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贤亮|明清中国:青楼女子、两性交往及社会变迁

来源:《学术月刊》

2018-04-17 14:00

冯贤亮

冯贤亮作者

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关于中国人的内闱故事,荷兰的高罗佩在《秘戏图考》中曾这样讲道:十八、十九世纪访华的西方人,考察风俗书籍既不易得手,询问人们又讳莫甚深,感觉中国人之房内必淫污不堪;但经过长期的深入研究,在阅读所搜集的书后,“殆可谓有睦家之家,无败德之讥者,可知古代房术不啻不涉放荡,抑符合卫生,且无暴虐之狂、诡异之行。”他的另一本研究名著《中国古代房内考》,堪称《秘戏图考》的姊妹篇,影响深远。

明清时代的社会中,涌现的大量情色小说或言情文学,以及文人笔记、俗谚歌谣、闺房秘笈、医家养生等媒介,都有关于当时城乡民众的日常家庭生活与私密行为的描述,其中不乏写真的内容,反映了时人在两性交往和生活中的开放程度。

文人记忆中的青楼世界是什么样的?

要谈那个时代的男女关系与社会问题,青楼仍然是必须要考察的一个重要方面。从总体上看,在近世中国经济、文化最繁荣的江南地区,青楼妓馆堪称鼎盛。例如,江苏的扬州,南京的秦淮河、苏州的山塘、盛泽的归家院,以及杭州的西湖等,都是著名的娱乐空间。

明代开国,奠都南京。这一带江河清洁,人多佳丽。日常生活,官场中的饮宴,民间出游等消闲或狂欢活动,都脱离不了青楼的影子。一时风华之盛,于秦淮河两岸悄然而现。

张岱对秦淮河边的河房青楼印象很深,说这里方便寓居,方便交际,更方便淫冶,虽然房价较高,但“寓之者无虚日”;河面灯船、画舫往来不断,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女客团扇轻纨,缓鬓倾髻,软媚着人。”洪承畴更以艳羡的口吻说道:“秦淮一波,红桥片石,其香艳沁人,魂梦至是。”

《柳如是》剧照

孔尚任的一部写实性戏剧《桃花扇》,里面一位重要人物鸨婆李贞丽,有一段唱词:“深画眉,不把红楼闭;长板桥头垂杨细,丝丝牵惹游人骑。”显得颇具情调。孔氏借李贞丽在剧中的出场,将秦淮河一带的风月景观与人情故事,一笔带出:“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

昆曲《桃花扇》剧照

这短短数言,使秦淮河一湾两岸,杨柳街道,林立的青楼,烟花风月之家,一幅迷人的春色跃然眼前。李贞丽出身的旧院,讲到的“长桥”,既是青楼之最,更是男性向往的所在。长桥,是长板桥的简称,在南京旧院墙外不远的地方,环境幽雅宜人,每到晚上,灯火竞辉,青楼女子们就弹起各种乐器,与金缕红牙声相间,“入其中者,无不人人自失”。

每逢秋风桂子之年,也就是乡试之时,“秋闱”之期,四方应试者毕集于旧院,结驷连骑,选色征歌;有的邀旬日之欢,有的已订百年之约。

其中,著名的青楼女子数量实在不少。像李十娘,外貌出众,所谓“娉婷娟好,肌肤玉雪”,所居之地“曲房秘室,帷帐尊彝,楚楚有致”,余怀与朋友们举行诗文之会,必以李十娘的私人空间为活动场所。再如葛嫩,更是才艺无双,余怀曾与桐城名士孙克咸一同造访其居:“阑入卧室,值嫩梳头,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漆。叫声‘请坐’。克咸曰:‘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纳之闲房。”余怀用了二十八个字,尽展葛氏的美丽与其内闱的温馨。

在余怀的《板桥杂记》中,至少有25位青楼名妓给余怀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她们大多美丽、聪慧,有才学、识见,通晓民族大义,有崇高的气节和献身精神。

青楼虽以艳华闻名,但其容纳的多是社会弱势群体,其具体生活情境和作为一种特定文化的载体,以及国家与社会对她们的态度,上述文人的记忆,或可反映一二。

偷欢的媒介是什么?

