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妮妮:讲不好“深夜童话”焉知非福

来源:观察者网

2017-06-27 07:48

潘妮妮

潘妮妮作者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新闻学系副教授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潘妮妮】

华语版《深夜食堂》已被吐槽太多,其中一个重要的讨论核心就是“生搬硬套日本,不符合中国的实际”,甚至有网友开玩笑说,这莫不是架空小说《高堡奇人》的世界线?值得会心一笑。

不过,也许改编不好的原因并非完全出在“现实”问题上,也在于《深夜食堂》严格来说并不是日本的“现实”,而是一个属于高度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达国家的童话故事,我国人“讲不好“它,也许并不是坏事。

在华语版导演与投资方的相互甩锅中,导演说原作者提了四点要求,其中大致体现了这个“童话”的关键点。四点要求大意是:老板脸上疤不能动;老板不能有任何背景交代;菜单不能有大菜,可以写上流社会的人,但是最后一定要拉回“素人”的世界,从“素人”的世界解释一切。

黄磊扮演华语版《深夜食堂》里的老板(图/豆瓣)

首先来说说这个“素人”。台湾导演在这里自然地直接使用了日语汉字词,其实用中文来说就是“普通人”的意思。但有趣的是,看一看常规出场者的社会身份,与其说是“普通人”,不如说带有强烈的猎奇意味:gay吧老板、黑社会团体成员、脱衣舞女、曾经的船员、结不了婚的中年个体户、结不了婚的胖妹、超过30岁结不了婚的女文员们、结不了婚的教授(我说这个结不了婚的梗会不会用太多了……)、变性人及其恋人、成人片男演员、宅男警察、外国人,再加上一些似乎从大正时期穿越来的作家相声演员什么的。

这当然不是“普通人”,而是在“普通日本社会”的“失败者”。谈到“失败”,我们其实会首先想到“穷人”或者“底层”。事实上在很多关于《深夜食堂》的评论中,评论者们也使用了“底层”这个词。“底层”是怎么产生的?有一种解释是结构性的,比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西奥多·舒尔茨的“穷人经济学”概念,认为现代工业化和城市化冲击下,农村就成了穷人;比如马克思说无产阶级被剥削,就成了穷人。

而《深夜食堂》中的“底层”——倒不一定是“穷人”,比如开跑车的动作片男演员——则统统都是个体的原因:或是选择了不被社会认可的“正当”职业,这其中又以黑社会和色情行业从业者居多;或有正当职业却不结婚(笑),这是非常有趣的,中年个体户、大学教授、女文员,尽管各自社会身份不同,结不了婚的原因不同,但却被社会视为一个同质的群体;或因为职业关系与社会脱节,比如这样那样的艺术家,比如船员;以及外国人,等等。换言之,是点儿背不能怪社会。而我们也知道,在成熟的发达国家中,日本人尤其注重社会的同质性,因此,“边缘人”的处境就会显得尤为突出。

作为一部温馨的小品,漫画作者和影视创作者采用了一种很励志的叙述方式,努力传达出“这些失败者的选择是坚持自己的理念,因此他们应该被普通人尊重”的感觉。但是,当黑社会从业者吃着章鱼香肠、与他的衣着表情形成滑稽的反差时,当女演歌手爆得大名却因绝症而黄粱一梦时,当茶泡饭三人组用特别夸张的表情姿势叫着“纯爱”时,我们还是能够看到作者站在“普通人”的角度所投射出的怜悯的目光。童话和武侠小说里都会附上“小朋友请勿模仿”的说明,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

现实中,这些边缘化的“失败者”难以享受到普通人的“人情”,如同现实中小红帽会立刻被狼吃掉,属于自然之理。但是,“善良”的“普通人”当然也会觉得歧视是不对的,也就希望将边缘人还原到“普通人”的情感世界中,这就需要做童话式的处理。

那么,我们首先需要一个童话城堡,即是在“新宿”这片黑暗森林中的一个奇怪的小饭馆。其次我们需要一个仙女,她需要拥有救赎的法力,于是我们有了一个看起来有故事、做什么饭都能让人吃到泪流满面的老板。因此导演特别强调疤不能动,因为这是“有故事”的暗示,但来历只能猜不能说,你见过哪个童话的仙女啊白女巫啊狮子王啊什么的有来历么?

