专访“中国慰安妇民间调查第一人”张双兵:死也要死在帮老人讨公道的路上

来源:观察者网

2018-08-01 17:58

【文/观察者网 高雪滢】

“老人们去日本打官司,跟《大寒》上院线的心情是一样的,都怀着最大的信念,但心里(对结果)都没有期望。”电影《大寒》的导演张跃平这样对观察者网说。

“慰安妇”题材电影《大寒》,在年初以143.1万的票房惨淡收场后,近日获得大量网友关注,并将于8月重新上映。

电影的线索人物是被称为“中国慰安妇民间调查第一人”的张双兵,36年来,他走访了127位“慰安妇”受害者,并多次带领老人们去日本打官司维权。但就在前几天,随着曹黑毛奶奶的离世,127位老人全部抱憾而终。

张双兵对观察者网表示,虽然老人们都离开了,但他不会停下为她们讨公道的步伐:“这个不会结束,老人去世之后还有她们的子女。”

张双兵(图片来自环球时报)

“没有帮老人讨回公道,惭愧得很”

张双兵是山西盂县西潘乡羊泉村人,退休前是一名农村小学教师。

1982年,张双兵偶遇曾两次被日本兵抓去做“慰安妇”的侯冬娥,发现老人生活艰苦不堪,还被村里人指指点点。

在报纸上读到“慰安妇”可以向日本政府索要赔偿之后,张双兵决定帮助侯冬娥们讨还公道,从此开始了走访“慰安妇”、收集整理资料并对日本政府提出控诉的过程。

这一坚持就是30多年,他跑坏了六七辆自行车,骑坏了3辆摩托车,走访了127位老人,多次带着老人们走上日本法庭,控诉日本政府的罪行。

张跃平把张双兵看作“民族英雄”,一次偶然的机会结识之后,张跃平就有了把张双兵的故事拍成电影的想法。

张双兵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伟大的事:“只是一个老百姓、一个中国人应该做的事情吧。我做了,但是这个结果不好,惭愧得很呐,惭愧。”

张双兵说,老人们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才将藏在心里的那些沉重痛苦的过往和盘托出。她们当年被日军凌辱,受过的苦难太多了,这些过往一直是她们心里的大疙瘩。当她们得知张双兵可以帮助自己向日本政府讨公道时,就哭着将伤口揭开,把苦难讲述了出来。

90年代刚开始打官司的时候,大家都充满了信心,因为来自日本的律师满怀信心地告诉张双兵,日本是一个法制、民主的国家,只要有证据,肯定会赢。

然而,当张双兵准备好了证据,一次次带着老人们奔赴日本参加庭审时,他们遇到的是什么呢?

“1992年我们就已经开始和日本政府接触了,到2007年,这15年的官司,九审九判,日本政府没有对这些受害老人说一个字的道歉,没有给一分钱的安慰和补偿”,张双兵对此感到非常愤恨。

2007年,日本最高法院终审判决:承认历史事实,但不予赔偿。理由一,诉讼时效已经过期,二,日本法律规定个人不能起诉政府。

张双兵说,日本法院仅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就判决完了。日本右翼的行为更是令他愤怒不已:“我们到日本的法院、各个会场做报告的时候,日本右翼势力就在路上骂我们,骂这些老人,说中国人在胡说。其实他们也知道他们的祖先干了些什么坏事,但他们就是矢口否认。”

最开始信心满满的日本律师,也对这个结果失望不已,开始骂自己国家的政府不守信。

“这一辈子,死也要死在这条路上”

30多年来,张双兵遇到了无数困难,光是各种诉讼费、路费等等,就不是一个退休教师所能承担得起的。他把自己形容成到处讨食的乞丐,向当地的老板们寻求捐款,但一分钱都没有收到。

这些年来,“慰安妇”题材的影视剧渐渐引发关注,老人们很高兴,因为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她们是受害者,而不是心甘情愿当日本人的“慰安妇”,周围人对她们的态度也渐渐发生了转变。

但除此以外,张双兵的工作并没有得到其他任何帮助。他举例说,自己参与了纪录片《二十二》的拍摄,在该片大火的时候,他曾跟片方说希望能有两三万元支持自己出书,因为关于“慰安妇”题材的书市场价值不好, 只能自己出钱。

最终《二十二》票房一个多亿,却没有给张双兵一分钱:“事后他们没有问,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了。”

