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淼:另一个日本——那些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人们 (下)

来源:李淼微信公众号(threewatermiao)

2017-06-24 08:42

李淼

李淼作者

学投资、金融和管理的理工男,游学日本法国

【在挣扎在贫困线上的日本人群(上)一文中,进入到读者视野的“一般社会”、“生活保护”等概念勾勒出了当代日本社会的另类浮世绘。在这个光怪陆离的边缘社会里越陷越深的,未必全都是因为“生活所迫”,一旦在人生的岔路口迷失了方向,就不能再奢求一份可以再重新开始的人生……】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但是却失去了人生的一切

第三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男性。

他化名叫做山形土子,原本是一名搞笑艺人。因为又会变魔术,又会模仿秀,所以在当地的活动上很受欢迎,月收入也很快超过了50万日元(3万人民币)。在这样顺风顺水的环境下,他与韩国籍妻子结了婚,生下了两个儿子。

4年前的2012年,日本的外交关系骤然恶化。与中国因为钓鱼岛问题纠缠不清,在中国很多大城市都爆发了反日游行。与此同时,日本与韩国也在“独岛/竹岛”问题上吵得不可开交。在一次看电视新闻节目的时候,山形说了几句向着日本的话,却让韩国籍的妻子勃然大怒,夫妻两人当即开始拌嘴。“别以为我嫁给你们日本人,就是卖国奴了!”当晚在山形睡熟之后,他的妻子用木槌狠狠砸向了他的脑袋...

事故之后山形被砸瞎了一只眼,眼眶凹陷,而且出现了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容貌的改变,以及创伤后的后遗症,让山形无法再从事演艺事业。同时,妻子对他的暴力行为被定义为家暴,而没有当作故意伤害处理。在他向法庭申请离婚后,韩国籍妻子表示可以接受离婚,但因为他已丧失一定的行为能力和劳动能力,要求由女方保留两个孩子的抚养权。

他一方面惧怕妻子的暴力,另一方面也确实无力抚养两个儿子,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同意协议离婚。但在之后,妻子提出因为自己没有劳动收入,孩子的生父应当承担法定抚养责任,在两名儿子年满20岁,达到成年年龄为止,都由男方支付抚养费。否则便要将这两个儿子送入孤儿院,自己回韩国。

山形土子不得不再一次对法律低头,将自己之前从事演艺事业的积蓄几乎都拿了出来,支付了两个儿子的抚养费。而这样一来,他自己的生活也就捉襟见肘了。今年45岁的他,不得不用已经严重伤残的身体,强撑着去送报纸、送牛奶打零工,来维持自己的生活。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失去了人生的所有。

当然,他也可以就此罢手不干,去申请“生活保护”。然而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下面我们讲一个与“生活保护”相关的故事。

监狱外的监狱,不是犯人的犯人

故事的主人公是三名女性:A、B、C。

三个人有着共同的背景:都是服刑期满,从监狱里释放后,申请了“生活保护”的人。

然而三个人的背景又彼此不同。

A今年52岁。28岁时跟男友结婚,两人当时都没有正式工作,以打工为生。但是两人都热爱旅行,而且喜欢买名牌。因为钱不够用,于是A趁着自己在超市收银的机会,窃取了几张信用卡信息。通过地下渠道复制了这些信用卡之后,两个人去欧洲进行了长达半年的旅行,大肆采购名牌。飞机刚一落地,夫妇两人便被拘捕,并以诈骗罪判刑。

5年的监狱生涯之后,男方销声匿迹,A回归社会却四处碰壁。她一段时间里以偷窃自动售货机为生,屡屡被抓,最后被再次送交警方,从重处罚。周而复始,从30岁第一次进监狱开始,她在监狱里总共度过了12个年头。

B今年39岁,年轻时长得相当漂亮,但是现在看起来已经如同59岁的人了。她高中辍学,在当地成了一名飞车党,有不少小地痞为她大打出手。20岁时,她认识了一名在横须贺美军基地服役的美国大兵,两个人马上搞在了一起。房事之余,美国兵开始带着她注射毒品寻求刺激。几年后,大兵回了美国,留下了她和她的一身毒瘾。

为了搞到买毒品的钱,她抢劫、卖身,失手打死了出租车司机。警方将她逮捕后,先进行了几年的强制戒毒,随后在监狱中服刑期间,她被查出患上了宫颈癌,不得不摘除了全部生殖器官。

因为是过失杀人,所以她的刑期并不长。在达到监内服刑期后(日本规定,被判处有期徒刑的犯人,在监狱中服刑满1/3的刑期后就可以申请监外服刑),她回到了监狱外的自由世界。然而因为还处在放疗期间,她仍然需要服用抗癌药物,并且定期接受放疗。