在明清时期,除青楼外,男女的交往,其实存在许多障碍。

清人李渔曾写有一首律诗,说是:“闺中隐祸自谁萌?狡婢从来易惹情。代送秋波留去客,惯传春信学流莺。只因出阁梅香细,引得窥园蝶翅轻。不是红娘通线索,莺莺何处觅张生?”此诗虽言男女偷欢之事,但点出了其中的重要媒介,像“红娘”、“狡婢”等人物,如果没有这些人的沟通,一般人的偷欢行为是存在很大困难的

《水浒传》剧照

清代“坐花散人”编辑的《风流悟》,第二回“以妻易妻暗中交易、矢节失节死后重逢”讲述了清朝初年福建地方的一个乡绅赵舜生及其私生活,21岁的赵舜生虽娶有一房美妻,但仍心不知足,最爱偷情。

对于这样的偷情,古人深识其中趣味无穷。凌濛初论道:“只如偷情一件,一偷便着,却不早完了事?然没一些光景了。毕竟历过多少间阻,无限风波,后来到手,方为希罕。所以在行的道:偷得着不如偷不着。真有深趣之言也。”

通过冯梦龙、凌濛初等人编的通俗小说中,我们都可以看到,男、女的偷欢或交往,都需要媒介的支持。即使一些人靠自身的努力,能够达到目的,但仍脱离不了日常的媒介(如丫鬟、佣人、徒弟等)。

《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七《西山观设辇度亡魂、开封府备棺迫活命》,讲了一位少妇与老道如何勾搭成奸,出于两厢情愿,所以非常顺利。老道知观、两个道童以及少妇吴氏,构成了一个偷情的小圈子,偷情的场所一开始就设在吴氏祭悼亡夫的孝堂,属于非内非外之所。虽然基本上靠个人的努力,但如果没有下人(吴氏的丫鬟与知观的徒弟)的听从安排,顺利偷情恐怕也很难。

冯梦龙还认为: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不婚不嫁,就会弄出丑吒。男子便去偷情嫖院;女儿家拿不定定盘星,也要走差了道儿。所以,对那时的社会来说,男、女成人时,都应该早了婚嫁之事,否则难免偷情露丑的尴尬。

《十二楼》中,“夏宜楼”的主翁詹公,家范极严,内外男妇之间最有分别,家人所生的男孩,十岁以上就须屏出二门之外。膝下一女,年近十六,尚未婚配,詹公怕他身子空闲,又苦于寂寞,未免要动怀春之念,就生个法子出来扰动他,将家人所生的女儿选了十来个,都拜他女儿作老师,每天忙着不得空闲,自然不生他想。这当然是詹公为防出现家丑,而想出来的良好策略,不过也只能起到暂时的作用。因为,当时有人用西洋“千里镜”(望远镜),寓居高处,整日偷窥大户人家的后院,看过无数佳人,詹公的女儿与下人们也早都被他一一看过。

这样凭借器物或技能,达到“偷”乐的,恐怕为数甚多。凌濛初曾谈及嘉定县地方的一种特别风俗,是男人流行给小户人家女人篦头剃脸,有人为达到偷淫的目的,就专门要去学一学这种“整容”之技,为女人篦头剃脸,有机会进入内室;或者去做那婚筵茶酒,得以窥看新人。

侍女与主人或其他男佣的偷情,在小说中,也屡见不鲜。不过,当时中上家庭的许多男女,一般从无两相会面的机遇,需要有人从中说合,甚至不惜用尽机关,才能得遂偷欢之愿。这里面,有一类人发挥了重要作用。

冯梦龙曾提到,一般正当人家既惹不得,也不应该过多接触的四种人是: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前三种人对于男女私情的诱引作用可能还不严重,惟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倒要攀他来往,时刻少她不得。

李渔的《连城璧》中,也提到一种人叫“女待诏”,既会理发修面,也会按摩梳头,极受家庭女眷们欢迎,所以“是人都防备,独不防备他”。

牙婆,“女待诏”,其实都可归于明清人习称的“三姑六婆”。这个群体,一般认为首先在元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提及,并且提醒人们,这些人与“三刑六害”相同,普通人家一旦受其中一种的祸害,即非奸即盗,应当“谨而远之,如避蛇蝎”,才是“净宅之法”。其中,女医的角色改变(像产婆、女医者等)及社会对女医的控制,都应该引起人们的关注,因为作为比较专业的妇产科医生,稳婆、医婆和药婆,即使是上层社会,也离不开她们所提供的服务。

