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奎:起跑线,一出公平名义下的教育权争夺戏
来源:观察者网
2018-04-12 07:59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苏奎】
近一年,《摔跤吧爸爸》、《小萝莉的猴神大叔》、《神秘巨星》等印度宝莱坞影片一摆过去歌舞的套路,在中国都获得了不菲的票房,俘获了不少的观众,俨然已经在中国建立了印度电影的全新品牌形象。这恐怕是2000年前印度向中国输出佛教文化后,又一次成功地将印度文化传播到中国。
刚刚过去的清明假期,又一部印度电影《起跑线》获得了票房的成功,这部教育喜剧片赢得了感同身受的中国观众,超过了《摔跤吧爸爸》、《小萝莉的猴神大叔》,收获了印度电影在中国的第二高票房,在中国仅仅上演5天就已经超过了印度去年上演时的总票房。这部印度男主角、巴基斯坦女主角的子女教育题材电影,却在中国获得成功。
宝莱坞的媒体报道起跑线在中国的票房,图片来源:作者收集,下同
起跑线
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绝对不只是一句口号,更有无数的中国父母在践行。在印度,教育问题也同样是父母的焦灼。《起跑线》讲述了一对新富的印度夫妇拉吉和米图,为了让女儿皮娅接受最好的教育,费尽心思让她进入首都德里顶级学前教育民校——德里文法学校的喜剧故事。
天下父母的焦虑在《起跑线》中都体现得淋淋尽致,贫富差距、阶层隔阂、中产焦虑、招生不透明、教育资源不平等等问题不仅仅是印度人的痛,也是中国人的苦。
电影围绕三条线索展开。一条是丈夫拉吉对漂亮妻子米图的爱而展开,电影以年轻时的拉吉对妻子爱的承诺而开始,无论妻子提出什么要求,拉吉都会尽力满足,而希望女儿进入顶级民校就是妻子的极力主张,装富扮穷都是为了实现妻子的愿望,这是电影的浪漫线。
另一条线索是语言。在印度,语言不只是交流的工具,也是阶层的象征,米图把这个残酷的现实说出来了。整部电影米图不时在问拉吉如何拼英文单词,连他们的穷朋友希亚姆都因自己的小孩可以学英语而感激涕零,米图追求的是英语学校,印地语学校差不多属于穷人。电影名称的中国式翻译:起跑线,无疑为电影的票房起了不少的作用,但电影的本来名字:印地语(Hindi Medium),却更想传达的信息是:语言如何在割裂印度社会。
更重要的一条线索是围绕德里文法学校的招生制度而展开,为了达到学校的生源半径要求而装富搬入上流社区,为了获得贫困生指标而混入贫民区,这一切都是因为学校的招生制度,最后又因为不满学校的招生而放弃历尽千辛万苦所获得的学位。
招生制度就是教育资源分配的规则,可以说,起跑线,就是一场在公平名义下的教育资源争夺戏。在印度,所谓的RTE(Right To Education,教育权)就是以公平的名义重新分配资源,拉吉一家也是围绕RTE而进行了种种可笑而又心酸的抢学位大战,穷人代表希亚姆的孩子没有能进好学校令人难过,主人公拉吉家的皮娅进而后退的经历使人心酸,他们都是印度发展落后、教育资源不足的受害者。
遗憾的是,尽管电影围绕RTE而展开,但电影编导没有深入讨论RTE本身如何实现教育公平,事实上,RTE又在制造新的不公平,而这并没有被文化程度不高的拉吉一家所自觉到,倒是电影中的反面人物——作为知识分子民校校长的分裂表现却在隐隐地向观众展示扭曲了的RTE。
为了公平的教育权
2009年8月26日,经过5年的争议,印度义务教育法(The Right of Children to Free and Compulsory Education Act ,也称 Right to Education Act )终于完成了所有的立法程序,2010年4月1日正式生效,法律明确6-14岁的儿童免费接受初等教育。法律并非愚人节玩笑,而是具有强制力的。
