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格·艾伦:对中美经济关系,我有八个忧虑

来源:微信号“人大重阳”

2019-06-26 08:03

克雷格·艾伦

克雷格·艾伦作者

美国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会长

【2019年6月19日晚,重阳论坛第43期邀请了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会长克雷格·艾伦,斯洛文尼亚前总统、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外籍高级研究员达尼洛·图尔克先生,一起对话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吴晓球教授,本次对话由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执行院长王文主持。艾伦演讲的主题是《中美关系与贸易谈判:美国商界的观点》,以下演讲全文。】

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会长克雷格·艾伦 图片来自微信号“人大重阳”

克雷格·艾伦:感谢人民大学,感谢王文院长的邀请。今天我想与大家讨论一个比较复杂但非常重要的话题,那就是中美关系。习近平主席很快就会与特朗普总统会晤,并且双方可能会做出重要的决定。借此机会,我会竭尽全力给大家提供客观的, 美国的观点,以此帮助大家理解目前中美之间存在的问题。

我个人的经历为我看待中美问题提供了独特的视角。我非常荣幸在过去的35年能以外交官的身份,代表美国关注中美关系以及中美关系的发展,特别是中国如何更好地融入全球经济,以及如何看待中国过去几十年间发生的重要改变。因为与总统以及美国政府当局存在分歧,我一年前从美国国务院辞职,我很幸运今天能够代表非政府组织在中国给大家提供美国商界的观点。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一共有220个成员,特别是企业成员,他们都与中国保持业务联系,并且有投资,在中国往更好发展方向的过程中提供帮助。

6月29日,也就是两周后,习近平主席和特朗普总统将在日本大阪会晤,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本次会晤会成为G20峰会的核心,二十国集团峰会涉及多项议题,但全球瞩目的焦点都会放在习近平主席和特朗普总统在大阪的会面。

特朗普总统的当选对于美国来说是一个大变革。奥巴马时期,美国政府与其他11个国家也就是泛太平洋国家的保持非常紧密的合作伙伴关系,对一些挑战的回应,包括对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看法是比较正面的。而有着精英商务背景的特朗普总统在2016年当选后,民粹主义,民族主义被列入日程,特朗普总统对待采取了更直截了当、更加双边、更加有冲突感的做法。

中美双方从去年阿根廷G20峰会开始了一轮会晤和谈判,当时我们开始谈判流程,一共有11次谈判。回看这11次谈判,我认为已经带来了一些成果,但还没有任何最终结论。特朗普总统把重点放在关税上,这其实挑战了WTO现行的国际规则。关税也带来了反制措施,中国的贸易措施和做法在过去30年看起来更有持续性,比如说美国用了关税,中国也会反过来对美国施加关税,所以这就是“囚徒理论”,在博弈论里这种做法叫"以牙还牙",这是中国贸易政策的反制做法。

从去年以来,中美双方相互施加了很多轮关税,这对两国之间的贸易以及中美公司造成严重的伤害。如果这个过程继续下去的话,我认为所造成的损害应该是长期的、长远的并且是结构性的,也是危险的。中国的经济是非同寻常的。中国在21世纪初加入WTO,之后中国经济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从WTO的角度来看中国经济的增长方式和速度是独一无二的。但在我看来中国经济与全球体制和标准是分离的,这是一个大的挑战,我们应该做一些什么?作为全球最大的贸易国家和全球最大的制造大国,如果中国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应该怎么做?所以我给大家展示一下经济学家的观察,也就是中国经济是如何和全球经济分离的。

第一,中国国企相较于其他国家的国企发挥的作用大得多。我估计在中国国有企业主宰了经济的40%,具有重要的作用。

第二,中国习惯于、并且有能力和资源为技术的发展提供大量补贴。这样会导致你的贸易伙伴国比较紧张。

第三,中国有很多的外国投资限制,比如说保险业,也许外国的保险公司在中国市场只占2%,这一数据在欧洲可能达到25%,在日本可能达到15%。作为贸易伙伴我们希望广泛参与到中国市场,比如说媒体、银行业、保险业、建筑业、航空业、工程、航运等等。

