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瑾:唐代歌女的悲哀,即便如《长安》红人许鹤子也仍是“贱民”

来源:观察者网

2019-07-21 08:39

额尔瑾

额尔瑾作者

历史发烧友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额尔瑾)

《长安十二时辰》里有这么一段,张小敬受李必之托寻找狼卫藏匿之地,不料被曹破延等人困在狼窝。李必得知消息后,派崔器带领旅贲军前去解救,但当天是举朝欢庆的上元节,百姓聚集围绕在花车斗彩之地,只有得到灯魁的人才可朝见皇帝,与皇帝共同点花灯,所以人潮拥挤,旅贲军根本无法前行,被围观花车斗艺的百姓堵在了半路上。

这时无数百姓大喊“许鹤子”,那场面与现在明星演唱会也差不了多少,之后镜头里出现了一位绝色佳人,她就是大家口中的许鹤子,也是当年民间最火的艺人。只见许鹤子身穿华服,缓缓登上花车,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就连旅贲军都安静地观看她的表演。

看这架势,许鹤子的身份地位好像跟今天的明星们不相上下。然而,事实却是她们在当年是属于“贱民”行列,表面光鲜,社会地位非常低下。

截图来自《长安十二时辰》

熟悉历史的朋友应该都知道,这个许鹤子是有原型的,叫许合子,又一说叫许和子,当年在唐代的的确确是出了名的歌手,一时间风光无限。

在唐代,娼伶优伎有专门的户籍。“凡乐人、音声人、太常杂户子弟,隶太常及鼓吹署,皆番上”。开元十二年,一名永新(今江西吉安)籍乐工的女儿呱呱坠地,是为许和子。她自幼随其父学习音乐。开元末,许和子因色艺出众,被召选入宫成为一名宫廷歌伎。入宫后,她以籍贯“永新”为名。

梨园是唐时音乐机构之一,以俗乐歌舞演出为主,直辖于宫廷。唐玄宗即是“崔公(院长)”。在梨园宫伎中,宜春院的“内人”色艺水平最高。玄宗常亲自“授课”指导宜春院中的梨园弟子。许和子入宫后不久,便被选入宜春院。唐玄宗给予她极高评价,称她是韩娥、李延年后歌唱界的“第一人”,还将她所唱的山歌小调赐名为“子和调”。《开元天宝遗事》载:“宫伎永新者,善歌,最受明皇宠爱。帝尝谓左右曰‘此女歌值干金’。”一名歌伎受到如此称赞并深得君心,可见其技艺高超。

玄宗有次大宴,现场颇为喧哗,这让他十分生气;但当许和子“直奏曼声”时,居然可以“广场寂寂,若无一人”。

许和子的歌唱技巧达到了出神入化的水平,是名副其实的“善歌者”。世人听许和子的演唱时,“喜者闻之气勇,愁着闻之肠绝”。天宝二年,玄宗传百官来御花园赏花,并命李白赋新词,许和子为新词谱新调。李白当即作出“清平侧调三章”。许和子吟读后说:“侧调低沉喑哑,与清调、平调不协和,不如将侧调删去,变三调为二调。”玄宗也觉甚佳,从此“清平侧调”就成“清平调”。后世多知“清平调”乃李白所作,却鲜知其中还有个许和子。

但就算许和子再怎么受到皇帝青睐,她也不过是皇帝用来消遣的一类人,所有的荣辱都系于皇帝一人。“安史之乱”后,许和子重返长安,流落风尘而终。

可以这么说,在唐代做歌手,即便混到许和子这样,能入宫陪在皇帝身边,能与李白并肩作诗,但命运仍然好不到哪里去。这是因为唐代乐伎属于贱民阶层,黄现墦的《唐代社会概略》一书中对唐代贱民阶级的类别进行了考察:“唐代贱民阶级,大体上,可分为官贱民和私贱民二种。而官贱民又分为官奴婢、官户、杂户、工乐、及太常音声人等。私贱民又分为私奴婢、部曲、客女、随身等。”

