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少宇:为什么说现在是中国野生老虎保护的最好时代

来源:观察者网

2018-11-13 07:32

岑少宇

岑少宇作者

留澳科普作者,《生物学的足迹》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岑少宇】

两周前,国务院印发实施了《关于严格管制犀牛和虎及其制品经营利用活动的通知》,在国内外搞出了很大的动静,外交部被问了,联合国环境署也发话了。

本来想着就让事情过去吧,但因为事关我的专业保护生物学和有所研究的传统医学,所以还是有朋友来问我的看法。

既然舆论渐渐冷却,倒是可以在比较冷静的氛围里,谈谈野生生物保护和传统医学的几个问题。

中国野生虎的保护情况如何?

去年7月底,是7月29日,第7个全球老虎日。当时有一篇官方报道《中国野生东北虎豹保护迎来最好时代》。

一年多之后,这个论断我还是完全同意的。

老虎很难保护,因为本质上就是人虎相争的局面。它愿意和你过,你也不敢不是?

那怎么管好人呢?当然还得靠政府,一是政府的保护意识,二是政府的执行能力。

所谓“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野生动物也一样。乱世之中,如果栖息地外面的人都向更远处逃荒了,还好点,如果离人类不够远,或者逃荒的人反而躲来这荒郊野岭了,那老虎的处境就可能急转直下。

现在日子太平,可以说是野生虎自需要保护以来,保护条件最好的时候,政府的意识、能力兼备。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个时代到得晚了点,野生华南虎已经二、三十年没见了,野生东北虎也只有几十只规模。

对于老虎的保护,国际上比较早就已经开始关注,因为这种威猛的动物还是很有眼球的。苏联在20世纪50年代制定保护政策,连印度也在70年代跟上了,但我们当年确实不够重视,自己对野生虎种群的情况也不大了解。

现在,我们已制定了《中国野生虎恢复计划》,可事情只能慢慢做,虽然说老虎天生是猛兽,但训练、放归华南虎,恐怕不比熊猫容易。

有了保护的意识,剩下的关键还是政府的执行能力,横向比较,我还是很有信心的。印度就是个反面例子,虽然保护计划制定得早,但保护力度不行。

外界可能会举出反例来攻击中国的野生动物保护,盗猎确实还有,可我仍然认为现在是保护史上的最佳时期。

谁都知道,在政府着手处理的大大小小事务中,反盗猎不可能占据高位,吸收大量的政府资源,也无法做到100%禁绝。

没有哪个国家敢对此打包票,找一些反例来攻击某一国是不公平的,还是要看整体的趋势。

环境与经济如何衡量?

野生动物保护工作与那些“不杀生”的所谓“动保人士”的主张完全不同,在条件成熟时,野生资源是可以利用的。比如澳大利亚就会充分利用保护区内“冗余”的袋鼠,食其肉,取其皮。非洲也有按计划的狩猎活动。

但对于野生虎而言,现在完全没有到利用资源的时候,新的规定其实也没有放开。哪怕是“因开展资源调查采集犀牛和虎相关样品”,也“须由批准机关评审其必要性”。

不要看见“资源调查”,就以为是奔着“可以利用”的部分去的。其实这个词很宽泛,基本上在生态学的行话里,不管聚焦在什么方面都可以叫“资源调查”。(可以参见2010年环境保护部发布的《全国动物物种资源调查技术规定(试行)》)

同样地,不能看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说法,就以为中国要直接把“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了,根本没有的事。从规定来看,中国对大型野生动物的利用,确实是慎之又慎的。

而且物种保护不是单纯地针对一个物种,而是以熊猫或虎这样的作为重点对象,把整个生态环境的保护带动起来,维护生境内的其他动植物。

从吸引保护力量的角度来说,熊猫和虎被称为“旗舰物种”,从生境覆盖来说,它们又可以被称为“伞物种”,就像一把伞一样,覆盖了其他物种的生境。简单地说,需要很大面积的老虎都能活,别的动物也能活;其他水质、空气等条件也是如此。

未来,人类开发生物资源的能力,会越来越高,从皮、骨、角等,深入到蛋白质、基因组,因此这些一并保护下来的物种资源,价值不可限量。

但目前无论是野生虎本身还是野生虎的生境,都还处在初级的保护阶段,不大可能松动。

特别是野生虎的生境破碎化问题,仍需要花大力气解决。如果能将其与颇受关注的扶贫问题联动,将本来就不适合人类居住的荒山野岭里的人口外迁,则是上上策。有些地方条件过于恶劣,就地扶贫会耗费大量资源,从长远看,迁居也许是环境与经济最好的平衡。

虎骨有效吗?