张双兵似乎对寻求经济帮助的事感到绝望:“我不想找他们帮忙了,因为求他们帮忙也不会帮,过去我也没有得到任何帮助。”

讽刺的是,在诉讼过程中提供最多帮助的竟然是日本团体。“和日本人打官司,花的是日本人的钱,在日本人的法庭上,说日本人的罪状,所以说你想一想我的难处”,张双兵感到很无奈。

更无奈的是,有些老人的子女还出来刁难,甚至有人将张双兵告上法庭,说他损坏了自己妈妈的名声,向他索要名誉和精神损失费,这是张双兵最不能理解的地方,他觉得非常心酸。

种种困难让张双兵多次产生了放弃的想法,但每次看到老人苍凉的面容,他就又放弃了这种想法:“你已经满口给她们希望了,再说话不算数,对不起老人家,一次又一次吧,还是放不下。”

老人们却非常坚持,就算子女阻挠,她们也会悄悄联系张双兵,有的老人要去日本打官司,甚至把签证都办好了才告诉子女。张双兵说,因为她们太委屈了,她们需要申诉。

最终的诉讼结果令人难过,老人们一个接一个去世,所有张双兵走访过的老人,都没有等来公道。但她们仍然不放弃,在临走前,都告诉自己的子女,一定要把官司继续打下去。

张双兵说,他还在接着寻找其他在世的老人。“这个不会结束,老人去世之后还有她们的子女。”

“这一辈子,我死也要死在这条路上。”《大寒》的导演张跃平回忆起张双兵对自己说过的话。张跃平表示,曹黑毛老人离世之后,张双兵的状态很不好,但还是说会接着帮老人们讨还公道,因为他对老人们都曾有过许诺。

视频剪辑:王可蓉

“我希望是那个样子,但是我从来不敢做这个梦”

张跃平说,《大寒》上院线的心情,就像老人们去日本打官司一样,“都怀着最大的信念,但心里(对结果)都没有期望。”

张跃平形容自己是“快退休的人了”,只想在退休前做一件事。他拍《大寒》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宣泄仇恨,而是为了让大家反思:为什么我们会遭遇这样的屈辱和苦难,而我们的民族,又是怎样一步步融化了这些苦难的冰疙瘩。

而这样的题材恰恰是宣发者所不看好的,即使是后来大火的《二十二》,在上映之前也对票房没有太高期待。而《大寒》在今年1月第一次上映时,排片也就顺理成章地低,最终票房不到200万。

张跃平对这个结果表示理解,因为“拍的时候目的不一样”,自己在拍摄时就没有过多地考虑片子的商业属性和票房。演员挑的是放人堆里看不出漂亮的;摄影也没有花哨的技巧,老老实实架好三脚架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拍;拍着拍着又没钱了,想融资吧,片子没有商业属性,根本融不到钱,只能贷款,最后整个团队十几个人好几个月都发不了工资。

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大家心里老压着这件事,总想把它放下。所以在去年11月片子一做好,就迫不及待地定档1月12日,结果偏偏撞上了贺岁档,题材跟贺岁档的片子格格不入,排片就更低了。

虽然票房很低,张跃平还是到处张罗着想让电影再次上映,他说,这不是为了创造奇迹或赢得票房,只是想要给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一个负责任的结果。

但是,这一回是真没钱宣发了。一部大片宣发要好几千万甚至上亿,而《大寒》从拍摄到完成一共也就用了1000万左右,演员根本没多少片酬,恢复老村庄、给村庄修路就是一笔大花销。

第一次上映还能勉强搞点儿宣发,第二次真的是一分钱也没有了,连官微的运营都是一个女大学生趁着暑假帮忙,团队里到处跑宣传的几乎都是志愿者。

于是,大家看到了《大寒》官方微博那篇文章,几乎用祈求的姿态求转发求关注。

说不看重票房,那是骗人的。张跃平说,好的票房意味着更多的关注,现在票房几乎成了电影唯一的考核标准,大家都扎堆去看票房高的电影。况且,一个更实际的问题:票房上不去,贷款怎么还?

