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布莱恩特:当美利坚合众国不再伟大(一)

来源:观察者网

2018-02-08 07:57

尼克·布莱恩特

尼克·布莱恩特作者

英国广播公司驻纽约记者

【翻译/观察者网马力】一年前,唐纳德·特朗普的当选创造了当代美国历史上最大的政治悲剧。对于他这次出乎意料的胜选,我们是否能够从历史中寻找到一些线索呢?

那一天,我搭乘的飞机飞越高山,在沙漠上空开始逐渐降低高度,距离洛杉矶越来越近了,在那座城市郊外的上空,我看到地面上点缀着无数形如肾脏的游泳池,这个画面一下子把我记忆中的某个角落翻了出来。

30年前,我搭乘的飞机也是沿着同样的航线飞抵洛杉矶的。我带着一个英国少年对美国的美好憧憬来到了这个国家。在那个年纪,我一直对美国充满了想象,美国是一个遥远的国家,更是我的理想寄托之地。当我终于走进机场的入境登记大厅,看到那位曾做过影星的总统面带笑容的欢迎画像时,说我对这个国家“一见钟情”是不太准确的,因为美国已令我魂牵梦绕很久了。

英国广播公司驻纽约记者尼克·布莱恩特2017年11月3日在BBC NEWS网站刊发文章:《当美利坚合众国不再伟大》

在真正到达这个国家之前,我对美国的热情早已被点燃——那些西部片、警匪片、《西区故事》(West Side Story)和《油脂》(Grease)这样的爱情片,还有报纸上各种充满英雄人物的美国漫画。对当时那个16岁的我来说,纽约要比伦敦更有吸引力,我甚至能叫出很多美国总统的名字,而关于英国首相,我却知之不多。就像很多刚刚来到美国的寻梦者一样,就像很多热爱这个国家的人们一样,我对这个国家很快就产生了一种归属感(an instant sense of belonging)、一种由亲切随和、不拘小节的风土人情而引发的认同感。

80年代美国的繁荣的确名副其实:多车道高速公路、巨大的家用电冰箱、汽车影院还有那些免下车、“得来速”式的汉堡店。我喜欢美国的规模巨大,喜欢她的大胆自信,甚至喜欢她的混乱和嘈杂。在英国,很多人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习惯于向命运妥协,而美国梦的力量不仅在于物质的诱惑,更在于那种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心理满足感。

在我的诸多美国同学们看来,向社会上层的流动并不只是一种按道理来说可能发生的事情,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在美国,人们内心并没有英国人心里对成功者的那种负面情绪,美国人觉得成功是奋斗的主题而不是羡慕的对象。一个美国人看见一辆卡迪拉克汽车和一个英国人看见一辆劳斯莱斯汽车时的心态也是不同的。

1984年,洛杉矶举办了夏季奥运会。前苏联对这届奥运会的抵制使得美国队轻松地主导了奖牌榜。记得麦当劳当时还推出了刮奖活动(此次活动的策划是在前苏联决定不参赛之前就完成的),如果美国队在某些项目中赢得了奖牌,根据刮奖结果,人们就有机会免费享用巨无霸、可乐或炸薯条。在连续几周里,我多次享受了免费的麦当劳大餐,那些高热量食物支撑着我不断发出“美国!美国!”的呼喊。

那是美国蓬勃发展的黄金时代,经历了越战、水门事件和伊朗人质危机的漫长国家噩梦之后,美国开始再次展现自己的活力。1984年不是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所预示的反乌托邦地狱,那一年是充满着希望和乐观情绪的。山姆大叔(当时似乎没人太在意这个国家已被赋予了一个男性化的人格——原注)再一次由内而外展现出一种自信和满足。

对数百万美国人来说,罗纳德·里根第二次竞选的口号“黎明重现美利坚”(Morning Again in America)真是恰如其分。在那一年的总统大选中,里根以绝对优势战胜了民主党对手沃尔特·蒙代尔,拿下了全美50个州中的49个,而且赢得了总票数的58.8%。其实,当时的美国政坛根本称不上和谐。政府内部依旧是分裂的。共和党人控制着参议院,而民主党人则主导了众议院。1980年,里根提出扩大“州权”的倡议,这在很多人听起来就像是对民权运动的否定。这一倡议在某种程度上对里根的形象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

里根选择费城展开了竞选活动,但他的“费城”并非那座友爱之城,并非那座诞生了《独立宣言》的美利坚摇篮之城,他将演说地点选在了三位民权活动人士1964年遭到白人至上主义者刺杀的地方附近。与尼克松相同,里根也在寻求自己的“南方战略”,他也希望将白人对黑人地位上升的恐惧感加以利用。