本来,虎骨或其他虎制品、犀牛制品是否有效,根本不是事件的重点。

如果单单从国务院的新《通知》出发,不管有没有效,这些制品的应用都受到了严格的管制:“因医学研究或临床救治危急重症、疑难杂症等需要利用犀牛角或虎骨的,仅限从除动物园饲养、繁育之外的人工繁育犀牛和虎获取犀牛磨角粉和自然死亡虎骨,并在符合条件的医院,由符合条件的处方医师实施……”

但因为在中国的舆论场里,必然会与传统医学的有效性挂钩。如果只是挂钩还不要紧,可有些人的主张,还真的会对保护工作带来更大的影响。

一些辩护者说,开发老虎的经济价值,可以吸收更多的投入,更有助于老虎保护。

如果一方面加强养殖资源的开发,吸收财力,同时投入到野生资源的管理,确实有可能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形成良性的结果。

但长期以来,传统医学界里始终有人信奉野生药材的效果比养殖的好,这就会对野生资源的保护形成额外的压力,上面提的那些美梦只能沦为迷梦。

不要说虎骨或其他虎制品,相当多的传统药材,其野外分布现状,恐怕都不足以支撑什么靠谱的研究,来证明野生资源是否比养殖资源更好。

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对这类言论保持高度的警惕,它们不会推动耗时费力的野生动植物保护,反而促使短视者对野生药物资源的破坏性利用。

下面撇开野生、养殖的差别,以虎骨为例谈谈有效性问题。

目前,尚缺乏虎骨在风湿等疾病治疗上有效的高等级证据,最多只是某些专家学者的证言,而非系统性的研究。

传统医学书籍里提到虎骨的地方很多,但缺乏详细的理论阐释。比如《备急千金要方》里说:“骨虚者,酸疼不安好倦。骨实者,苦烦热。凡骨虚实之应,主于肾膀胱。若其腑脏病,从骨生。热则应脏,寒则应腑。”

看上去有点要谈“理论”的样子,但《备急千金要方》下面马上就列了虎骨酒,只说“治骨虚酸疼不安好倦,主膀胱寒方”。为什么一定是虎骨,而不是狗骨、猫骨,虎骨到底如何扣合“骨虚”,是没有解释的。

有些医书想多说点用法,却暴露出牵强的成分。

《本草择要纲目》一方面说“盖虎骨通可用”,另一方面又说“疮疽头风,当用头骨,治腰背诸风,当用脊骨,治手足诸风,当用胫骨,各从其类也”。

后面那些话,透露出一些传统药材使用上常见的联想色彩。背后的逻辑,倒是和“中医粉”们经常拿来攻击现代医学的所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颇有相通之处。

这种思维模式确实至今仍有“传承”。当科普作者说虎骨与其他动物骨骼的成分没有多大差别时,有些“中医粉”竟称,“虎有阳刚之气,其骨亦必然有阳刚之性”。

虎骨长期的使用历史,也很难作为可靠的凭据,因为古代缺乏现代统计学的检验,不明白假阳性、安慰剂效应等,我在以前的文章里也多次提过了。

更关键的是,虎骨即使在古代也有稀缺性,应用并不广泛,造假倒很广泛,同时因为来自猛兽,加之虎本身带有的文化色彩影响,记载中也不免有夸张的成分,比其他常见药材的实践经验更令人怀疑。

《本草纲目》里说虎骨治“腰脚不灵,挛急冷痛”,其中一方是:“用虎腰脊骨一具,前两脚全骨一具,并于石上捶碎,文火煅出油,即投酒中密封,春夏封一周,秋冬封三周。取出,每天随量饮用三次。患病十年以上者,不过三剂,七年以下者,一剂即愈。”

为什么一定是前两脚,不是后两脚,为什么一定是全骨,和前面说的问题类似,恐怕李时珍本人也未必能说明白。“不过三剂……一剂即愈……”等等提法,在临床上真的靠谱?替李时珍捏把汗哪。

这样的理论与实践基础,不要说驳倒“中医黑”,就连中间人士都很难说服。

当代虎骨研究情况怎样?

上世纪确实有一些成分研究,比如微量元素、氨基酸,得出的结论是虎骨与熊骨、豹骨、黄牛骨、猪骨、狗骨、猫骨等,确实没有本质性的差别。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既然这些研究本来就是针对常见的微量元素和氨基酸,不管结果如何,都不能证明虎骨有无不可替代性。

于是乎,留下了很多遐想的空间,比如究竟有没有什么尚不为人知的、像青蒿素那样的物质?是否能再创辉煌?

