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古巴人对卡斯特罗的感情五味杂陈

来源:观察者网

2016-12-04 09:49

浮图

浮图作者

旅居拉美多年,曾数十次进出古巴

【12月4日,古巴为菲德尔·卡斯特罗举行葬礼。此前数日,运送骨灰的车队沿着1959年古巴革命胜利时的路线一路东行,沿途大量民众上街送别。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美国封锁之下,卡斯特罗与古巴人民一道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本文作者数十次进出古巴,见识了岛上的光明与阴暗,有的人“用脚投票,有的人坚守故土,从中或许可以一窥古巴的未来。

11月25日夜,哈瓦那一宿酣眠,一觉醒来,菲德尔·卡斯特罗同志已不在。

菲德尔逝去,两种声音交织在世人耳边。正如海明威在哈瓦那曾下榻的酒店名称——“两个世界”,世人对菲尔德的评价,也不啻为两个世界,爱他的惊闻噩耗痛哭流涕,恨他的只怨时辰来得太晚。一个声音称其为伟大的反美斗士、“古巴特色社会主义”的精神领袖,另一个声音则大声斥之为独裁者、刽子手和暴君。

后一种声音,在哈瓦那以北三四百公里的“小哈瓦那”尤其甚嚣尘上——这是美利坚的迈阿密,人们挥舞着古巴国旗,汽车鸣笛,节日般喜庆。古巴革命后,很多人只身或全家从古巴出逃,财富为红色岛国收归国有,随着时间推移,更多的人为生活所迫或源于不同政见聚集于此。

这不奇怪,迈阿密彻夜的狂欢,背后有意识形态之争、阶级之仇和夺产之恨。因逝者而狂欢令人不齿,然则大时代下的变乱,却总是说不清道不明,多少家庭离散,多少亲友遗世。

我完全无法想象,听到这个消息,哈瓦那的老朋友L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作为一名曾多次担任驻欧国家大使的古巴外交官,他家在交通极好的地方分得一栋两层小楼,院里花木繁茂,总会伸进我们租住的院墙,一来二去两边也就熟起来。

退休后,他和老伴一年里有半年不在古巴,孩子们早已移民墨西哥和其他国家,老俩口不时飞去坎昆或别处过日子。一次同他聊到古巴政坛上活跃着的老人,继而聊到老卡,年近七旬的L毫不客气说道:“有很多人,到了年纪就该去了。”

像L这样家境的古巴家庭并不很多,更多的古巴人家,倘没有海外亲戚,在国家单位里讨生活,每个月只有约合二、三十美金的工资,廉价供应本上的种类越来越少,对外面的世界了解越来越多,就觉着这岛愈发与时代脱节。要知道,在哈瓦那随便一家涉外餐馆,一盘几根排骨加黑豆米饭再配上两三片番茄菜叶的简餐往往就折合十几个美刀。

半个世纪的革命教育之下,更多的古巴人脑海中依然印刻着如下场景:潮水般欢呼声中,身穿橄榄绿色军装的菲德尔在坦克车上挥手挺进哈瓦那;东部大山里反抗巴蒂斯塔暴政的游击队枪声似乎还未全然消散;吉隆滩反击美国登陆雇佣军的硝烟似清晰可闻;而中情局数百次暗杀未果的传言依旧在坊间为人所乐道。无论爱憎,没人能够否认,这是一位传奇的总司令。

每年“五一”国际劳动节,哈瓦那总会上演一场数十万人的革命游行。前前后后,我有幸经历了四次。菲德尔的海报在队伍中最显眼,不变的大胡子有时以睿智的思考者形象出现,有时则是一位昂扬的斗士。游行队伍里,老人、儿童、农民、士兵不知凡几,高高举起菲德尔大幅照片呼喊着:“菲德尔万岁,古巴万岁,革命万岁!”今年的游行,人们唱着跳着,敬祝他老人家九十岁生日快乐。从这些来看,无疑,这是一位依然受人爱戴的革命领袖。

古巴领导人在哈瓦那革命广场观礼“五一”游行(图片来源XINHUALIUBin)

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美国封锁禁运之下,古巴日子不好过,物资匮乏、短缺是家常便饭。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古巴自幼儿园至大学乃至硕士博士的教育全免费。开车行驶在古巴偏远山区,人迹罕至处偶尔会惊讶于不时出现的路标:前有学校,缓行!学校未必堂皇大气,但一定是大方整洁,一定不比普通人家看起来寒碜。古巴人讲,哪怕再偏远的地方,只要有一个适龄孩子,我们也要让他能上学。古巴值得骄傲:举国无文盲,识字率更全面碾压欧美和中国。相比整个拉美乃至一些发达国家,古巴的基础教育覆盖程度都是名列前茅。

古巴有着令人咋舌的全民免费医疗,更令人惊讶的是,连住院病人的陪护家属都会有一份免费的陪房餐。我们很少提及,但事实是,古巴每百人平均拥有医生数量和人均预期寿命均居于世界最前列。诚然,这般的免费教育和医疗,因稍显低下的效率和由于缺乏必要的行政监督导致不公正,耗费了太多社会资源,背后也有着太多的其他问题和矛盾。

古巴是个小国,内忧外患不断,也的确称得上是个穷国,但政府每年预算中关于医疗教育的投入比重,再困难的时候,都不曾难堪。这份决心、毅力不能不让我复兴之路上的国人顾影自怜。菲德尔坚持如此,他讲,不这样,我们的社会主义还有什么需要坚持的?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位心里装着普通百姓的领导人。