1592年,神圣罗马帝国时期,德国境内的茨魏布吕肯-普法尔茨伯国在全世界最早建立义务教育制度,教育开始成为适龄儿童的法律权利。印度由于发展程度比较低,是全世界第135个建立义务教育制度的国家。建立义务教育制度,无疑是印度教育的重大进步。
但这部法律的争议焦点在于对于学前教育至-14岁的初等教育期间,不接受任何政府补贴的私立学校也要拿出25%的学位分配给贫困人群(EWS/DG),且学校不得向学生收费,也就是说,私立学校要承担起国家无偿义务教育的责任。这就是电影中屡被提及的RTE贫困生指标。
印度的基础教育体系
据统计,印度拥有全世界最大的基础教育系统,全印约有140万间中小学校,在校学生人数约2.5亿人(中国为1.8亿),属于义务教育的初等教育就有约2亿人。私立学校数量只占25%,但学生数量却高达40%(中国为8.2%),也就是说约1亿学生在私立的中小学校就读。在城市,这个比例超过50%,富裕人群和大部分的中产阶级都将子女送到私立学校就学。私立教育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义务教育法如果不对私立学校设定义务,在很大程度上,义务教育的普遍、公平的目标就难以实现,这就是立法者的初衷。
事实上,在此之前,对于享受政府优惠政策(如以优惠的价格获得土地)的私立学校已经按要求为贫困生保留15%学位指标。但对于没有享受任何政府政策支持的私立学校,此前并没有任何强制性规定。
拉贾斯坦私立学校协会认为该规定违宪,上诉至印度联邦最高法院。原告认为,强制私立学校为贫困学生设定25%的学位指标违反了宪法第19条关于公民有不受政府干预的从业自由权(the right to practice any profession or occupation free from government interference),以及侵犯了宪法第30条赋予少数族裔建立和管理学校的权利。
2012年4月12日,最高法院以2:1作出了裁决。最高法院持反对意见的少数意见法官认为,私立学校没有承担教育公平和义务教育的积极责任,只有不侵犯教育权的消极责任。多数意见则认为,义务教育法是以儿童为中心,而不是以机构为中心。国家有责任为儿童提供免费的基础教育,并保障教育的公平。国家有权决定落实义务教育责任的方式,包括为了公共利益要求私立学校承担一部分责任。将儿童的免费的义务教育权置于机构的权利之前是合理的,对私立学校赋以合理的负担和必要的限制符合公共利益。但最高法院否决了少数族裔学校的贫困生指标要求。
公平并不容易
在最高法院作出最后的裁决后,各邦都在推进落实教育权,也确实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但据统计,截至2013-2014学年,28个邦(包括首都辖区)中,25个发布了有关实施意见,16个邦已经开始实施。
按照印度有关研究机构在2015年的分析,全印实施贫困生保留指标的实际完成率仅有29%,印度最大城市孟买所在的马哈拉斯特拉邦只有19%,而印度最多人口(2亿人)的北方邦甚至只有区区3%,安德拉邦竟然只有0.2%,显然效果很不理想。
电影将故事的发生地设定在首都德里,德里确实是首善之区,这里的穷人们已经是很幸运了,完成率达到了92%,也就是说,25%的保留指标被用掉了23%。
但僧多粥少,要获得贫困生指标只好看运气了。以2017年为例,德里教育部门一共接到了 113991个网上申请,但指标只有31653,通过计算机抽签(德里在2015年已经全部采用计算机抽签了),31269名学生被幸运地获得了贫困生指标学位,成功率只有27%,而这已经是印度最高的了。
要得到贫困生指标,除了运气好,还要看住所地位置。在实施RTE贫困生指标后,很多私立学校并不积极,刻意设置了很多复杂的招生标准,为贫困生招生设置障碍。如德里教育部门在2016年曾经发通知要求废除62项不合理的幼儿园招生标准,学校招生不能使用歧视性、武断性的招生标准,不得组织考试、面试等,废除的标准包括父母擅长音乐体育、双职工家庭、父母的教育经历、外语能力、经济条件、父母职业类型、长子(女)、家长在关联学校就职、表兄妹在读、父母不抽烟、第一次申请等等。
