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肯:俄大使被杀后,曾经世俗的土耳其和埃尔多安将走向何方?

来源:观察者网

2016-12-22 17:21

邓肯

邓肯作者

军事观察员,互联网从业者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邓肯】

俄罗斯驻土耳其大使卡尔洛夫(Andrei Karlov)19日晚在安卡拉遇刺身亡,震惊了全世界。和以往世界上众多的重量级政坛暗杀事件不同,此事第一时间的新闻含量就已经如此丰富:不仅有数张现场清晰的图片被公之于众,而且美联社记者冒死记录了几乎这次刺杀事件的整个过程。卡尔洛夫溘然中枪倒下的惊悚镜头引爆了全世界各大媒体。在紧随的后续报道中,土耳其官方宣布被打死的案犯是被取缔的居伦运动成员。

俄罗斯联邦委员会(上院)议员康斯坦丁·科萨切夫(Konstantin Kosachev),12月21日晚间在“今日俄罗斯”阿拉伯语电视台接受采访时,委婉地为土耳其官方辩护,认为埃尔多安没有控制住局势才导致事态发生,最多就是“玩忽职守”,并呼吁俄土两国应该在叙利亚问题上继续加强互信,不能再让居心叵测者破坏俄土关系的大局。

而且几乎在同一时间,土耳其军方发布消息,称土军在最近一次对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作战时,遭受介入叙利亚局势以来的最严重挫折:14人战死,30多人受伤。这则新闻透露出来的意味是,土耳其在叙利亚打击恐怖势力上没有退缩和含糊,很“识趣地”配合了俄罗斯的立场。

再联系到美国白宫发言人柯比(Kirby)在第一时间驳斥“美国直接或者间接”和俄大使被刺事件有任何联系(居伦目前正流亡美国),土耳其外长恰武什奥卢(Cavusoglu)也毫不嘴软,和美国国务卿克里通话时直接挑明:“无论俄方还是土方,都明白流亡贵国的居伦是幕后策划者。”目前根据美俄土三方在这个问题上的官方言论,看起来好像形成了俄土联手抗美的讽刺性局面,这也说明了俄土两国都实在不想把这场事件进行扩大化的解读。

不过事情真的如同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吗?从整个事件来看,透露着一股浓浓的不协调感,整个事件的消息显得特别的清晰和准确,几乎就只有一个信息来源,而且前后呼应非常完善,从枪手身份,到最后定性是居伦运动,一切都显得太顺畅,太有效率。

实际上一般这种行刺事件,事后都是谣言满天飞,从费迪南皇储在萨拉热窝毙命,到肯尼迪总统驾崩达拉斯,突发报道总是混乱无比,这也是信息传播的基本特征之一。如果过于清晰的传播,那只能认为是刺杀事件的整个信息发布,是被土耳其官方完全控制的单路信息流。

1914年6月28日,斐迪南大公携妻访问萨拉热窝,随后他被刺杀,成为一战的导火索

从这一点来说,哪怕土耳其官方实际上没有直接策划组织刺杀,也恐怕不能说土耳其官方连这件事造成的附带损害(collateral damage)也完全无咎。

当然,实际上来说,土耳其官方确实有可能是无辜的,或者说不是直接的参与者。就像1891年俄国皇太子尼古拉访问日本,在街头被日本警察挥刀砍伤的事件,这种对于日本政府毫无任何利益的事情,只能归结于这个警察脑子有病。这一次事件其实也是如此,如果要杀掉普京总统,可能倒是有利可图的,但杀一个大使除了让外交关系紧张以外毫无好处。

埃尔多安和居伦“相爱相杀”

