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仁巍:帝国主义遗毒未除,灭了ISIS中东也不会太平

来源:观察者网

2017-07-21 07:26

夏仁巍

夏仁巍作者

斯坦福大学历史系学生,青年观察者

【翻译/观察者网马力】ISIS(“伊拉克和大叙利亚伊斯兰国”,简称为“伊斯兰国”,是一个自称为“国家”的活跃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极端恐怖组织,宣称自身对于整个穆斯林世界——包括历史上阿拉伯帝国曾统治的地区——享有权威地位;该恐怖组织的目标是消灭二战结束后中东地区的现代国家边界,并在该地区建立一个独立的酋长国——观察者网注)是个完全不同的恐怖组织,它完全不遵循任何现有的恐怖主义理论传统。基地组织、塔利班等恐怖组织只是以反抗西方干涉为目标,而ISIS的抱负则要高远得多。

当ISIS领袖自封“哈里发”(伊斯兰政治、宗教领袖;源于阿拉伯“继承”一词音译,原意为“代理人”或“继承者”——观察者网注)时,他这样阐述道:“当哈里发及其军事力量携着威严到来的时候,所有酋长国、世俗国家和组织都将自动失去其存在的合法性”。ISIS希望建立一个横跨中东与北非的伊斯兰酋长国,这个酋长国不只是反抗西方干涉,它还要彻底摧毁西方帝国主义在这一地区继续发挥影响的基础——《赛克斯-皮科协议》(Sykes-Picot Agreement,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与法国签订的瓜分奥斯曼帝国亚洲部分的秘密协定,因谈判人英国代表马克·赛克斯和法国代表乔治·皮科而得名——观察者网注)。这份英国和法国1916年签署的协议人为划定了现代中东地区国家的边界,在划定边界的过程中,民族和宗教因素并未纳入他们的考虑。而ISIS最重要的目标便是,彻底清除西方帝国主义对该地区所有的历史影响。

ISIS领导人巴格达迪(图片来源于网络)

让人感到心情矛盾的是,其实ISIS对西方的愤怒并非全无道理。西方势力入侵中东在过去150年里对该地区造成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这也是当代历史上中东地区多灾多难的直接原因。然而,西方学者们因为担心触动恐怖主义引火烧身,一直在刻意避免提及这段难堪的历史。西方学者们的担心当然是有道理的——自2014年以来,野蛮的ISIS恐怖分子已经在欧洲土地上杀害了425人。可即便如此,西方有必要超越恐惧并尽力理解ISIS的合理情绪、理解他们对西方如此愤怒的原因。ISIS这个恐怖组织必须被彻底消灭,可这只应是我们的短期目标。如果希望真正解决中东的深层问题,我们就必须触及一百多年来西方在该地区遗留的诸多负面遗产。

在过去150年里,西方干涉主义在中东地区为人们留下了痛苦的回忆。在这一时期,中东人民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欧洲人和美国人一直在发号施令,这一局面对该地区产生了灾难性影响。中东的悲剧始自19世纪中期,当时奥斯曼帝国正日薄西山,被称为“欧洲病夫”(Sick Man of Europe)。在奥斯曼帝国长达几个世纪的统治下,中东地区一直处于相对和平繁荣的状态。但进入19世纪后,奥斯曼帝国开始日渐衰落,这时欧洲国家从中看到了机会,开始将触角伸入该地区。很快,法国拿下了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而英国则占领了埃及和波斯湾。

随着奥斯曼帝国难以避免的崩塌,欧洲势力在中东的存在感日益上升。20世纪初,英法两国制定方案,打算在奥斯曼帝国日后解体遗留的土地上划分各自的势力范围,同时他们还得到了沙皇俄国的默许。这就是臭名昭著的1916年《赛克斯-皮科协议》,该协议划定了当代中东地区各国的边界。1918年,英法两国期盼已久的奥斯曼帝国大崩溃终于发生了,他们划定的势力范围随后终于成为现实。英国控制了伊拉克、约旦、科威特和巴勒斯坦,而法国则控制了叙利亚和黎巴嫩两地。几个世纪以来维持中东稳定的奥斯曼帝国解体之后,该地区自然出现了权力真空。1918年,欧洲人趁势填补了这一真空。《赛克斯-皮科协议》为西方帝国主义从根本上控制中东地区打下了基础。