莫高窟112窟壁画,反应了中唐时的乐舞情景

按《唐律疏议》:“杂户配隶诸司,不与良人同类,止可当色相娶,不合与良人为婚。违律为婚,杖一百。”乐伎即是工乐户中的一类,与杂户相当,不与良人同类,可见乐伎在律法中地位之卑贱。

身处乐籍之中的乐伎们所服务的机构主要是教坊。教坊不仅是管理俗乐的机构,还是乐伎们生存和执业的场所。以京都长安为例,长安城中除了宫廷中位于蓬莱宫侧的内教坊,还在宫外延政坊设有左教坊,光宅坊设有右教坊。除长安外,东都洛阳亦设有左右教坊、杖内教坊。不仅都城设有教坊,各地方郡县亦设有地方教坊,《明皇杂录》中载有唐玄宗时盛大的歌舞表演场景:

唐玄宗在东洛,大酺于五凤楼下,命三百里县令、刺史率其声乐来赴阙者,或谓令较其胜负而赏罚焉。时河内郡守令乐工数百人于车上,皆衣以锦绣,伏厢之牛,蒙以虎皮,及为犀象形状,观者骇目。……每赐宴设酺会,则上御勤政楼。金吾及四军兵士未明陈仗,盛列旗帜,皆帔黄金甲,衣短后绣袍。太常陈乐,卫尉张幕后,诸蕃酋长就食。府县教坊,大陈山车旱船,寻撞走索,丸剑角抵,戏马斗鸡。又令宫女数百,饰以珠翠,衣以锦绣,自帷中出,击雷鼓为破阵乐、太平乐、上元乐。又引大象、犀牛入场,或拜舞,动中音律。

唐代歌伎可以分为宫廷之伎、官府之伎、士家之伎、平康之伎等等。这几类歌伎所生存的环境、服务的对象有所不同,同时也存在着不同的社会地位即社会等级。

宫廷之伎生活在宫廷教坊、梨园之中,属于皇帝的私人乐伎,主要为皇室贵族等表演歌舞助兴,表现出色者还能获得皇帝嫔妃等的赏赐。大和年间,宫人沈阿翘在为文宗皇帝舞了一曲《何满子》后,即获赐金臂环。得到皇帝赏赐,对歌伎来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意味着其技艺得到了皇帝的肯定,这也是其社会地位的一种表现。

官府之伎分布在各州郡藩镇官府之中,皆为乐籍中人,隶属乐营管辖。作为官家乐伎,他们要侍奉各文武官员之狎乐,由地方长官直接管理,由官府供给衣服、米粮等。当官员间调配时,官伎乐籍仍属地方官府,一般来说不随官员一起转移。因此,官府之伎在一定程度上是依附于当地官府衙门的,其俸禄也是由朝廷发放,官员之间的调动对其生计影响是不大的。

士家之伎即士人之家伎,属于士人的私人乐伎。家伎的身份界于婢与妾之间,兼带伶人性质。元和年间,西川从事柳公掉曾纳一女子,同僚戏请他出示此女子以观之,公绰说自己买妾非伎也。可见,女伎的地位显然远低于妾,客人可以随意观赏,甚至可被主人赠与他人或与其他物品交换。由此也可知道,家伎的生活是完全依附于主人的,一旦主人发生变故,家伎则失去生活来源。

贞元年间,苏州歌女泰娘成为苏州刺史韦夏卿的家伎,初时生活奢华,几年后韦夏卿病逝,泰娘只得黯然离开。随后又为蕲州刺史张逊所得,没几年,张逊因受牵连,被贬至武陵,居然就此一命呜呼。而武陵那地方很荒芜,人们都不认识泰娘,这位满腹才艺的歌女只能“日抱乐器而哭,其音燋杀以悲”。士人之伎不同于宫廷之伎与官府之伎,其生活完全依附于主人,主人升迁则衣食无忧;主人被贬或逝世,则只能日抱乐器而哭,无可奈何。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可见韩熙载养的家伎

平康之伎指生活在民间倡肆之中的女伎,俗称民伎。此类女伎平日生活吃穿皆靠自己赚取,以家庭为单位,每家中有一假母,负责其下女伎的管束及客人的接待。民伎终日为生计忙碌,迎来送往各式客人,一旦年老色衰,其生计更是没有保障,终日惶惶不安。这类女子应该是歌伎行业里最悲惨的了。

