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宁:亚洲发展的“对冲”(上):开放社会权利与集中国家权力

来源:观察者网

2016-08-20 09:09

房宁

房宁作者

中国社科院政治学研究所研究员

【作为世界上人口最多、面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之变局。令很多人不解的是,中国何以一边集中国家权力维持一党执政,一边实现经济的高速发展进而更好地保障民众权利?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研究所所长房宁看来,中国发展模式最基本的特点就是保障民众权利与集中国家权力的“对冲模式”。而这,也是处于工业化阶段的许多国家,特别是东亚成功实现快速工业化的国家的通行模式。相反,许多发展中国家依照西方理念和西方发达国家模式,在工业化阶段同时开放国民权利和国家权力,结果导致政治混乱,甚至一再上演因民主选举而引发大规模社会冲突和动乱的政治危机。本文是访谈的第一部分,观察者网获作者授权刊载。】

作为钥匙的比较研究

:目前,您的研究成果主要体现在《东亚政治发展研究报告》这套书里。这一成果是基于怎样的研究范式?

房宁:中国发展需要比较研究,需要国际视野。比较研究怎么研究呢?从差异性中发现问题,在重复性中寻找规律。是我们在亚洲政治发展比较研究中获得的主要体会,也是我们的基本方法。

人们经常讲问题意识,殊不知问题往往是研究的结果,而未必是研究的开端。人们常说要带着问题去研究,但其实这些所谓带着的问题往往是范围性的问题,是泛泛而论的,而不是中文里讲的"问题的症结所在"。实际上研究问题,特别是比较研究当中,要知道真正问题是什么。比如说,为什么在亚洲工业化时代开始的时候日本是领头羊,而原来情况比较好的中国会落在后面?这个问题没有研究之前也许就知道了,但实际上当真正深入研究了以后,便会发现社会的结构、当时的历史状态、政治的策略,才构成了历史上的那一系列因果关系。而这样的发现在研究开始时候是不得而知的。所以比较研究非常重要,它能让人们发现问题,让人们变得敏感起来。

:经过长时间的比较研究,结果如何?

房宁:在亚洲政治发展比较研究开始之时,觉得各个国家间有很大的差异,但六年的研究下来,我们的团队把十个国家和地区走过,我现在的感受是相似性要多于差异性。当真正去研究问题的时候,当不断地有重复性现象出现的时候,就会意识到这个问题。

做比较研究有一个问题要非常注意,那就是要清空自己。搞比较研究显然是立足于中国,但是正因如此,要先忘掉中国,清空自己、警惕自己,防止自己既有的立场、观点影响自己的观察。否则的话,研究在开始的时候就结束了。

谈到亚洲的政治发展的比较研究,我写过一篇文章《亚洲政治发展比较研究的理论性发现》,通过亚洲多国政治发展中发现的主要问题来思考中国。这些问题包括:亚洲政治发展的策略问题、发展的转型问题以及发展的基础性结构问题。

亚洲发展的“对冲”

:您在书中特别提到了开放社会权利与集中国家权力,该如何理解?

房宁:在开始研究政治发展的时候,可以说我是个“性质论”者,关于社会发展问题,我会非常强调中国和别人不一样。但是,现在当这项研究初步告一段落时候,我意识到,其实看到的很多的差异并不完全是由于所谓的"性质"带来的。很多的差异是阶段性的,就是发展的阶段。我现在看问题既从性质看,也从阶段看。

全世界都很关注,为什么中国在过去的30多年里能够取得如此巨大的经济进步,初步实现了工业化、城镇化、现代化。当然这里面的原因是很多的。在调研中逐步意识到,其中其他成功的亚洲国家,包括日本、韩国,他们在发展中采取了十分类似的发展策略,这就是一方面开放社会权利,另一方面集中国家权力。更令人吃惊的是,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政府文告、诏书,和中国20世纪80年代义乌县委在一场思想解放大讨论中形成文件的概念,甚至语言都是类似的,其中包括“允许”,允许这个允许那个。义乌之所以脱颖而出,最重要的就是当年著名的“四允许”:允许农民经商、允许从事长途贩运、允许开放城乡市场、允许多渠道竞争。

亚洲成功的后发国家,包括日本、韩国、泰国、印尼、越南,它们都有一个基本的策略,就是向社会开放资源,扩大社会自由,给予人民权利,当然主要是经济社会权利。这样形成了一种整个社会的经济预期,再加上开放的市场,允许自由流动,自由迁徙,放松了监管。这个时候整个社会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就调动了出来。当然亚洲各国的说法不一样,一样的是内在机制。

:不过,亚洲后发国家并没有像美国和英国在工业化时期那样开放选举。

房宁:的确是这样。以日本为典型,在它开放社会权利的时候,又集中了国家的权力,实行了天皇制。天皇制是一种政治制度,实际上是日本明治维新以后,为实现快速国家的工业化,集中国家权力,实行战略性发展的一种集约发展的机制。当时在日本就有国权派和民权派的争论,民权派的代表人物大隈重信等主张采取英国议会制,开放选举,实现政党政治。后来国权派和民权派的争论结束了,大隈重信被逐。日本集中了国家权力,用于工业化发展。20多年后,日本打败了中国,1905年又在中国的土地上打败了俄罗斯,继而崛起。

随着调研旅程的增加,见识的增长,最后终于意识到,成功的亚洲国家的发展策略其实是差不多的。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

:也就是说,中国其实也不例外?