第四,外国公司在中国面临着很多的壁垒。在美国,中国公司跟美国公司面临同样的法律;在中国,美国公司被叫做“外商投资企业”,跟中国公司面临的法律是不一样的,我们希望的是有一个公平的法律对待。现在,确实有很多的困难摆在这些外国企业的面前。

第五,在中国很多的外资企业得不到审批,中国是一个很大的国家,地方政府官员他们的权力非常大,省级的党委、市长的权力都非常大,很多情况下,他们会比较照顾当地的一些公司,外国公司不是本土公司,所以有的时候他们就没有得到很好的对待。

第六,在知识产权这方面,还是有很大的问题。从全球一些人看来,从非洲到欧洲到美洲,80%的假货差不多都来自于中国。因此,知识产权的保护还是一个问题。

第七,政府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来推动经济的发展。WTO是要促进市场经济的发展,因此中国的加入也是一个挑战。

第八,中国有比较宏伟的发展战略,工信部发布了"中国制造2025"计划,从中国的角度来讲是非常正常好像是习以为常的,但从外国人的角度来看,我们感觉到威胁。

所以,现在需要小心关于全球的技术竞争和战争。中美两个国家都需要遵循他们的法律法规,也要适当关注国家安全,不能以国家安全为借口来影响贸易政策,我觉得国家安全政策和技术发展政策应该是分开来看的,不能把两者混为一谈。

其实这些并不是对中国市场的批评,我只是想让大家理解为什么我们有这样的一个讨论和对话。现在我们再来说一说贸易谈判的一些细节。

中国的刘鹤副总理和美国的莱特希泽已经进行了很多轮的贸易谈判,但却没有达成协议,为什么呢?在我看来,刘鹤副总理和莱特希泽大使就像是两个CEO,他们原则上达成了一个合并的协议,这个原则上的协议是特别高层次的,但不涉及细节。在贸易的谈判中这是常见的,大家有可能达成了共识、或者是基于一个原则,但实际有一些细节的问题,很难或者更难达成。

所以,在5月13日-14日谈判停了一下,特朗普总统增加了一些新的关税措施,我们表示抗议,因为我们并不希望有这样的关税制裁或者是新增措施,但特朗普总统认为这是有必要的而且是恰当的。

从中国的角度来讲,我认为整个谈判是非常困难的。昨晚,习近平主席和特朗普总统进行了电话沟通,在这个通话中,他们开始谈到要谈判,来看看有没有可能达成共识。我的观点是,有些要求,对中国经济可持续发展是有一些好处的,简单来讲,比如关于知识产权,如果中国的一些发明者、作者、演员或是创新者、科学家们需要非常重视知识产权保护,如果中国想要成为一个具有创新能力的国家,那就需要更好地实施关于知识产权保护的一些措施。

再如市场准入,如果中国金融系统有更多外来因素的参与,整个电信、航空、通讯以及媒体这些行业都会更有效、更透明;中国完全可以提升自己的参与感以及核心竞争力,方法就是能邀请或者是欢迎更多外来的力量参与其中。此外,中美两国都需要停止盗窃个人和商务信息,因为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议题,同时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

我还想阐明的观点是,国企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的快速发展,中国差不多是90%的发展是来自民营企业,90%的创新也是来自私营企业,所以对国有企业来说有一个相关的市场纪律是非常必要的,对中国经济的发展来说也是如此。

我的下一个观点是关于产业措施。我认为产业措施应该是公司作主决定,而不是政府决定。我同意也承认,中国必须要作为领导者领导这样的技术革命和技术竞争,但产业政策必须是全球化的,不应该基于民族主义或以国家为基准,而应该是放眼全球技术发展、全球技术生态系统。

下面,请允许我用几个观点做一个小结。我认为中美双方正面临的主要问题是一致的,那就是全球化问题。气候变化就是一个例子,我们可以共同且更有效的方式来解决气候变化问题,而不是以一种民族主义的情绪来解决。民族主义并不能解决问题,也不能只从本国角度出发来解决全球化问题。

恐怖主义也是我们共同的挑战,中美两国都面临着恐怖主义的威胁,必须要共同合作处理这个问题,这样可以确保两国更安全。我希望我们可以解决双方经济贸易中的一些冲突,最好在6月29日能解决,这样双方就可以把焦点放在真正面对的全球性、严重性问题上。