明人田艺蘅根据传统的说法,也将“三姑六婆”概括为:尼姑、道姑、卦姑和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除此之外,他认为还有绣花娘、插带婆、瞎先生等,都是中国人日常生活中最活跃的人物,而且有着广泛的社会联系,为害亦甚。比如绣花娘,擅长针绣活,大户人家都请其教导闺女,而这些闺女们往往在后来被诱为“花娘”。这个称谓,恰恰是杭州人用来骂倡伎和淫妇的。

与田艺蘅一样,褚人获进一步解释了清初流行的三姑六婆,除当时人熟识的几种外,特别提到了这几种:卦姑,是看相算命的;师娘,就是女巫;药婆,是捉牙虫、卖安胎、堕胎药之类的;虔婆未知何所指,也许就是贼婆的讹音。这里的药婆,在小说中的例子,像《水浒传》中的王婆,兼营接生(即“收小的”)等业务,可以称为“非专业的民间妇产科医生”。在扬州,还有一个“王氏收生堂”,堂主王氏,也就是人们习称的“媪婆”,年六十,熟谙妇人生产之理,将其理论技艺刻成《达生编》一书行世。

“三姑六婆”这类人群,在明清时期的口碑较差,极端的说法是:“专以淫词亵语诓骗人家妇女,为其所诱者,多致败坏门风,不可收拾。”显然,她们对于民间婚姻的巨大作用,与作为色情媒介的负面影响,同样都被当时社会所清楚认识。

偷情既是当时人较为普遍的私欲,而防止其不良影响或后果,仍然是人们在得遂偷欢时,予以高度警惕的事。而上述略通妇科医道和避孕堕胎技术的稳婆等人,成了人们最可信赖的私密人群。

上流风尚和大众生活有何异同?

尽管传统礼制对男女接触有许多的限制,有的家族甚至定有严苛的家规,反对男女杂处,要求“男不言内,女不言外,皆以居室为之限”,否则与禽兽无异,然而仍有很多史料表明,明清时期的社会风尚,特别是男女关系,具有较大的开放性。有所谓禁欲与纵欲并存,处于性爱观念最为混乱的时期

明代成化以后,朝野竞谈房中术,甚至有人藉着进献房中术与春方而骤贵,促成社会淫势之风,也影响了文学创作。从明代中期以来文人的大量笔记、话本小说,对此都有所反映。女子私箱窃藏春宫画,“百有二三”;一般人“出谈鄙亵便牵娘”,连寺庙的斋僧大多不免色相之戒。李渔在那时也多遭批判,说他性龌龊、善逢迎,虽遨游缙绅间,但所作词曲小说备极淫亵,而且“常挟小妓三四人,遇贵游子弟,便令隔帘度曲,或使之捧觞行酒,并纵谈房中术”,因此被诟为“士林中所不齿者”。受到诋毁的偷藏春宫画、房中术、携妓闲游等,恐怕正是当时的新鲜时尚。

江南地区城镇经济活跃,流动人口较多,服务行业兴盛,文人、乡宦、青楼名妓、侠客等人,频频出现于这些地方最优胜的去处,生活方便,信息便捷,更有许多奢侈性的消费场所,共同构建了一幅繁华的生活图像,颇有典型性。

明代有人看到:“天下风俗,惟江之南靡而尚华侈,人情乖薄,视本实者競嗤鄙之。”明代中后期的浙江临海人王士性,则特别指出了苏州风俗时尚深为时人所仿效的事实。差相同时的杭州人张瀚认为:“吴俗之侈者愈侈,而四方之观赴于吴者,又安能挽之俭也。”经商的牙人,只要碰到商货价值达一二百两的,就盛情款待,“割鹅开宴、招妓演戏以为常”。有的人家,甚至到了“但求声势烜赫,不顾道望汙隆”的地步,令人惊叹。

经济上发展到一定水平,自然会导向更高的休闲生活追求。对此,谢肇淛曾深刻指出了士绅们的追求,基本上都是物质的享受:“宫室之美,妻妾之奉,口厌粱肉,身薄纨绮,通晓歌舞之场,半画牀第之上。”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奢华至极的愉悦境界。

被晚明士大夫们视为叛逆的李贽,甚至号称“一日受千金不为贪,一夜御十女不为淫。”据说,他曾强迫他的幼弟狎妓,有一次还率领僧众到一个寡妇的卧室里去化缘;但对寡妇的守节,他又褒扬得不遗余力。

