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鲁郑:如果辩论有用的话,还要革命干什么?

来源:观察者网

2019-01-18 07:45

宋鲁郑

宋鲁郑作者

旅法学者,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宋鲁郑】

中国俗语说新年新气象,但伴随2019年一起来到法国的仍然是暴力的“黄马甲运动”。从坚决不让步到大幅满足抗议者条件的软硬两手都没能达到目的之后,马克龙祭出了“绝招”:大辩论。

之所以称为绝招,一是规模空前,在全国范围内举行。二是时间空前,要进行两个月。三是话题之广泛空前:4大主题,包括税制与公共支出、国家组织与公共服务、生态转型、民主与公民权。下面还有三十五小议题,可谓无所不包。

马克龙的“绝招”,在中国人看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难以理喻。毕竟中国改革开放成功的一条经验就是不争论。要大胆的试,大胆的闯,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改革开放之初实行大包干,既不是通过争论,也不是通过行政命令,而是通过试验,以铁的事实统一意见。而且根据我个人的人生经验,没有一件事是通过公开辩论达成共识的,相反,越是公开的辩论,越会强化各自的观点,根本不可能改变或者说服对方。我想这恐怕也是每一个人的人生经验。

事实上,这条规律同样适合法国。法国如果能够通过辩论形成共识的话,也不会有大革命了,更不会有随后一场接一场的革命了。所以,马克龙的大辩论不会解决任何问题,也不会解决法国的危机。比如他的公开信洋洋洒洒,内容丰富,但媒体就提练出一句话:马克龙要让拿补助的人负有责任心。这完全是激化社会矛盾的解读,是对“黄马甲运动”的神助攻。

2018年12月10日,马克龙全国讲话视频截图

在我看来,这场大辩论之所以无法成功,一是话题太多太大,也很复杂,普通民众理解起来也有难度。比如民主和公民权力、国家组织、税制等,别说辩论两个月,仅理解全部这些议题两个月都不够。中国改革开放过程中,也曾有过一个著名的大辩论,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大辩论之所以成功,就在于这虽然是一个哲学问题,但言简意赅,简洁明了,且符合社会共识。

还有的话题并不是民众真正关心的,比如生态转型。对于购买力日益降低、生活日益困难的民众来讲,现在讨论生态转型实在过于奢侈了。

二是这些问题背后是巨大的利益分歧。利益分歧的解决经常需要动用国家暴力,特别是在资源出现短缺的情况下。政治学有一个分苹果理论。五个人分十个苹果怎么分都好分,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但如果是十个人分五个苹果,往往就需要动用国家暴力。今天的西方经济丧失活力,长期发展缓慢,苹果已经不多了。在这种情况下才会出现越来越多的社会矛盾和对抗。从根本上讲,法国包括西方首要的问题是如何做大蛋糕,而不是如何分蛋糕。更何况,西方搞福利社会这么多年,有很丰富的分蛋糕机制和办法。问题在于蛋糕缺乏的情况下,这些机制和办法还有多少意义?只是看看马克龙发起的大辩论,焦点并非做大蛋糕。比如税收和公共支出、公共服务等仍然属于分蛋糕的范畴。

我们不妨以首场大辩论为例。1月15日,马克龙来到厄尔省的大布尔泰鲁德镇。大布尔泰鲁德居民共计3500人,市长马尔丁表示居民反应最多的问题包括,税收公平即恢复“富人税”议题、增加退休人员购买力以及增强当地交通等。但是黄马甲运动以来,马克龙已经多次明确拒绝恢复富人税。这已经是他的政策底线。在公开信中,他也声称不会取消已经采取的一些旨在鼓励投资的措施,委婉但坚定地继续捍卫自己的政策。

当地时间2019年1月15日,法国厄尔省Grand Bourgtheroulde,从今天开始,法国将展开一场为期两个月的“公民大辩论”,法国总统马克龙于当地与大约600名法国市长一同参加全国首场辩论。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三是这种大规模的民众参与性的政治形式,从人类历史上来看效果都不好。像近几年希腊公投、意大利公投、法国欧盟宪法公投、英国脱欧公投等都是如此。大辩论和选举不同,选举只是在有限的候选人进行选择,政治活动只是单一投票。但这种公共观点交锋的政治活动很容易失控,结果更是难料。我们看看西方国会少数人的辩论就知道难度有多大。英国国会针对脱欧协议的辩论就以一边倒的否决告终,英国将面临无协议退欧的最坏结果。