除了标志着西方对中东入侵的开端,《赛克斯-皮科协议》还开启了西方实施帝国主义的新模式——破坏性控制(destructive dominance)。这份协议划定的边界由于未考虑民族和宗教因素,太多灾难由此而起。以伊拉克为例,这个国家其实是将北部逊尼派库尔德人地区、中部大城巴格达附近逊尼派阿拉伯人地区以及南部港口巴士拉附近什叶派阿拉伯人地区人为捏合在一起的一个国家。中东地区众多人为制造的国家和边界导致该地区宗派冲突持续不断,至今也未能平息。

很快,欧洲对中东的控制就被迅速崛起的美国取代了。不过从中东人民的角度来看,这并没有什么不同,控制中东的权杖不过是从英国人那里传到了美国人手中。美国人来到中东,最初是为了石油。1927年,一家美国石油集团买下了伊拉克石油公司23.75%的股权。然而,其实是直到冷战时期,美国才开始在中东地区扮演关键域外大国角色——1946年,美国与前苏联就土耳其和伊朗问题陷入了僵持,这直接促使美国下决心对中东地区投入更多力量。另外,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英国影响力快速下滑,这事实上开启了美国主导中东地区的新时代。

美国至今在中东维持了60年的主导地位,这也对该地区产生了灾难性影响。1953年,中东的美国时代刚刚拉开大幕,美国人便在伊朗导演了一场政变。在英国的怂恿下,美国中央情报局(CIA)推翻了伊朗总统穆罕默德·摩萨台(Mohammad Mosaddegh)领导的政府。这绝对是个灾难性的错误。穆罕默德·摩萨台是一位民选总统,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位能够定义一个时代的杰出政治人物,这样一位总统本可以让伊朗转变为一个强大的世俗国家,而且在此后60年里,一个稳定、强大的伊朗将有助于保持中东地区的和平稳定并促进经济增长。但美国却把摩萨台政府推翻了,这样做直接导致了伊朗在1979年革命(又称“伊朗伊斯兰革命”,伊朗君主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领导的伊朗君主立宪政体在革命中被推翻,革命领袖、伊朗什叶派领袖鲁霍拉·穆萨维·霍梅尼成立了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共和国;有历史学家认为,这是一场在伊朗国内实行“全盘伊斯兰化”的革命,是一场反对伊朗推行西方化和世俗化的伊斯兰复兴运动——观察者网注)之后仍然难以摆脱政教合一的专制政治体制。西方在伊朗的石油利益是这个国家长期混乱的根源。由于摩萨台政府希望将原本在英国控制之下的石油产业国有化,这激怒了伦敦和华盛顿,他们认定穆罕默德·摩萨台已不再适合担任伊朗总统。美国这样做其实是非常有技巧地继承了欧洲在中东的传统做法——破坏性控制。

继早期的灾难性干预之后,在此后的20年里,美国对这一地区的控制呈间歇性特征,华盛顿一般会通过代理人——也就是伊朗和沙特阿拉伯这两个地区支柱性国家介入中东地区事务。仅1972年一年,美国就向沙特提供了高达3.12亿美元的军事援助。中东权力真空就这样暂时由美国操纵之下的卫星国填补了。不过这一状况在上世纪70年代吉米·卡特(Jimmy Carter)总统时期发生了变化。与依赖中东卫星国相比,卡特总统更希望美国能在中东直接发挥作用。为了应对上世纪70年代石油危机,美国组建了快速部署部队(Rapid Deployment Force)。虽然这支部队常驻美国,但组建这支部队的初衷却是希望能把美国的军事力量快速部署到中东地区。

其实,美利坚帝国(American Empire)对中东事务真正意义上的主导是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的。而在此后30年里,美国在该地区的影响力与日俱增。美国一直操纵中东各国以形成势力均衡,这样便有利于自己继续主导这一地区,但美国的好日子却因2003年伊拉克战争戛然而止——其实美国的本意是希望通过这场战争加强对中东地区的直接控制。