因此,他希望影院要坚持,给观众一点时间去接受,也直言期待高票房:“我希望是那个样子,但是我从来不敢做这个梦。”

“网友意见非常诚恳,电影确实太糙了”

事情在前几天迎来了转机,一篇关于《大寒》的微信文章爆红,被各大媒体转发,网友的关注度也一路飙升,张跃平因此不断收到各种采访电话。

这一路走来经历太多,真的红了,张跃平反而觉得有点懵,不敢相信,而他的整个团队甚至边看报道边掉眼泪。

红了以后,底气也足了。与之前联系建川博物馆举办复映首映礼时祈求的姿态不同,张跃平这回再去现场进行首映礼布置时,忽然觉得自己硬气了,敢提点儿要求了。

与电影走红相伴而来的,是争议。有不少网友质疑说,尽管《大寒》的题材很有意义,但电影本身无论是台词还是镜头都非常一般。

对此,张跃平表示网友们的意见非常诚恳,他自己也觉得电影太糙了。

前期运作不够扎实,开机后又不断调整,光剪辑就用了两年时间,在真实、电影和艺术之间纠结,最终,还是把真实放到了前头,希望能把自己的态度传达给观众。

他不想在影片中过多渲染老人们当时受的苦难和屈辱,一直在克制地删减。他说,他不止想探寻发生了什么,更想诠释为什么会经历这些。

在《大寒》里,桃园村的村长一开始每天给“太君”送东西,是为了破财免灾;其他被烧杀抢掠的村子村民逃过来,他拒绝了,说这个年代只能个人顾个人。

张跃平说,这个人物是为了反思我们民族文化中的劣根性:自保。整部电影的取景没有离开那个封闭的小山村,却将人性在遇到外来侵略时发生的扭曲展现了出来。

他希望能用一种最朴素、最笨的方法,让大家首先感觉到这部片子很真,其次再从电影的艺术角度去评价。

但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电影的艺术性远远不够,因此,当朋友建议他去参加一些国际国内的影展时,他拒绝了。“我内心知道,这个电影如果是拿到展上,按电影的艺术水准来说,它达不到。”

“走过大寒,就是春天”

电影刚开始拍的时候,并不叫这个名字。当时有很多人建议张跃平,就用张双兵的书名《炮楼里的女人》,或者干脆更直接一点,叫《“慰安妇”的辛酸史》。

“大寒”这个名字,是在拍摄过程中,跟“慰安妇”受害者们接触时确定的。

最开始,张跃平只想拍一部“慰安妇”题材的电影,来展示那个特殊所经受的苦难和屈辱。但与老人们接触以后,他的想法发生了改变。

电影主角大妮有这么一句台词:“能说出来的,是我能想起来的。更多的我就张不开嘴了。”这是张跃平在后续创作中加入的台词,老人们所经历的,更多的是我们无法想象的苦难。

《大寒》剧照

张跃平回忆起采访曹黑毛奶奶的情景。那是2015年,他带着摄像机去老人家里,大家聊开了,他就开玩笑说,官司赢不了怎么办。奶奶就说出了那句令无数网友泪目的话:

“遭小鬼子的罪可是遭尽了,官司赢不赢吧,都死了,我也九十四了,没几天了。娃子们,以后把咱家的门可得看住了,再不能让人家说踢开就踢开,说进来就进来。”

曹奶奶说完这段话,张跃平好长时间都忘记了关机,他说,在奶奶面前,太汗颜了。

曹黑毛奶奶(资料图)

张跃平认为,老人们有着我们这个民族所具有的一种力量:“这个力量是非常内敛的,它不是张扬地吼出去,而是把所有能承受的和不能承受的东西全装在心里,慢慢地在心里成了一个冰疙瘩,再慢慢用体温融化它”。

电影的最后,主角说,“打春了”(观察者网注:打春是立春的俗称)。

张跃平是这么解释这句台词的:当我们这个民族走过了百年的寒冬的时候,是向往春天的,而今天,我们也真正走进了春天,主角那句“打春了”,是我们这个民族强大所赋予他心里的底气。

所以,电影取名《大寒》,走过大寒,就是春天。

电影不是为了宣泄仇恨,而是为了让大家记住,这个民族为了消化仇恨,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8月1日晚,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1周年之际,《大寒》复映首映礼将在四川建川博物馆中国老兵手印广场举行。

在首映礼上,张跃平将会播放老兵们的手印,每个手印旁边都会有注解,每个镜头长达5秒钟。他说,这就像丰碑,刻在镜头里,提醒大家永远不要忘记:

正是有了这些手印,我们百年的屈辱才得以终结,才会有大寒之后的“打春”。

老兵手印广场前的石碑刻着“国人到此,低头致敬”(图片来自老树苗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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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高雪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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