不管是“中医粉”,还是传统医学的业内人士,都有人主张:“天然动物药里究竟有哪些化学成分,并不能完全为我们所知……人工合成很难取代天然的药物。所以现在的疗效还是不一样的,作为医生我还是希望用天然的。”

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如果能搞出高效的新成分,我也欢迎,但问题就在医生口中的“疗效”仍旧存疑。

一些现代研究,往往在药理层面针对动物体内的关节炎消炎、镇静、镇痛等;有少量临床研究,规模也非常小;它们也都缺乏和其他动物骨骼的比较。

反倒是搞人工虎骨替代的在认真做研究,样本数量还算可以。

这个研究针对的只是骨质疏松症,证明虎骨在这方面没有不可替代性,显著有效率虎骨并不高,全无神奇之处。

而在记载、传说中更为“神奇”的治疗风湿等方面,不管是人工虎骨还是虎骨,都没有像样的研究。是不是两方面的人士,谁都不敢碰这个领域呢?

很多人说,正是因为缺乏研究,所以才要为科研等特殊用途留条路。

我认为单单从传统医学的角度讲,为研究留路还是可取的,但虎骨的优先级并不高。

诚然,青蒿素也是从存疑的方子中提取出来的。当时没有哪个中医能打包票说,这个方子有效,你们就去提取吧,也没有哪个“传统理论”能够从一大堆方子里选出最靠谱的,来指导提取实践,但最后还是搞成了。

虎骨也面临这么一个情况。有朝一日,或许能搞出些名堂,却也可能是一场空。

在我看来,中国传统医药的宝库非常大,如果要开展现代化研究,大部分资源应该集中在疗效比较明确、社会争议小,特别是有国际竞争的领域,这样才能更有效地推动传统医药进步。

虎骨这种历史上应用就相对较少,造假却自古以来便有的,即使留了条路,也不必投入大力气搞临床研究。

东北一些养殖老虎的企业,自然有利益在其中,但外界可能不会马上想到,中国传统医药里已经形成了众多分支,优先研究哪个方向,也会影响资源的分配。

有位骨科主任、政协委员就曾说:“虎骨在接骨续筋上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在几千年的实践中被证明是有效的,但由于目前被禁止使用,不仅影响中医药了疗效,也影响到了中医药的传承。”

几千年的实践为什么存疑,我前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名医不懂吗?为什么还拿来说事?虎骨禁用,最多也就是那些个大同小异的方子,会影响到中医药的传承?

都说中医药博大精深,怎么一个虎骨影响力就这么大呢?宝库难道是虎骨库?

这位名医还说:“我觉得是境外势力想把我们中医扼杀掉。从我们民族的中医药发展来讲,《野生动物保护法》应该保护中医药,我们要保护好中医药,不能与反中医药势力站在一起。许多反对野生动物用药的人,其实是以此为突破口,来扼杀中医药。”

调门不可谓不高,然而上世纪90年代以来禁用虎骨,中医药被扼杀了吗?

之前世卫组织全球医学纲要纳入传统医学时,我就写过:“与一些中医粉想象的‘西医迫害中医’的场景完全不同,近几十年来,现代医学圈内始终有相当一部分掌握实际话语权的人,支持正视传统医学的存在。”(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42531)

这些正视传统医学的专家、医生力量可不小啊,能够修改世卫组织的纲要,他们是有据可查的不扼杀传统医学的“境外势力”。

借“境外势力”来恐吓的人,是否能列一列,扼杀的势力做了什么惊天伟业呢?

有人说“需要虎骨的只有老虎”,我倒觉得需要“虎皮”的也只有老虎,不该给有些人扯起来拉大旗。

如果资源倾斜不当,结果在其他明明更有希望的方面让外国研究者抢了先,岂不更令亲者痛仇者快?

还有一位工程院院士这两年也在媒体上为虎骨发声。不过我对他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在2008年因为论文造假事件,被所在大学解聘了药学院院长职务。这几年又卷入了抨击丹参滴丸的名誉侵权案,滴丸公司指出,院士是竞争对手、某复方丹参片企业的首席科学家,最终院士败诉,赔了滴丸公司30万。

至于院士和虎骨有什么联系,我就真不知道了。也许他真的认为那些虎骨药是“中成药优秀品种”,而“仗义执言”吧。

最后回到野生动物保护上。我前面说了单从传统医学的角度讲,留条路没问题,但我们在保护方面的工作可以做得更细些。

比如,有日本“研究”鲸鱼这个恶例在前,我们是否可以公布更详细的加强保护的计划?

又如,野生动物保护讲究全球协作,也许我们自己管理得很好,但其他国家的老虎、犀牛可能会受到冲击,即使我们能反走私,甚至能让其他国家的犯罪分子在国门上碰壁,运不进走私制品,但难免会有第一波遇害的动物。

当然,我不会改变“老虎保护最佳时期”的判断,毕竟对外界质疑的终极回应,还是要靠保护工作的实绩,相信不会让大家失望。

(本文作者为沪上“济生堂”后人,保护生物学硕士)

责任编辑:陈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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