不过,当时流行的爱国歌曲还是李·格林伍德(Lee Greenwood)的《上帝保佑美利坚》,当时的政治也不像今天这样极化(“极化”一般指两个政党之间在意识形态和政策立场上的差异越来越大,同时两个政党各自内部在意识形态和政策立场上的同质性越来越高,中间势力或温和派越来越少,两党之间的交集越来越小——观察者网注)。虽然民主党人、众议院议长奥尼尔很反对里根提出的“涓滴经济学”(这位众议长曾将里根称为“自私的啦啦队长”和“面带微笑的赫伯特·胡佛”——原注),可当涉及到国家利益时,这两位爱尔兰裔美国人还是能顾全大局并致力于达成共识的。

二人都很清楚,美国的开国元勋们在设计这套施政体系时已将妥协的元素内嵌其中了,在三权分立的体制下,政治家们若缺乏妥协精神,华盛顿是一天也运转不下去的。最终,他们还是达成共识,共同推动了税收制度和社会保障制度两项改革。

当时的美国正处于上升期,不像50年代那么偏执,不像60年代那么躁动,也不像70年代那么消沉。历史从来不是线性发展的,它总是充满着曲折。虽然时代不会自行展现自己的特征,但今天看来,从1984年至2016年的32年可以被清晰地划分为两个阶段。20世纪的最后16年是美国的霸权时代(American hegemony),而在本世纪最初的16年里,很多美国人心中感受到的却是国家地位的衰落、社会机能的失调、人生目标的幻灭以及对生活的诸多不满。在今天美国社会生活的很多方面,人们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两个阶段之间巨大的差异。

主导全球的时代

在上个千年步入尾声的十几年里,美国在世界上所拥有的主导权,与美国队在洛杉矶奥运会上所拥有的主导权颇有几分相似。就在里根要求戈尔巴乔夫推到柏林墙两年之后,东西方之间意识形态的高墙也被推倒了——美国赢得了冷战。在随后出现的全新的世界秩序中,美国成为了单极世界中唯一的超级大国。

1991年,美国领导下的联军以闪电速度赢得了第一次海湾战争,越战失利的阴霾被一扫而光;随后,俄罗斯改革派领导人叶利钦入主克里姆林宫,国际社会对俄罗斯进行民主化改革充满了期待;此后不久,中国也开始拥抱市场经济。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他1989年发表在《国家利益》杂志上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历史的终结》一文中提到:“西方自由民主制度在全球范围内的广泛传播,标志着人类社会文化演进的终结,并且将成为人类政府的终极形式。”

在全球范围内,人们大多预测日本将取代美国成为第一大经济体,而美国拒绝让出自己在金融和商业领域的全球主导地位。结果,索尼并未能称霸世界,加州的硅谷反而一枝独秀,成为全球高科技新经济的旗手。

前总统比尔·克林顿曾誓言要搭建“通往21世纪的桥梁”,他的话最终兑现了。不过,帮助他建成这座桥梁的设计师和工程师大多来自Microsoft、Apple和Google等几家科技巨头。在将星条旗插在月球表面的“静海”(the Sea of Tranquillity,月球上众多“月海”之一,位于月面中央的宁静盆地内,面积约为42万平方千米,低于月球表面1700米——观察者网注)30年之后,美利坚不仅主导了外太空,而且也成为了全球互联网世界的领袖。

当然,美国主导全球的这段历史并非风平浪静。1992年,洛杉矶爆发了骚乱(非洲裔美国人罗德尼·金因超速驾驶被洛杉矶警方追逐,被截停后他遭到四名白人警察用警棍殴打,而法院判决实施暴力执法行为的白人警察无罪,这引发了持续四天的震惊世界的洛杉矶大骚乱,在这期间大约有50至60人死亡,发生纵火600余起,大约1万人被逮捕,被捕者中约42%为非洲裔、44%为拉丁裔、9%为白人——观察者网注),这起大规模骚乱揭示了美国社会内部存在已久的极为深刻的种族裂痕。