按照设定,《深夜食堂》中的饭馆位于新宿车站附近,这里是东京最大的交通枢纽之一。车站不同的出口分别通向东京市政府及其机构、大型企业聚集地、百货商店群、酒店群、红灯区……有趣的是,在这些出口和通道的分割下,公务员和大企业职员、普通白领和市民、学生、外国游客、黑社会和色情从业者、合法和非法居留的外国人……甚至可以各自有自己的活动空间,彼此无须相见。

新宿站(图/twword)

有时相邻两个区域的面貌会让你觉得似乎置身两个国家。而“深夜食堂”所在的小巷,应该是靠近红灯区的“新宿二丁目”或者“歌舞伎町”,在黄金时段播出的日剧中——《深夜食堂》是深夜1点的剧目——这里一般是警察一边掀垃圾桶一边追犯人,或者是无知女性被突然威胁的僻静地方。所以,如果按照现实,色情行业从业者和黑社会是“深夜食堂”的常客,那么普通的女文员出现,就有那么一点奇怪了;而什么作词家、美食家、教授,受欢迎的女演员、电台主持一类的人出现就愈发不符合日本社会按身份分割空间的惯性。

但是,细心的观众往往会发现,这些“上流社会”人士的出现,与神秘的“食堂”老板一样,都是要成为对“边缘人”进行救赎、帮助其提升自我,并把“理想”坚持下去的契机。为了实现这个契机,“新宿”这个空间发生了奇妙的扭曲和折叠,让这些不同身份的人偏离了自己原本的轨道,“误入”到了“深夜食堂”这个童话世界,才使得很难发生在现实中的“互助”事件在故事中发生,“上流社会”的资源成为拯救“底层”的外挂。

这种故事的建构方式其实与日本现代——乃至整个西方——左翼“市民社会”的思想发展有关。

50年代的时候,日本人知识分子主张“市民社会”,强调社会的自治,希望通过地方、乡土、社会和职业团体的连带关系把普通人团结起来,反对当时的保守政府和美国的一些政策——比如日美安保条约、冲绳驻军、修改和平宪法、越南战争,等等。后来因为保守政府发展经济发展得不错,民众也越来越政治冷漠,“市民运动”思想也就渐渐式微。

后来到了80年代,政府发现财政什么的越来越不太好,很多原来的社会责任搞不下去,就大力提倡一种新的“市民社会”思想,主张发展民间非盈利组织(NPO)来进行一些社会公益服务。这其实也是90年代之后全球通行的一种“治理”思想,不过在这个思想当中就有了“帮助者”和“被助者”的精英和底层的区别。如同我们在深夜食堂中看到的那样。而这里最大的“精英”,无疑就是“食堂”老板,背景神秘,黑白通吃,消息灵通,上传下达……而他最神秘的魔法就是制作最“淳朴”的家常小菜。

日剧《深夜食堂》剧照(图/豆瓣)

从现实来说,这些食物虽然不能说难吃,但其中大多数仅是配菜,部分是应急食品——华语版《深夜食堂》里黄磊说鱼松饭没营养,被吐槽得很厉害,但的确是事实——但这个魔法的关键却在于是“每个人小时候都吃过的家常菜”,或者是代表了“记忆中某个难忘的片段”。所以每次看到角色吃东西落泪的时候,笔者不免产生一些疑问,也许作者是想通过这些“小菜”的魔法来表现“边缘人也有人情味,社会不应该歧视”的意味,但这却仿佛在说他们人生中值得感动的只有“过去”,没有未来,那作品中苦苦强调的这些“失败者”个体的坚持又是什么呢?

于是由此想到了另外一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食堂”故事,就是《一碗阳春面》。这个故事中并没有同情和拯救,因为当时故事里的角色们面对的是一个正在展开的日本社会,有着大量的奋斗空间。而“深夜食堂”的边缘人则身在一个无比坚固的社会空间中,人生走歪了一步,就再也进不到“普通人”的世界,只能在无意中步入“深夜食堂”这个异次元的童话城堡,等待一次偶然的情感救赎了。

目前看,华语区群众还“讲不好”这样一个童话故事,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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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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