房宁:中国没有竞争性的选举,没有多党制,没有议会制,也就是说没有西方式的民主。但是,如果仔细深入一点看,长期以来,中国对西方民主的理解似乎狭窄了一点。看西方民主要有个动态的观点,有个历史的视野。

现代西方民主源于13世纪初的英国的大宪章,距今正好800年。民主政治有三个基本原则,其中两个就起源于大宪章,一是保障权利,二是分权制衡。所以人们普遍地把大宪章视为现代民主的远因。还是英国,1688年光荣革命以后,民主的第三个原则即多数决定的原则,具体形式就选举议会选举,成为新的政治制度,这时距离大宪章已经过去了400多年。民主政治的更广泛实践,在更多国家中成为政治制度,是在法国革命和美国独立战争之后,距今有200多年。而法国《人权宣言》、美国《独立宣言》、美国宪法等革命时期确立的政治文本、宪法变成法律,比如美国各州全面制订和实施体现1787年制订的联邦宪法的法律体现,已经是1950、1960年代的事了,距今仅仅50、60年。所以,关于观察民主政治要有800年、400年、200年、50年这样几个阶段性概念,有一个历史的视野。

:但很多国家很难在“权利”与“权力”之间真正做到“左右逢源”。

房宁:从这样的历史视野中观察与思考,一个国家走上工业化道路时,在政治发展上面对两个渠道,一个是保障社会权利,一个是开放国家权力,也就是竞选。但从历史事实上看,大多数国家在工业化阶段并非同时开放两个渠道,而是仅仅开放权利的渠道,而同时也是多数国家大多关闭权力渠道,或在开放和关闭权力渠道之间摇摆。我将之称为发展的双向策略,或"对冲机制"即开放权利通道而关闭权力通道。相对于双开放,开放权利渠道,关闭权力渠道,是一种"对冲"。多国在历史上多采取"对冲"策略与工业化的阶段性有关。

:什么是工业化?又带来了哪些变化?

房宁:工业化是一个新型的生产过程,马克思讲过,生产不仅仅是物质生产的再生产,也是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其实,扩张一点看也是政治制度的再生产。其含义是,在工业化过程中的社会变迁有关。

工业化带来了四大变化:社会大流动,身份大改变,财富大增加,关系大变化。在这个变化中,人们实现了个人的发展,社会的发展,以及社会关系的重构。在这样的过程中有两种路径,一种是经济的路径,一种是政治的路径。当一个社会进入工业化阶段的时候,如果开放了经济渠道、社会的渠道,同时也开放了政治管道,那就不能忘记亚里士多德的那句名言“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

人们要去追求自己的利益有两种路径,一种是比较个体化的,也就是说通过经济的手段,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经营活动﹑生产活动﹑科研活动去获得利益,改变身份,获取财富。同时,人们作为天生的政治动物,也可以集体行动,通过政党活动、通过选举和政治斗争去改变分配规则,进而从更大范围内、更高的层面上实现自己的利益。

:这样的“对冲机制”能产生什么效果?

房宁:政治是社会价值的权威性分配,是利益分配的总开关。由于两种不同参与通道,开放与关闭不同通道,对于社会发展就会产生不同的作用。开放权利通道而关闭权力通道,会对人们的行为产生生产性的激励,即促进人们通过生产与经营活动,通过个人的努力去实现发展,实现社会流动,改变身份,获取财富和地位。而如果在这个阶段,开放权利通道的同时开放权力通道,就会产生另一种激励作用,促使人们通过集体行为、政治行为,通过选举,改变规则,从而实现自身的利益,这是形成了一种分配性的机制,即通过改变规则,改变利益分配方案实现利益。各种社会集团都采取这样的方式进行政治参与,社会就要陷于利益争斗、阶级斗争。严重的情况下,就会导致重新洗牌、全面内战。

亚洲一些国家之所以取得工业化、现代化的快速发展和成功,中国之所以成功,在制度层面上的主要原因就是在于选择了"对冲机制",从而形成了一种生产性的激励,避免了分配性的激励,所以可以在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实现经济的快速发展。

责任编辑:马密坤
中国模式 民主政治 权力开放 国家权力 比较 中国政治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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