最重要的, 解决中美关系中涉及到的一些主要问题的方法就是通过经济手段。所以,我希望当我们把中美关系向前推的时候,会解决经贸问题。只要我们解决经贸问题,我们共同面对的其他问题——不管是安全还是军事领域的问题,都会变得更加容易解决。这不仅能够使双方受益,而且能够让全球受益。相反,如果我们不能解决相关经济问题,其他问题会变得更难处理。让我们期待,希望特朗普总统和习近平主席能有大国领导人的智慧和勇气,在接下来的日本大阪G20峰会期间最终达成共识,给全世界一个肯定的答案,这对两个大国来讲都是最好的选择。

研讨环节:为何全球各国之间出现民粹主义之争?

主持人王文:三位嘉宾分别为美国、欧洲和中国的精英、政要、顶级的学者,但他们之间有很多相似的观点,比如说他们都主张多边主义,都承认私有经济的重要性,都反对民粹主义,主张中美之间需要稳定,都认为知识产权保护非常重要,也都认为要相互尊重。刚才艾伦会长讲到了马克思主义,我是一个20年党龄的党员,马克思曾经在《共产党宣言》中讲过,无产者要团结起来,可是100多年后的今天,三位作为三个国家、三个大区域、大国的精英是团结起来了,无产者没有团结起来,各个国家出现了民粹主义,各国之间存在民粹主义之争。美国的很多劳工是支持特朗普的,他认为中国夺走了他们的就业,美国的无产者没有跟中国的无产者团结起来,这是为什么呢?三位怎么样看待21世纪的并没有被预料到的现象呢?

克雷格·艾伦: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我来说几点,首先我并没有深入地学习过马克思主义思想,我非常尊敬他在经济学领域的建树,但我并不认为他回答了世界上所有的问题。我们现在看到有这种“去全球化”的思潮,全球化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的好处,但并不是特别公平。在全球化中,有赢家,但还有很多的输家。

如今技术发展非常快,可是总会有人追不上技术发展的速度,技术发展的越快,就会有越多的人落在后面。在欧洲、美国,可能在巴西也是如此。我们也看到了大家对全球化的一些抵触情绪,我们称之为民粹主义。反对精英、反对外国、反对企业、反对全球化,我觉得他们有很强的身份认同的情绪。

这种身份认同的政治,会让我们面临很多问题。我们应该更加有效的进行合作,并且应该有更加公平的分配财富。中国和美国都存在财富不平等问题,美国还是全球最为不公平的国家。在我看来,正如图尔克总统所言,我们需要更强大的一些组织机构能够推动多边主义发展,我们需要多边主义,需要国家能更好地控制国家主义或者是民粹主义的情绪,这也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很大的挑战。

达尼洛·图尔克:我并没有意识到你会提这么一个哲学性的问题,马克思以前也说过,要努力去改变这个世界。如今的世界瞬息万变,我们必须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适应变化的世界,这样我们才能更好的采取有相关应对的措施。比如气候变化,它像一个警钟让我们知道资源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我们需要找到一些合理方式共同合作保护现有的资源。所以马克思对世界来讲有深刻的认识,这些哲学家们也都很好地了解了这个世界,这样的话才能创造初步统一。

欧洲的哲学家黑格尔说过,创造的本性是超越与限制的辩证统一。我们需要应对这个时代的很难解决的问题,我们需要一起来努力把想法转化成具体的政策。

关于全球无产阶级团结的问题,我不太同意全球化的输家和赢家的观点,我认为有些人可能是走在了前面,有些人是稍微落后一点,很多人被落下了,他们没有享受到全球化带来的红利,所以他们会有不满和抱怨,美国有这样的情况,欧洲也有人有这样的情绪,现在欧洲也要应对一个困难的问题就是民粹主义情绪,他们觉得别的国家、别的人享受到了好处,可是他们没有,这会带来一些政治上的危机。

刚才吴晓球教授提到了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之间的发展的区别,我来谈下未来的挑战之如何能有更好的办法来发展民营企业。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关于国家政策的问题,不是我们今天在这里就能给出一个结论的。