然而正是在这位领袖的治下,古巴因其单一经济和完全附庸苏联等等原因,在上世纪90年代苏东剧变后,民众生活瞬间跌落谷底。古巴官方隐晦称其为“特殊时期”,老百姓则用干瘪的肚子说话——那叫饥荒年代。古巴朋友O君告诉我,其时连他家院里的蜗牛和蜥蜴都被吃光了。美国趁机放宽政策,“引诱”古巴老百姓主动“脱古”。数以万计的古巴人划着简易拼凑的筏子和一切能浮起来的事物,试图穿越鲨鱼流窜的佛罗里达海峡。北渡美利坚,这是古巴人在用脚投票。

美国政府多年坚持“干脚和湿脚政策”,成功活着上岸的,以自由女神之命给你一个庇护,半途逮到,便是遣返。2003年,美国海岸警卫队曾在迈阿密近海发现一辆周身裹满空汽油桶的老式卡车,车身作筏,发动机系统驱使轮桨助推,一车12人的古巴偷渡客准备一漂上岸就开上康庄大道,孰料全员被遣返。

我曾在古巴艺术双年展上见过这样一件作品:正面看,巨大的画布上满是若隐若现的浪花,而从侧面用紫光灯照射,便密密麻麻显现出一个个古巴人姓名。作者告诉我,这些只是他所能收集到的葬身大海人中极小一部分。怒海起波涛,吞没不知几许,这一幕魔幻而无比现实。除了古巴官方控诉,没人指责美国险恶,也无人怪罪大海无情。

而恰恰因为菲德尔的默许,使得最困难时期动辄十万人的横渡不至于还未出发就折翼滩头。坊间流传,多少监狱囚犯精神病人也被纵之一道北去,恶心了美帝,也算是帮菲德尔甩了个包袱。但试想同样的事件,若在我们的某个邻国,恐怕当局不会坐视。积弱积贫不能养,你要走,便走罢,我无法想象这是一个意识形态至上国家的选择,悲壮的北去路上,这样一分默许平添了几分温度。

美国的制裁和禁运依旧,僵化的体制下,愈发运转艰难的计划经济多次险些破产。“特殊时期”里饥饿的老百姓选择了上街,动辄数小时的家长式讲话豪言在耳,菲德尔同志仍能打动人心,凭借巨大的个人魅力,“勒紧腰带,社会主义面包会有的!”他直接对话群众,将走上街头示威的人群劝回家里。时局反复,但饥饿和失望的声音依旧在古巴人的肚里咕咕作响。

新时代里,当周边加勒比和其他拉美国家抓住机遇,借势美国便利闷头发展时,古巴依然在艰难地踱着步子。一次在超市,排队购物的一位女士看着空荡荡的柜台,目见寥寥无几可选,叹口气,她指着墙上精心绘制的各色食品图画:“那些东西,我们从未见过。”菲德尔90大寿后不久,我和一位老人在哈瓦那破败的陋巷里聊天,我说菲德尔打心底里是爱着古巴的。他幽我一默:“他是爱古巴,但他爱的更是菲德尔之下的古巴。”老人对菲德尔恋栈的解释让我无言。对于古巴人,菲德尔是一位让人五味杂陈的旧式家长。

在劳尔·卡斯特罗接过兄长手中的权柄后,也曾试图改良和重新驱动这一老旧机器,收效依然甚微,在“不急也不停”的经济模式升级箴言之下,更多的官僚选择了亦步亦趋,保守的政治生态下安全必然第一。很多古巴人依然相信,尽管两兄弟形象迥异风格不同,但归根结底,他们依然是同一个“卡斯特罗”。古巴内部动力不足,外部输血亦欠缺,这是真实的古巴经济画卷。

由于美国禁运,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产的老爷车在“缝缝补补”后还在哈瓦那街头超期服役(图片来源XINHUALIUBin)

今年10月,飓风斜掠过古巴东部巴拉科阿小镇,飓风过后凋零画面让人心碎。历史上,哥伦布一行便是在这里登陆,殖民者枪炮开道,今天的古巴早已没有原住印第安人。在一处叫做“吾逝于此”的山谷(因最后的印第安人在死前呼喊声得名),妇女抱着孩子,恳求偶然出现的我们买下手中的山货。她们说自己是当地的咖啡种植场工人,每年只有三个月有工作能拿工资。她们恳求随便买点什么,哪怕一件破旧的T恤也可用来支付。妇女衣不遮体,这里是最贫困的古巴一角,我羞愧地不忍直视。

有些普通老百姓在经历了太多貌似希望而更深沉的失望后,决计踏上了去美国的路。人们想尽办法变卖一切家产,活动一切关系,凑出一张机票,办理护照签证“离乡北上”。他们中很多人飞赴厄瓜多尔,选择通过陆路,跨越中美洲地区,辗转经哥伦比亚、哥斯达黎加、尼加拉瓜等国一路跋涉,试图在美国对古移民政策收紧前赶上末班车。路途险阻,面对雨林、疾病、匪盗和极不友善的暴力机关,迁徙之路随时终结在路上。

最后一次和老L聊天时,古美恢复外交关系已满一年,随着奥巴马的到访,古巴社会在现实的苦涩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憧憬。但这位前高级外交官告诉我:他已打定主意,卖了房,移民海外。然而对于他之外更多的古巴人,并没有这个选项。

在面对反动独裁者时,菲德尔曾高呼:“历史将宣判我无罪。”今日传奇陨落,无论世人轻之谤之,敬之恨之,或许今后历史自有公断。新一天的朝阳依旧在加勒比海东方升起,只是这世上,再无菲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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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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