C今年只有29岁,但早在15岁时就已经离家出走。离家后不久,她就被不良少年团伙控制,强迫卖淫——因为她不满法定成年年龄的20岁,所以不良少年们先放她出去钓鱼,等嫖客上床时再推门而入,拍下裸照后以报警为威胁,敲诈勒索中年嫖客们。

同时为了控制C,不良少年团伙强制她吸食冰毒,让她上瘾。这样一来,C便完全沦为了这个不良少年团伙的奴隶。当警方破获这个团伙时,C已经患上了严重的幻听、幻视症状,并且对所有的陌生人都抱有强烈的敌意。

就是这样看似废人的A、B、C三人,在被监狱释放后,走投无路的三人决心彼此支撑,于是便在一起租下了一间大房子,开始了“自由的新生活”。

到这里,看似很励志的故事要开始了。然而并不是。

出狱后的三名女性,首先面临的就是生存压力。原本的家人早已抛弃了她们,相依为命的她们还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A有严重的酒精中毒,B的癌症尚未治愈,C有幻视幻听和恐惧症。三人先后申请了“生活保护”,并且成功拿到了每人每个月14万日元的生活保障金。看似可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但事实并非如此。

首先,申领“生活保护”的要求,是不可以有除这笔保障金之外的任何形式的收入。而且,领取生活保障金的人,也不可以在生活中有奢侈的行为。

简单来说,生活保障金的发放对象是“丧失了劳动能力,或者无法获得劳动收入”的人群。为了防止一些人冒领生活补助金,同时还打零工赚钱的现象,政府规定了这些申领人必须接受不定期的强制家访:政府会派人前往这些人的住处,观察他们的生活,以判断这些人是否真的生活需要“保障”。

举例来说,政府工作人员会在每次家访时详细记录每件家具的摆放以及新旧程度,如果因为天气太热而购买了额外的电风扇的话,或是换了新型手机,那么工作人员会做出“保障金发放过多”的判断,从而减少之后的发放金额。A曾经在路上捡到过一只小狗,因为可怜便带回家里养。但是在工作人员视察后,认为“养宠物是奢侈的行为,超出了生活保障金的覆盖范围”,于是便将小狗领走进行了安乐死。

同时,被定义为“任何形式的收入”,除了打工之外,也包括了不可以买保险,不可以去游戏厅(因为有推金山等等有奖励性质的游戏),不可以买彩票,甚至不可以存款(因为有利息)。每月政府会跟踪生活保障金申领者的账户,一旦发现有结余,就会在下个月扣掉结余的部分。

所以尽管三个人本来想一起开一家小酒馆,但是一旦开业的话,三个人就都会失去生活保障金——这对于三个蹲过大牢的女人来说,实在是太不可能了。

这样一来,A、B、C三个人只能每天无所事事,要么憋在自己的房子里,想要去郊游也只能乘公交或者步行——三个人都不能申领驾照。唯一的乐趣就是玩免费手游,看看电视,或者买来便宜的散装酒喝个烂醉。政府发给她们的生活保障金,目的似乎不是让她们早日自力更生,而是“早点儿活腻了去死吧”。

这就是申请“生活保护”的现状。

为了男神,卖身吧!

看过《暗金丑岛君》的读者们一定记得,那个因为喜欢上牛郎,而自己去卖身的姑娘。很遗憾,《暗金丑岛君》的故事里,很多都是真实的。

柴田幸子,今年24岁,宫城县人。卖身历史:10年。

从小跟母亲一起长大,作为独生女的她,性格格外好强,尤其对于自己喜欢的事物,绝对不会放手。同样作为独生子女的你我,一定能够理解吧?

母亲开着一家小酒廊,所以幸子的童年可以说不穷困,但也只是一般家庭的水平。性格大大咧咧的母亲从小就对她说“我可是靠着出卖身体来把你养大的”,所以她对卖身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羞耻感。因为从小零花钱很少,所以幸子一直盼着可以“自己卖身挣钱”的日子,对上学完全没有兴趣。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因为在学校里跟其他女生的关系并不融洽,于是幸子开始辍学,后来竟跟着在援助交际时认识的男人回家,开始了同居生活。母亲虽然每天都会发短信来问候她,但是绝口不提让她回家的事情。所以她也就想:

“也许我不在家的话,妈妈能更方便地把男人带回家吧。”

跟她同居的男人除了提供一个住处之外,并不给她任何的零花钱。所以缺钱的时候,她就去网上约炮。在家乡待到18岁,她便独自一人来到了东京。谎称自己已经20岁的她,找到了一家在歌舞伎町的保健店落脚。