我觉得马克思谈的是另一个问题,并没有提出建议,他写的所有的想法中并没有一个定义是包括一个国家的组织机构,他没有这样去做,这不是他的想法,他只是做分析,他只是给大家这样一个发展的方向感,我认为在目前我们讨论的阶段,应该意识到这些问题,并非常严肃地对待、理解这些问题。我们需要了解相关政策挑战,不同国家所面对的状况,还有哪些是可延续性的,我认为这才是我们往前发展的方向。如果我们取得进步,哪怕进步一点点,可能都会鼓励朋友们、鼓励各国人民,不只是从政治的角度。

吴晓球:我想,能洞察未来的毕竟是少数,而且是少数中的少数,他们应该写大量的论文、书和文章告诉社会,未来的趋势是什么,这非常重要。这也是属于社会各界精英的责任。美国有特朗普总统的坚定支持者,很难动摇。应该说特朗普是出于自身利益考虑,我们给他贴上民粹主义的标签,但或许他是为了生存,或许他是为了工作。

我经常说应该把爱国主义和民粹主义分开,我不希望把两者混淆起来,爱国是一个公民基本的权利和义务,但民粹主义不是。民粹主义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个人利益至上,所有人、所有国家的利益都要服从我的利益,所以民粹主义为什么是霸权主义的逻辑起点呢?民粹主义上升到政治就是霸权主义,上升到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是单边主义,单边主义、民粹主义、霸权主义是一脉相承的,但爱国主义不是。

比如说任正非先生他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但他绝对不是一个民粹主义者,他是有世界眼光的中国企业家的代表,他说喜欢苹果就买,这和爱国不爱国没有关系。我特别欣赏任正非先生最近一段时期以来在各个不同场合的访谈和对话所表达的观点,他认为技术创新是国与国之间的合作。我认为这和我们国家的主流的政策、主流的观点是相一致的。

一直以来中国主张三个很重要的观点,第一是多边主义,我们要谈判,不要一个人说了算。有时候我也很诧异,美国号称是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家、最大的民主国家,但它在处理国际关系的时候是最不民主的国家,至少特朗普的对华态度,你的利益至上就不是民主,别的国家的利益就不重要了?在中国流行一句话,做生意我们一起好商量,从来不会说你必须听我的,否则这个生意是没法做的。

第二,中国是倡导经济全球化的国家,在改革开放之前特别是加入WTO之前,我记得美国的朋友、欧盟的朋友、欧洲的朋友包括日本也说,我们要搞经济全球化,要搞改革开放,后来我们觉得经济全球化挺好的,所以中国是经济全球化的坚定的支持者和倡导者。还有一个是贸易自由化,以前我们也很小心做贸易,怕别人压制了中国民族工业,要好好地保护,突然发现经济全球化有利于中国经济发展,一个国家的工业、农业的发展不是保护中发展的,一定是在竞争中发展起来的。所以我们提倡贸易自由化,我们互通有无,你有好的东西给我,我有好的东西也给你,我们进行交换,这也符合自然分工原则。

第三,我们非常坚定地支持投资便利化,现在投资便利化也受到了阻止。中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投资是很便利的,外商直接投资地方政府是会给予奖励的。我仍然认为这个政策不会变,投资的便利化很重要。可美国老是觉得我们威胁了他们的国家安全,美国那么强大,你们怎么总琢磨国家安全呢?美国怕什么?世界上头号的、唯一的超级大国,投那么点资还怕安全?从来没有一个世界第一的国家会畏惧经济全球化,经济全球化对相对落后的国家有担忧的,比如斯里兰卡这样的农业国家有点担忧经济全球化,而美国怎么会担忧呢?如果我能见到特朗普总统我就会告诉他,你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你什么都不用怕,放开来吧!

克雷格·艾伦:欢迎你到美国来。

主持人王文:的确,吴老师的精彩演讲让我想起了过去半个世纪的变化,习主席曾说,当前处在从未有之大变局。半个世纪之前中国反对分裂,美国在主导自由贸易,欧洲在骂美苏大国沙文主义,半个世纪以后的今天,中国在自由贸易,欧洲在反对分裂,美国在骂我们中国大国沙文主义,这个世界的确在变化,确实很难预测到未来会怎么发展,感谢三位嘉宾给了我们非常好的视野。

(本文在原文基础上略作删改)

责任编辑:朱敏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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