在华盛顿,比尔·克林顿遭弹劾事件体现出美国政治中党派主义的极端化趋势,而极端党派主义对美国整体政治生态也产生了很大影响。在人们满足于通过有线电视收看24小时滚动新闻的那个时代,政治动态开始具备了第二个功能——供人消遣的肥皂剧。随着1999年12月31日的逐渐临近,“20世纪是美国世纪”的表述不再受到任何质疑了。比尔·克林顿在国家广场主持千禧年庆祝活动的那个夜晚,我也在华盛顿,盛大的焰火划过了林肯纪念堂的上空,华盛顿纪念碑的影子倒映在池水中,看起来就像一个阿拉伯数字“1”或者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遭到重创的自信

跨入新千年不久,美国的国运却出乎意料地急转直下。虽然“千年虫”问题并未造成太多麻烦,不过美国好似被某种病毒感染一般,开始表现出一些令人不甚乐观的症状:互联网的泡沫在2000年被戳破;当年11月,小布什与戈尔之间充满争议的竞选活动严重损害了美国民主的声誉,一位津巴布韦外交官甚至认为美国应该允许非洲观察员对佛罗里达州重新计票过程进行监督。而在美国以外,全球局势也开始展现出不祥的预兆。1999年12月31日,正当千禧年的焰火在夜空闪耀时,弗拉基米尔·普京从叶利钦手中接过了俄罗斯总统的权杖。

2001年9月11日,在纽约发生了比“珍珠港事件”更加严重的惨剧。后911时代的美国变得不再友善,这个国家开始到处都弥漫着猜疑的空气。小布什政府发动的“反恐战争”在阿富汗和伊拉克迁延不决,造成无数美国士兵死伤,国家财富也被消耗大半。

2008年,雷曼兄弟公司宣布破产,随之而来便是经济大衰退,这波金融海啸对美利坚民族内心所造成的破坏甚至比纽约世贸双塔倒塌带来的震惊更加持久。911事件破坏了美国人对国家安全的信心,而2008年金融危机打击的却是美国人对经济安全的信心。

美国梦开始褪色,因为为人父母者不再确定下一代能够比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美国人曾相信,只要遵守法律、努力工作,就能让家人过上富足的生活,而如今这样的信念已不再可靠。从2000年到2011年,全美家庭财富净值一直在缩水。2014年,美国最富有的1%的人口所占有的财富规模甚至已经超过了除美国最富有的10%的人口之外所有其他美国人所占有的财富规模。

对于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们来说,对于投票给奥巴马的6900万美国选民来说,这位黑人总统的获胜再次显示了美国自我革新的再生能力。

“是的,我们能!”——巴拉克·侯赛因·奥巴马,这位黑人总统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功故事诠释了何为美利坚。虽然奥巴马总统为了挽救经济做了很多事情,但他已无力修复一个布满裂痕的社会了。

2004年,奥巴马在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做了一次开创性发言,在发言中他勾勒出了“后政党国家”(a post-partisan nation,所谓“后政党”,是一种解决各党派之间歧见和意识形态矛盾的思路,这一思路强调妥协、折中和协作而非简单的中立。这个说法从2008年开始流传开来,《纽约时报》曾引用前总统杰斐逊1801年发表的演说词“我们都是共和党人,我们也都是联邦党人”来间接引出对后政党理想主义的论述——观察者网注)的轮廓。不过,这个概念与“后种族社会”(a post-racial society)一样,已被证明是十分虚幻的。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这样一个目标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在奥巴马执政时期,华盛顿患上了机能失调症,这在二战结束以来还是头一次。

“我的首要任务就是确保奥巴马总统连任失败”,当时的参议院少数党领袖明奇·麦康奈尔曾这样直白地表述道。与此同时,他的共和党同僚们一直在尽最大努力阻止奥巴马提出的议案在参议院获得通过。这直接导致美国政府陷入危机,其中就包括2013年政府关门以及两党在提高债务上限问题上的反复博弈。在美国的政治版图上,紫色不再有一席之地,而红蓝对峙却愈加激烈了(在美国西部沿海、东北部等州的选民投票倾向较支持民主党,故有蓝州之说,这些州经济发达,人口众多且新移民较多;而南部沿海和中部则较倾向于投给共和党,故有红州之说。另外,近年来也有将红州与蓝州交界处的摇摆州称为“紫色州”的说法。比较有名的紫色州有俄亥俄州、密歇根州、宾州、佛罗里达州、威斯康辛州、弗吉尼亚州和北卡罗来纳州等——观察者网注)。