保健店是最多只提供“撸一撸”的店面,所以收费自然比卖身要便宜一些。幸子虽然年纪小,但是在卖身方面可已经是老师傅了,于是凭借年轻靓丽的外表,以及豪放大胆的工作态度,她马上就在店里做到了头牌的程度,月收入也达到了80万日元(4万8000元人民币)的水平。在歌舞伎町初来乍到的她,马上就被一名帅气非凡的男性所吸引,而那个人,很不幸,恰巧是一名刚刚开始走红的牛郎——阿政。

走红牛郎的身边不缺女人,尤其不缺有钱的女人,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然而喜欢上这名牛郎的幸子,却认为美女就该配俊男,阿政身边的女人都是老大妈,根本不配和阿政在一起。于是她为了和阿政的那些金主们争锋吃醋,也来到阿政的店里大摆阔气。普通售价3万日元一瓶的唐培里侬香槟,在店里会卖到20万以上——尽管幸子是保健店里的头牌,但她的月收入也仅仅够喝上4瓶的,跟那些一打香槟起喝的富婆们还是没法比。于是幸子想到了,既然已经出来卖了,干嘛不做得彻底一些?

于是幸子跳到了东京吉原的一家高级妓院,这里提供的服务是“无套”。因为没有了安全套的保护,于是店里的价格比普通妓院高上了几倍之多,幸子的月收入也飙升到了200万日元(约12万人民币)。这段日子里,她下午和傍晚在店里接客卖身,晚上便去歌舞伎町把卖身钱全部挥霍在阿政的店里,只为了一个目标:

让阿政一个晚上都只能陪我说话。

阿政也自然惊讶于一名20出头的小姑娘,竟然如此出手阔绰。但毕竟是情场老手,阿政在短信里与她卿卿我我,但是到了店里永远是一幅职业作风:大金主们来了的时候还是会丢下幸子去陪酒,也拒绝在店里跟她有过多的亲热行为。

幸子的嫉妒心被燃烧到了顶点,她为了让阿政知道她的决心,通过自己店里店长的关系,借了1000万日元(约60万人民币)的高利贷。在阿政入店1周年的庆祝酒会上,她买下了5瓶店里顶级的库克黑钻香槟,浇了个香槟塔送给阿政...

然而金主大婶微微一笑,用一袋子现金买了5打60瓶。阿政的笑容似乎飘到了天上,而幸子的高利贷却背到了5年以后。

借的时候是1000万,还的时候却是4000万。而且还高利贷的钱,直接从她在店里的卖身收入直接划走。从那天起,幸子过上了“免费卖身”的日子。为了能够尽快还清欠款,让尚未年老珠黄的自己可以换个地方再挣些钱,幸子每天从店里申领的生活费只有500日元(约30元人民币)。

不用说,自从不去阿政的店之后,阿政就再也没跟她联系过。

“现在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客人叫我出台去唱卡拉OK。这样我就可以在卡拉OK店里点炸鸡块,吃个够。

如果不能在27岁前还完欠款的话,我的人生就完了。过了30岁别说干一番事业,就算卖身都不好卖了。

都是干皮肉生意的,我能理解阿政。一点儿不恨他。他身上肯定也有说不清的故事,也有着不得不拼命挣钱的理由。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

所以今天我们的故事就讲到这里。

在自己生日的晚上,对着电脑码下了这么多让人看完后心生郁闷的文字,我觉得这挺自虐的。但是对我来说,这样的故事看得越多,也就越在内心中提醒自己,不要轻易堕落到那样的地步,不要走到无法挽回的世界里。

有句话,我不知道放在这里是不是合适:“人生并不是随时可以重新开始的。”

比如之前我们看到的那些“裸条事件”,大家可能很难理解那些为了借几千块钱就拍裸照的女生们,但话说回来,那些女孩子们,没有一个是在一开始便决定了要拍裸照去借钱的:都是在消费、追求、享受、排场的陷阱里,一步步自己越走越深,回头一看,才发现爬下来的梯子已经被人撤走了。

所以这次长达半个多月的日本之行,让我感触最深的一件事,就是看着大都市街头那些熙熙攘攘奔波在商场促销打折的年轻上班族,以及那些远在乡下山村里过着简朴生活的年轻手艺人,我心中一直在想:

究竟谁更幸福?又究竟谁更羡慕谁呢?

而我们,又终将变成什么样子?

(本文转载自李淼微信公众号“threewatermiao”)

责任编辑:武守哲
日本 边缘群体 贫困人口 卖身 金钱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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