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美国“内亚研究”中的地缘政治偏见

来源:经略

2018-02-26 08:57

傅正

傅正作者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大体而言,美国的中国学研究在可以分为两条路径。第一条由费正清开创,为列文森、柯文、史华慈、孔飞力、魏斐德等人继承。他们的观点各不相同,却都把重点放在所谓“汉文化”为中心的地区和族群。另一条路径却认为,近代中国未必以“汉文化”为主轴。例如清廷最高统治者当然是汉民族的皇帝,但他同时也是蒙古人的可汗、满洲人的族长、西藏喇嘛教的保护人。这种多元身份使得清王朝毋宁是一个内亚帝国,而非传统王朝。

费正清(1907年—1991年)

“新清史”之“新”无疑针对费正清之“旧”,它意在挑战了美国人习惯的中国史叙事,却在恐怖主义打着民族或宗教的旗号张牙舞爪的今天,触动了吾辈中国学人的神经。

限于学力和篇幅,这里无法系统回应“新清史”带来的挑战。惟须注意,欧文·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这位一度淡出中国人视野的美国学者,借此东风,重新进入了人们的视线。

一、拉氏其人

拉铁摩尔为人熟知,不仅在于内亚研究,更在于政治经历。卢沟桥事变前夕,他曾短暂地访问过延安。1941年初,他又受罗斯福总统之托,充当蒋介石的政治顾问。与许多美国军政官员一样,拉氏痛恨国民党的腐败,却对延安不吝赞美,并热心宣传统一战线。如他晚年所忆:“自延安归来后,我觉得中共领导人对同蒋介石国民党建立统一战线是严肃认真的。罗斯福也希望中国团结一致进行抵抗,不要发生内战。”[1]

欧文·拉铁摩尔(1900年—1989年)

因为这样的立场,拉铁摩尔在1950年代遭到了政治迫害。麦卡锡指控他是“苏联的首要间谍”,“应为美国丢失中国负责”。拉氏的回应耐人寻味,“你怎么可能失去你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呢?”[2]

拉氏当然不是共产主义者,麦卡锡的愚蠢举动掩盖了他的真实思维,但此思维却是理解他学说的前提。

麦卡锡主义

二、内亚研究与地缘政治

以名著《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为例。该书初版于1940年,次年12月就以《中国的边疆》为题被翻译成中文,足见其影响之大。其好友陈翰笙曾提及:“这本书是站在英国人的立场上说话的,因而受到英国皇家学会的赏识,授予他金质奖章,由此出了名。”[3]令人好奇,陈先生所说的英国皇家地理学会有何立场?

《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

值得玩味,这本讨论中国内亚边疆的著作却以哥伦布和海洋文明开篇。拉铁摩尔称:“某种程度上,中国与其大陆边疆以及中国与世界其他各地关系的新表现,可以由世界史上交替出现的大陆及海洋时代来解释。”[4]这个判断令人想起了曾任皇家地理学会副主席哈尔福德·麦金德(Halford Mackinder)的“陆权/海权”理论。

哈尔福德·麦金德(1861年—1947年)

麦金德把欧亚大陆分为三层:中心是从蒙古高原到西伯利亚的“枢纽地区”;边缘是从英伦诸岛到日本列岛的“外新月形地区”;包括中原在内的古代农耕文明则处于二者之间的“内新月形地区”。整部古代文明史就是处于“枢纽地区”的游牧民族与“内新月形地区”的农耕文明不断冲突、交融的历史。

如今,蒙古帝国的继承人俄国(苏联),已经凭借现代工业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扩张能力,古老农耕文明再也无法抵挡它的扩张了。幸运的是,大航海创造了新的文明,“是把欧亚大陆东西海岸的航行连接起来,即使这是一条迂回的路线;从而在某种程度上,由于压迫草原游牧民族的后方而抵消了他们中心位置的战略优势。”[5]未来的历史不再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冲突,而是陆权国家与海权国家的竞争。

拉铁摩尔把这套理论运用到了中国研究上。在他看来,日本的侵略和美国的“门户开放”都是针对俄国(苏联),“表现了海上势力与陆上势力的直接冲突”。中国想要改变传统的政治结构,就必须接受来自海洋的新文明。问题只在于,“对一个能从苏联革命经验中取益的中国,其西方化,是日本的侵略方式还是欧美的放款政策比较有效呢?”[6]

他坦承研究的目的,就是要明确“枢纽地区”对中原的影响是否牢固,海洋文明能在多大程度上破坏这种传统。


三、陆权/海权框架下的中国

这种思维支配了拉铁摩尔一生。早在1933年,他就在文章《日本占据长城的历史意义》中指出:“从长城建筑之日起直到二千年以后,中国历史的机轴是在这个北疆;二千年后,西人航海到了远东,然后中国才受制于海疆。”[7]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他说“美国从未拥有过中国”的含义,中国自古受“枢纽地区”的影响,何曾受过海洋文明的影响?

拉氏晚年回忆道:“当罗斯福赞成像统一战线这样的安排时,他愈来愈确信,战后关于中国的重大决策将不在中国作出,而是由美国和苏联拍板,在这种情况下,美苏之间的良好谅解是至关重要的。”[8]不难看出,尽管拉氏热爱中国,但他的地缘政治理论却没有中国的主体地位。

拉铁摩尔夫妇再访长城(1981)

直到今天,这类因素仍然潜藏于美国的内亚研究者之间,他们未必参与政治议题,却很难完全排除政治思维。袁剑便提醒学者需要对此保持警惕,内亚研究往往展现的“并不是中国,而是英国、俄国(苏联)甚至美国”,中国不过是被这些大国关照、检视的“目标客体”。这种“没有中国的中国学”远不像它标榜的那般客观公正,它毋宁更关注与俄(苏)争夺世界霸权。

亦诚如袁剑所言,随着国力的增长,“我们也能以更‘主体’的态度去重新看待内陆亚洲过去两百年的历史,并展望新的未来。”[9]“一带一路”证明了中国完全可以发挥自身优势,充当陆海交汇点。这一切的前提在于中国能否实现各民族、各地区的稳步均衡发展。尤其当瓜达尔港到喀什的铁路建成后,新疆不再只是内陆,它也面临印度洋。

[1] 〔美〕拉铁摩尔著,〔日〕矶野富士子整理:《蒋介石的美国顾问——欧文·拉铁摩尔回忆录》,吴心伯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67页。

[2] 拉铁摩尔:《蒋介石的美国顾问》,第213页。

[3] 陈翰笙:《四个时代的我:陈翰笙回忆录》,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年,第63页。

[4] 〔美〕拉铁摩尔:《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唐晓峰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页。

[5] 〔英〕麦金德:《历史的地理枢纽》,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57—58页。

[6] 拉铁摩尔:《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第6、8页。

[7] 拉铁摩尔:《日本占据长城的历史意义》,孙毓棠译,《独立评论》1933年第61期。

[8] 拉铁摩尔:《蒋介石的美国顾问》,第67页。

[9] 袁剑:《边疆的背影——拉铁摩尔与中国学术》,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185、186页。

本文原题为《拉铁摩尔的地缘政治学》,删节版以《美国“内亚研究”中的地缘政治偏见》为题,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报 》2018年2月8日。

编辑 | 权思帆

责任编辑:陈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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