历史悠久的苏州城,是太湖平原地区最为繁华壮阔的城市。这里四季从无寂寥之日,寺如喧市,妓女如云,游客极盛,“春初西山踏青,夏则泛观荷荡,秋则桂岭,九月登高,鼓吹沸川以往”,文人绅士大多喜欢在虎丘一带“画船游泛,携妓登山”。

在虎丘附近的普济桥下塘,有一个野芳浜。这里是一个娱乐的好所在,不过以男女寻欢为主。所以当时人有诗云:“觅得百花深处泊,销魂只在野芳浜。”这个销魂之处也就是“销金之窝”。而散泊在山塘桥、杨安浜、头摆渡等处的娱乐船,专门蓄养歌妓以招引顾客,的船与岸上共建歌院,顾客可以登岸寻欢,都令人销魂。不少船让辫发雏姬女扮男装取悦客人,俗称“鼻烟壶”,言其年幼未解风情,只堪一嗅而已。所以,这类船一时被人呼为“色界之仙航,柔乡之宝筏”。

苏州野芳浜

就“女色”而言,明清时最出名的,一般认为产自扬州,俗称“瘦马”。明人还特别说明,其品质高于一般的普通青楼女子,更高于私娼野妓,纳为妾侍后,能够严守闺门礼法,不大会争风吃醋,耗费男人的心神。除了女色外,男色的盛产则在东南的福建省。李渔早已指出:“从来女色出在扬州,男色出在福建,这两件土产是天下闻名的。”男色之盛行,其实在明代宣德年间,已很严重。当时著名的巡抚周忱在苏州视察时,告诫其门人说:“汝辈慎之。近来男色甚于女,其必至之势也。”

清代江南书商嵇留的一段感言,更有代表性:“每刻小说及春宫图像……以为卖古书不如卖时文,印时文不如印小说春宫,以售多而利速也。其家财由此颇厚。”深刻地揭示了当时社会对这些东西接受的广泛性。

士绅们拥姬纳妾,皆为当然之事。就连靳啬出名的徽州商人,在娶妾、宿妓时也挥金如土。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江南的上层女子,大多数颇具才艺,由于商业化、教育的拓展,导致女性生活空间的扩大,写作、旅游、教书,以及活动于公共社群(如诗社)。妓院的部分从业女子,也能突破内外与出身的桎梏,广泛活跃于绅商阶层为主的男性世界。一些女作家创作的长篇弹词小说,如陈端生的《再生缘》、邱心如的《笔生花》等,十分著名。也正是这些弹词故事,被时人认为有引动女子春心的显著效果,使文人们颇感担忧。

最下层的乡村妇女的生活景象则不同了。她们的生活极为繁苦,除了事夫、抚幼、敬老的本份工作外,还要从事与男子等量甚至更重的田间劳动,更要主持家庭中的育蚕纺织等经济作业。在太湖东南隅的陈墓镇,乡村妇女的日常劳动,几乎与男子相同:“凡耘耨刈穫桔槔之事,与男子共其劳。”此外,还要积极从事家庭手工纺织等副业,以维持生计。如青浦县的龙盘镇,村妇以纺织为主,一般一天只能织一匹,甚至通宵不得休息,“日用所需都从此出”。有的乡村地方曾流传这样的歌谣:“有女莫嫁耕田人,六月戽水苦万分;一年四季不见四两肉,吃碗螺蛳开大荤。”

至于那些严守贞节观念的妇女,既要压抑生理上的需求,也要忍受心理上的许多重负。明人周晖谈到隆庆年间一个贞节烈妇,不仅反对母亲改嫁,而且在其夫身染重病后,誓言死要同时,结果用菜刀先行自杀,年仅21岁,堪称明清时代有着强烈忠贞观念女子们的典范。

所有这些,都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风尚和人们复杂的生活观念。明清时期情色小说的泛滥,娱乐场所娼女娈童的众多,对金莲的爱好,春宫画、亵玩品、春药等的公开流行,以及各类青楼娼馆的兴盛,都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风气及内在转向。十八世纪以后到清末,那时的名妓素质与整体青楼文化的定位,已大不如前。民国十九年冬,邓之诚为《柳如是事辑》撰跋时称:“明季风俗之流荡,士人夫不立学行,唯鹜声气,至于佻达放纵,征逐于娈童姹女之室,穷极声色,服食器玩之好,而自以为风流。”这短短数言,是对那个时代,那样一种特定社会的面相,所作的精辟概括。

本文原载于《学术月刊》,观察者网经作者授权转载。转载时,略有删节。

责任编辑:吴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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