但是,说土耳其官方没有直接参与,也不等于说他们没有关系。从最后宣布是居伦运动的锅这一点来看,对土耳其最近几年政治生态有了解的人,都必然会心一笑。

居伦运动,其实某种意义上是土耳其的新东方集团,通过大量的补习班和学校,帮助年轻人考大学,从而在培训的过程中进行苏菲派传教活动。居伦(一译“葛兰”),土耳其著名宗教学者,1941年出生,18岁成为教长,曾3次朝觐麦加,长期参与政治。1999年土耳其国家安全法院指控居伦“阴谋颠覆共和”之后,客居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并在当地主持着一个由跨越五大洲的学校、智库、企业和媒体组成的巨大的地下网络。光是在美国,他的信徒就建立了约100所特许学校。居伦本人信奉伊斯兰苏菲派神秘主义,主张清修。外界普遍认为他是保守的穆斯林,但绝不激进。

居伦运动的主张包括:倡导穆斯林回归传统,但不应当以教法替代法律;坚决主张加入欧洲大家庭(不同于外长达武特奥卢的恢复土耳其突厥国家身份的“新奥斯曼主义”) ;主张维护冷战时期的土耳其—以色列联盟;反对卷入叙利亚内战;谴责一切形式的恐怖主义;对女性立场偏保守,但不极端。

早些年,埃尔多安(左)和居伦(右)也曾有过亲密时刻

2007年以前,居伦派一直是跟土耳其执政的正义与发展党站在一起的,居伦甚至被认为是埃尔多安的精神导师,但是之后双方因为权力分配问题渐行渐远。2013年土耳其警方大规模的反腐败调查,被埃尔多安认为是居伦派的阴谋,因此对警察部队进行了大规模的清洗,双方正式决裂。

2016年7月15日,土耳其发生军人未遂政变。19日,埃尔多安即发表讲话,指责流亡美国的土耳其宗教人士费特胡拉 ·居伦策划了15日的未遂政变,并要求美国引渡居伦。随后埃尔多安下令对居伦主义者进行清洗。目前因涉嫌参与未遂政变被拘留和逮捕的人数达到约9000人。土耳其教育部19日宣布,大约1.5万名教育部所属人员已经被停职,私立教育机构中2.1万名教师的职业许可证已经被吊销;土耳其高等教育委员会则要求全国公立和私立大学的全部系主任辞职,人数超过1500人。另外,土耳其总理办公室的257名雇员和情报部门100名雇员被停职。土耳其官方通讯社当天报道,土耳其媒体管理部门做出决定,将吊销关联或支持“居伦运动”的广播电视媒体的营业执照。

埃尔多安和居伦派相爱相杀十几年,很像是旧日本时代陆军内的激进和保守派的区别,青年军官通过激进的行动上位,之后行事偏向保守,结果新一代的激进派又上位顶上来了。石原莞尔等人策划九一八事变,侵略我国东北,从而获得巨大提升,结果到了1937年石原莞尔偏向保守,还被其他军官威胁,实际上就是“你借着中国人的血染红了顶子吃饱了,就不准我们吃了?什么东西!”

正发党与“伊斯兰教法”

埃尔多安的正义与发展党,从其前身繁荣党开始,就是以回归伊斯兰为主要口号来号召民众。这是因为世俗政党执政之下,土耳其失业率长期高达20%以上,城市底层男青年生活在绝望之中,急需一个精神寄托。这实际上跟所谓茉莉花革命中冒出来的各国穆斯林兄弟会是非常一致的,传统的伊斯兰复兴运动是建立在军阀政治基础上的,而军政府体制本身的僵硬和低效率也使得其在经济上缺乏竞争力,导致严重的失业问题,到最后就会在青年中出现宗教的原教旨主义回潮的现象。

穆斯林兄弟会的徽标(古兰经和两把阿拉伯刀)和创始人哈桑·班纳

其他的搞阿拉伯复兴运动的国家,是因为世界经济危机导致国内经济彻底积重难返,军政府体制崩溃,所以之后的体制重建非常困难。正义与发展党借助欧盟的民主化倾向,很早就上台执政,因此借助21世纪初期的全球化浪潮,经济发展顺利,埃尔多安获取了巨大的民望。所以正义与发展党虽然是伊斯兰政党,在过去还不是特别强调教法问题,但随着08年金融危机的发展,经济发展开始放缓,就业问题再次成为一个巨大的考验,这样的情况下高举伊斯兰教法的大旗,也成为了埃尔多安和正发党的必然。