同为歌伎,因其际遇不同、能力悬殊就会有不同结果。当然了,能入宫的肯定得是歌伎中的佼佼者,甚至就算入了宫,歌伎也一样分三六九等。

教坊中女伎等级分明。入宜春院之女伎称为内人,因她们可常在君王御前表演,颇受恩宠,故亦称前头人。这些歌伎无论从样貌还是技艺来说,都要优于其他人,乃教坊伎之首。除内人外的教坊伎只能舞《伊州》、《五天》两曲,其余多曲软舞和健舞皆由内人完成。教习歌舞时,内人学一日便可上场表演,而其他人远达不到这样的技艺水平。

次等的为云韶院之人,因武后时将教坊改为云韶而得名,玄宗时指内教坊之宫伎。其地位仅次于内人,贱隶出身,因此亦称为宫人。当宫中乐舞上演,内人不足时,则由云韶宫人补上。

再是搊弹家,此等是由平民中挑选容貌姿色皆优之良人女子入宫专习乐器而得名,所习乐器有琵琶、三弦、箜篌、筝等等。虽然她们的专职是乐器表演,但当宫廷大型歌舞表演人数不够时,仍需以舞者身份进行排练。宜春院之内人只须教习一日便能上场,而搊弹家学上个把月可能还不会。因此每当上演时,宜春院内人排列首尾,搊弹家则列于行间,以模仿宜春院内人之举手投足而舞。

还有就是两院杂妇女,此类女伎并非明确表示为从事乐技的宫伎或女乐。每当教坊中两院杂妇女与内伎同台演出时,两院杂妇女是不允许随意出声的,可见其技艺确为较低。

宫中诸伎,以歌舞见长者为优,搊弹乐器者并未受到重视,而其余散乐杂伎者居住于宫外教坊,更是不受重视。女伎依照歌舞技艺高低划分等级,技艺愈高,则待遇愈好。

宫廷歌伎随时都有被皇帝“宠幸”的可能性,也有部分女伎努力争取得到这种“恩宠”。至于许和子是“力争上游”还是“看破”险象环生的后宫争斗而不趟这浑水,我们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歌伎是没有资格选择自己的婚姻的。乐伎与贵族、平民通婚这一“破坏礼教”和“触犯法律”的做法,将会招致牢狱之灾、杀身之祸。“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她们的喜怒哀乐之情要与君王联系在一起,君欢则妾喜,拨愉悦之音,君哀则妾悲,奏哀鸿之鸣,要心无旁骛地生活在面具中。

虽说歌伎只能婚配乐工,但也不意味着她们能随意择偶,因为她们的感情是用来忠于皇上的,是皇上的“御用藏品”。统治者以强烈的占有欲自私地支配他们,甚至至死也决不与他们分享所爱。《孟才人叹》中记载,武宗皇帝将逝,唤来宠伎孟才人问“我当不讳,尔何为载?”她泣曰“请以此就缢……乃歌一声《何满子》”,便香消玉殒。对她们来说,效忠君王是使命。

唐李寿墓乐舞壁画(局部)

在封建社会中,阶级高低、男尊女卑意识强烈,封建礼教、伦理观念控制妇女人格意志,而“乐户制度”、“内群婚姻”决定了乐伎来源的卑贱。歌伎的社会地位不可能因为才华出众而得到提高。打开正史,被记载的乐伎多是作为“政教模板”的男伎,许和子这样臻顶的歌伎也只是在野史杂记中有所记载,不能被编入正史。

这些歌伎看似锦衣玉食、名望很高,但“贱民”的背景决定了其社会地位的低下,乐伎甚至没有权力以“户籍姓名”生活,以免玷污宗族,哪怕像许和子那样成为特承恩宠的“大腕”。她们“一览众山小”的地位仅限于本职业圈,一个歌伎是绝不可能用独立的人格“面世”。所谓“伴君如伴虎”,备受宠爱只是暂时的,一旦韶华不再,或君王喜新厌旧,她们的命运仍十分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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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敏洁
唐朝 长安十二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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