不过在法国生活久了,我还是能理解,这样的大招也就只有法国人才会想得出来,太符合法国国情、传统和民族特色了。正如大辩论前马克龙向全国发出长长的公开信,开头就言:“法国跟其他的国家不一样”。

这个不一样,就是法国是一个太好辩论的国家,高谈阔论似乎是法国人的基因本能。而且时间久了,外国人都会发现,法兰西民族的辩论往往喧宾夺主,从工具成为目的。在这里,我可以再一次引用英国人的看法。二战时,英国发给士兵的作战手册上就这样评论法国:“整体而言,法国人比我们更喜欢做脑力争辩。你以为两个法国人激动得好像要打起来了,实际上他们只是在争论抽象的看法”。

我在法国上学时,就颇有体会。有一次老师让我们分组讨论,题目是:我们中了五十万欧元的大奖,要去和银行谈如何进行投资。结果上来我可爱的法国同学们就激烈争论起来了,只是争论的话题不是投资,而是如何保管、分割这笔钱。大家可谓奇思妙想迭出,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甚至想到了密码可以分割给不同的人共同使用才有效。眼看时间就到了,我实在按耐不住不得不打断他们:“我们就要和银行谈如何投资了,这些问题是不是以后再讨论?”结果完全被无视。倒是后来点评的老师还给我公道,认为我是唯一没有跑题的。

这个特点,我在马克龙告全国的公开信中也发现了:“在我看来,没有不能讨论的问题。我们不能在所有问题上都达成一致,这是正常的,但至少我们将证明我们是一个不怕发言、交流和辩论的民族。”

按照初衷,全国大辩论自然是要寻求共识,但马克龙这段话表明其目的之一不过是要想证明法国是一个不怕辩论的民族。这就是集体无意识。所以这场辩论到最后极有可能演变成为辩论而辩论,不会有结果的辩论。

事实上,这场大辩论的结果,中国大师级学者钱钟书早在几乎一百年前的名著《围城》上有过精准的预言:“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们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们的做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

当然不仅我的分析和钱钟书先生的预言不看好这场大辩论,法国的民意调查也是如此。据Elabe民调显示,只有34%的受访者认为这会带领法国走出危机。另一个民调Opinionway所作的一项民意调查也显示,只有31%的人认为讨论能够让法国走出“黄色背心”的危机。

反对党和黄马甲更是公开反对大辩论。一些“黄背心”人士早在大讨论开始之前,就否认其合法性,认为真正的讨论是在“街头”。在反对党一边,多有认为活动仅仅是“一阵风”之举,一名法国极左党派“不屈法国”的议员说,这是马克龙在争取时间,而在他看来总统已经输了。

当地时间2019年1月12日到13日,法国,第九轮“黄背心”示威在法国多地再次登场。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那么马克龙为什么还要发起这场大辩论?我想原因应该有如下几个。一是大辩论符合法国的国情和国民性,这个主张极易被接受,从而显示他是有办法、有实际措施要来解决问题。

二是大辩论一旦开展起来,会把很多人的注意力和精力聚焦于此,黄马甲运动将会被边缘化,媒体有了更新奇吸睛的事情自然也就把黄马甲放于一边。自然,辩论过程也是发泄过程,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化解民众的不满。

三是辩论过程中自然会因为立场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派别,并发生激烈的交锋,这样马克龙就不会是众矢之的了。他会不会有更多的盟友先不说,至少会分化他的反对者。现在极左和极右众多政治派别都在参加“黄马甲运动”,他们之所以能走到一起是因为有共同的目标马克龙,但当大家在辩论中展现自己的立场时,各自不可调和的分歧将使得他们的矛盾上升为首位,黄马甲就此四分五裂也是很有可能的,至少也可以把黄马甲的诉求淹没在海量般的社会意见中去。

四是马克龙要着眼于三年后的大选。如果他能走出危机,就仍然有机会去竞选连任,而避免重蹈奥朗德只任一届的后尘。这次他发表的公开信,风格就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过去他总给人以高高在上的感觉,讲话更像是训话和指导。而这一次则相当的平和亲民,用词也浅显易懂,言词肯切,是他执政以来最为亲民的一次表达。这确实有他重塑形象、挽回人心的用意。

这场大辩论也许有可能为马克龙摆脱政治困局做出贡献,却对解决法国的问题毫无帮助。如果以历史为镜鉴,革命将是法国摆脱危机的唯一方式。只是这场革命什么时间、以何种方式到来,就只有历史才知道了。说不定,大辩论到最后成为大革命也未可知呢,如果是这样,马克龙可就真的悔青肠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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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小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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