在这样的情况下,居伦运动作为在土耳其年轻人中影响力巨大,又较为温和的派别,在政治主张上必然就跟正发党有巨大矛盾。随着近几年来土耳其更加宗教化和极端化,尤其是介入叙利亚战争以来,双方矛盾更加激化,通过2013年的大清洗,以及今年的未遂政变,埃尔多安清洗了在土耳其国内军警部门根深蒂固的传统军政府力量,以及在年轻人中号召力很大的居伦运动力量,巩固了正发党的彻底执政地位。

但是这两次大规模的清洗,必然会导致教育和军警部门大量的岗位空缺,一方面不得不保留足够的人手,可能有“漏网”;另一方面,要更换大量被清洗的人员,如何保证他们“立场坚定”地支持正发党,而不走极端,也是个难题。

袭击者本人,据说在今年政变时就有异样,还被调查过,但这些信息基本都来自土耳其国内媒体的报道。虽然土耳其官方言之凿凿认为他和居伦运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也是一面之词。最大的疑点是,居伦运动一直主张土耳其不要介入叙利亚冲突。而刺杀大使的警察,高呼“不要忘了阿勒颇”,清晰地表明了他的立场,显然与居伦运动一贯的态度不一致。

无论真相如何,目前土耳其军警内部还有多少“漏网分子”,新进的人里有多少“潜伏人员”,都是未知数。

不管在土耳其还是在诸多的阿拉伯国家,军队和警察本来是保证世俗化力量的压舱石,如果国家机器中的这一块被宗教极端分子渗透,那只能说明世俗化面临着严重的危机。虽然埃尔多安一贯指责居伦运动“破坏世俗化”,但从他近几年的一系列言论和政策中可以看出,他也不是“省油的灯”。

比如2013年2月他极力推崇土耳其女性重新戴上头巾(他夫人在镜头前也总是以戴头巾的面目出现);2013年5月他甚至下达了“禁酒令”,禁止晚上10点之后城市各街区贩售含有酒精饮料的饮品,而且宣布不含酒精的“乳酪”饮品为“国饮”。这些动作的保守程度,恐怕都超过了埃尔多安所指责的“极端主义者”居伦。

“极端者”必然被“更极端者”所吞噬

在这样的背景下,如果不扣个帽子给居伦运动,埃尔多安怎么解释土耳其的政府和军警内极端主义势力不断膨胀?如果真是正发党的支持者干的,埃尔多安也敢承认,他又应该如何应对?清洗掉政府和军警内的这些支持者?那更是急性自杀了。虽然说现在这么处理,已经是慢性自杀,因为今天杀一个大使,说不定明天就开飞机去撞克里姆林宫或者白宫了。

正发党的上台离不开宗教的力量,但埃尔多安被这种发展趋势所绑架,其政策导向必然会放任部分势力走向极端化,这样的问题几乎是无解的。最近几年来,埃尔多安用非常强力的手腕,清洗干净了军政府力量和看上去还比较温和的居伦运动,这不也正好符合宗教极端势力的需求吗?但是如果宗教极端势力继续扩张,最终提出更进一步的需求,那会如何?

灯泡形状的土耳其正发党党徽,目前正发党党员约有940万人

到时候,很可能埃尔多安就变成了现在的“居伦运动”,被更偏向极端化的新一代力量所清洗。历史上其实已经有了很多先例,从法国大革命到日本军部,到苏联大清洗,以极端化主张取胜的政治团体或个人,必然被更极端化的团体清洗或者整体失败,而土耳其目前很有可能走在极端化的高速公路上。

之前有个朋友对我说,我误解了埃尔多安,他其实是很世俗化的人,土耳其也是很世俗化的国家。我只能说,石原莞尔在1937年也反对进攻平津,丹东也曾经呼吁珍惜人类的鲜血,而埃尔多安也曾经世俗化过。利益集团的意志,不会以区区一个埃尔多安而改变,极端化的道路一旦开启,要么被毁灭,要么自我毁灭,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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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武守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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