在国会山之外,白人民众对这位黑人总统的反弹也并不罕见,“birther运动”(这个词是专门为一些质疑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出身的人创造的。自奥巴马当选总统后,就有人认为他实际上是穆斯林,篡改了出生证明才当上美国总统,有此想法的人被称为“birther”——观察者网注)和茶党运动(历史上美国的茶党发端于1773年。当时仍属英国殖民地的美国东北部的波士顿民众,为反抗英国殖民当局的高税收政策发起了倾倒茶叶的事件。愤怒的人们把英国东印度公司3条船上的342箱茶叶倾倒在波士顿海湾,这是北美人民反对英国暴政的开始,参加者遂被称之为“茶党”。此后,“茶党”成为了革命的代名词。茶党的重生始于2009年2月。当时,美国广播公司电视主持人桑特利在节目中反对奥巴马政府的房屋救济贷款政策,并呼吁组建新的茶党。今天的茶党运动本质上是一种焦虑感的体现,自由和机会是美国人所推崇的信条,而引发茶党运动参与者焦虑感的便是美国社会中不断消失的经济和政治机会,这场运动已经成为美国保守派民粹主义者发泄不满情绪的平台——观察者网注)的兴起就是证明。

在右翼方面,绝对保守派(movement conservatives)开始挑战共和党建制派的权威;而在左翼方面,随着美国工会影响力的下降,围绕阶级矛盾展开的政治话题开始逐渐被身份政治所取代。民主、共和两党似乎都已放弃对中间选民的关注,他们越来越倾向于认为,仅靠获得来自非洲裔美国人、基督教福音派信徒、同性恋、双性恋、跨性别者和持枪者等各自基本盘的支持就能赢得选举。

在执政的八年里,巴拉克·奥巴马一直在谈论该如何建立一个完美的美利坚联邦。不过,事实还是对他过于崇高的理想进行了嘲弄:桑迪胡克惨案、奥兰多枪击案、接二连三的警察枪击事件、在其家乡芝加哥发生的黑帮骚乱、华盛顿的政坛乱象、类鸦片药物危机……卫生部门的数据显示,美国人的死亡率在上升。2016年,美国人的人均预期寿命出现了负增长,这还是自1993年以来的头一次。

这就是2016年大选的时代背景,堪称是美国历史上令人最沮丧的一场选战。两党推出的候选人并未获得大多数人的欣赏。最终的获胜者不但比其竞选对手收获了更多的恶评,而且在赢得的选票数量上前者也比后者少了近300万张。

1999年12月31日晚上,我曾在华盛顿国家广场迎来新千年;2017年1月20日,我再次来到了这个广场,这一次是为了参加唐纳德·特朗普的就职典礼。典礼上,里根时代的那些花样当然是不可缺少的。当晚,李·格林伍德现身了,演唱的依然是那首《上帝保佑美利坚》,不过与30多年前相比,歌声里还是多了一些虚弱和沧桑。

在典礼上,特朗普的支持者依然高声大喊着“美国,美国”,这个声音通常会在特朗普提到在美墨边境建设隔离墙时突然响起。看着“第一家庭”的亮相,我回想起上世纪80年代,当时颇为上镜的“第一家庭”经常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他们参演的《豪门恩怨》(Dynasty)和《鹰冠庄园》(Falcon Crest)等在黄金时间播出的电视剧中。

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曾这样评价里根总统,他说:“第40任总统很清楚,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实际上是美国这台大戏里的领衔主演,这个人最好有点明星气质。”特朗普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而且对这一点的理解也是他能取得最终胜利入主白宫的原因,不同的只是里根来自好莱坞B级片(指拍摄时间短且制作预算低的影片,所以普遍布景简陋、道具粗糙,影片常缺乏质感。在另一方面,因为制作预算的限制,通常B级片并没有大明星参与演出,但都刻意挑选大众喜欢的类型——观察者网注)的片场,而特朗普则来自真人秀演播室。

不过,特朗普并不是里根。特朗普牢骚满腹的竞选风格和带有几分激愤的挥拳与里根阳光、积极的心态相比还是有着明显区别的。特朗普那种无论在个人层面还是在国家层面都充满负面情绪的受害者心态,你在里根身上是找不到痕迹的。不过短短30年,美国已经从里根的“黎明重现美利坚”(Morning Again in America)走到了一个更加暗淡的历史阶段:“美利坚浩劫”(American Carnage,特朗普在国会山发表就职演说时,描述了一幅美国人民陷入贫困、工厂倒闭、毒品泛滥的惨象。他用“carnage”这个充满血腥气味的名词来指称美国的现状,并声称他将终结这一切——观察者网注),特朗普在就职演说中使用的这个表述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未完待续,观察者网马力译自2017年11月3日英国广播公司BBC NEWS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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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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