美利坚帝国时代以“两伊战争”(1980年-1988年在伊朗和伊拉克之间进行的局部战争。1980年9月22日,伊拉克为捍卫两国边境交界处阿拉伯河的主权,以抵御“伊朗伊斯兰革命”为名,向伊朗发动军事进攻;不久,战局发生转变,1982年之后,伊朗占领了伊拉克部分领土,从而引发了长达8年的两伊战争——观察者网注)的爆发为起始标志。在这场战争中,美国对伊朗和伊拉克双方给予了持续不断的军事援助,以防止某一方占据明显优势。从历史来看,似乎上帝一直在中东地区进行某种背后操作,尽力避免该区域内某一国家获得压倒性优势地位。在海湾战争中,我们也看到了该规律在发挥作用——老布什总统不愿看到萨达姆·侯赛因(Saddam Hussein)领导的伊拉克成为地区霸主。美国影响力在中东的日益上升意味着,中东越来越难以摆脱外部势力的控制,该地区距离独立自主越来越远。

20世纪初,奥斯曼帝国解体的时候,中东出现了权力真空,这个真空最初是由欧洲殖民者填补的,然后是美国代理人扮演了这一角色。如今,美国自己挺身而出,想要直接填补这个真空了。从这一现象中我们看到,地区势力平衡者的传统角色并不能满足美国的胃口,华盛顿的目标比这个要更加远大,更加充满帝国主义色彩。最终,美国内心那些肮脏的意图在2003年伊拉克战争中被暴露得清清楚楚。

在2003年伊拉克战争中,美国不愿再扮演中东势力均衡幕后操纵者的传统角色,而是跳出来直接展示美利坚帝国的影响力。小布什政府对伊拉克发动战争的理由是所谓的“藏匿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是露骨的谎言。虽然美国心中一直惦记着波斯湾的石油,可那些油田并不足以让美国下定决心发动这场战争。若要理解美国发动这场战争的深层动机,必须考虑到1980年“两伊战争”和1991年“海湾战争”的历史背景。其实,伊拉克战争可以被看作是美国在上述两场战争中所发挥作用的某种升级——美国已经对远程操纵中东局势感到厌倦了,它想要亲自管理自己已经摆布多年的“中东帝国”。正如历史学家安德鲁·巴切维奇(Andrew Bacevich)所主张的观点,美国实际上是希望通过2003年伊拉克战争在中东立威,宣布自己是这一地区的“利维坦”(《圣经》中一种体型庞大、力大无穷的怪兽——观察者网注)。

伊拉克战争是自1916年英法两国瓜分奥斯曼帝国之后,西方帝国主义在中东最愚蠢的一次表演。而且果不其然,这场战争带来了灾难性后果,ISIS在战争的灰烬中趁势崛起了。在贪婪和愚蠢这一点上,美利坚帝国与欧洲列强是非常相似的。

现代中东历史是一部充斥着悲剧的历史。中东先是被欧洲殖民,而且从未获得过任何实质性的独立。随后殖民的宗主国由英格兰变为了美国。虽然ISIS的很多行为是野蛮的、非人性的,但我们必须承认,这个发源于中东的恐怖组织对西方帝国主义的谴责并非毫无合理之处。

最近,伊拉克宣称,在伊北部城市摩苏尔,伊拉克政府军在一场对ISIS的战役中取得了胜利。这场战役的结果意味着,ISIS恐怖组织将最终难逃失败的命运。但不要被眼前的一切欺骗了,曾孕育ISIS的宗教和经济温床并未有实质性改变。ISIS的覆灭从长期历史角度来看很可能不会产生任何深远影响。

简而言之,那些被《赛克斯-皮科协议》人为制造出来的国家,那些在民族和宗教方面充满矛盾的国家,它们都是西方在中东留下的负面遗产,其恶劣影响实在过于深远,清除这种影响的难度极大。可以说,中东乱局,覆水难收了。

也许最后还有一个无奈之下的办法,虽然这个办法可能缺少一点人性,甚至有点违背道德。与其持续不断地干涉调停,西方不如让中东国家自行处理相互之间的矛盾。在过去的一个半世纪里,中东从未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西方一直是中东这场大戏的幕后导演。然而如今的事实证明,西方帝国主义的导演已经完全失败了。欧洲必须反观自身,从欧洲自身的诞生中找到解决中东问题的线索。欧洲这个整体的诞生并非来自任何域外干涉或自身的民主程序,欧洲其实是在不断的破坏性战争中孕育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中诞生的民族国家都脱胎于欧洲宗教战争,正如著名历史学家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所言,对欧洲来说,“是战争创造了国家,而这些国家又不断制造新的战争”。也许中东也应该经历历史上欧洲曾经历的一切,这样这个地区才能最终完成整合、实现稳定。

(本文为夏仁巍赐稿,原文为英文,观察者网马力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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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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