根据德里高院2012年的判决,家校距离属于公平合理的招生标准,学校可优先在1公里范围内招生,没有完成招生时,可将半径扩大到3公里,仍不能招满时,可以扩大到6公里。这就是电影中皮娅要想入读德里文法学校必须搬家的原因。
除了不高的入学几率,入学后也并不好过。电影中那位培训顾问听到拉吉想利用RTE时,马上警告拉吉,通过这样的方式进去的学生并不能融入班级集体,大部分在1—2年内就会退学。电影中的台词固然有些夸张,但在现实中,通过RTE的保留指标进入的贫困学生退学率也确实不低,以德里地区为例,2011年,退学率高达26%,经过努力,2014年降到了10%,即使这样,退学率仍然很高。
家长在查看贫困生入学抽签情况
退学的原因多样,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英语能力差距不能适应教学要求和私立学校除学费之外的各种活动收费,贫穷家庭的学生根本无力承担,如同电影中的希亚姆为了获得入学费用而不惜以生命制造车祸讹诈钱财。
普通生遭秧
普通指标缩减后,普通学生要入读好学校更加困难了,即使进入了中意的学校,还要忍受涨价之苦,私立学校的普通学生对RTE也并不满意。
学校不能向25%的贫困生收费,发生的成本只能由政府负责,但政府并不会根据学校成本的差异(如设施、教师等),而是统一确定生均成本。以德里为例,2015年前,贫困生月均拨款为1198卢比(约115元人民币),在学校不断抗议之下,2015年提高到1598卢比(约155元)。
学校除了抱怨拨款不足外,政府拨款程序繁杂,经费并不能按时到账。学校为了生存,自然就将成本转移到剩下的75%的学生。以德里加济阿巴德公共学校(Delhi Public School Ghaziabad)为例,2017年的学费涨幅竟然超过200%, 4年级学费从2016年的3.26万卢比涨到2017年10.4万卢比。甚至还有家长称,有学校涨价幅度高达400%。2017年,属于享受政府补贴的410间私立学校,就有168家申请涨价。
当然,学费飞涨也并非全是因为贫困生指标,事实上,义务教育法对学校提出了多项新的合规要求,如师生比(1:30)、教师待遇(私立学校教师待遇要达到公立学校的标准)、场地条件(城市地区最低约4050平方米)、设施(如图书馆、厕所)等,学校如不能达标,将被处以罚款10万卢比,之后每日罚款1万卢比直到达标为止,严重者甚至可能被强制关门。这些都需要钱。
面对学校乱涨学费,这些家长们也怨声载道,甚至走上了街头。2016年,德里政府希望立法将私立学校的学费也纳入管制。为此,又闹上了法庭。最高法院在2017年1月判决,对于享受政府土地优惠政策支持的私立学校,学费变动需要政府批准,但对于完全独立的私立学校有权自定学费标准,但也不能仅仅为了自己的利润。对于学校的涨价要求,德里政府并不认同,2017年,只批准了5家学校涨价。
拉吉式欺骗
电影中拉吉利用假资料骗取贫困生指标的问题,在现实生活中也比较普遍。
4月7日,德里恰恰就发生了一起类似案件,一名经销核磁共振设备的德里商人(Goel),经查实际报税收入为45万卢比,但在2013年伪造贫困生文件,称其年收入仅6.7万卢比(约6500元),低于德里贫困生标准(10万卢比),其子因此获得贫困生指标,但今年为了其次子入学,改称已经脱贫,要求学校将其长子归入普通生,欲在学校再次为其次子申请兄妹优先入学指标,引起学校怀疑,经警察调查为造假入学。不仅学校将其3年级的长子开除,警察还拘留其14天。
可以说,这位犯事的Goel先生活脱脱是拉吉的现实版,只不过电影中,妻子米图的担忧在拉吉幡然醒悟并自首后没有成真。
德里家长排队报名(左下角为造假者Goel)
事实上,利用假资料骗取贫困生指标,并非个案。据报道,仅在调查了德里地区200个学校后,就发现2013年-2015年入学的贫困生指标生中,利用假资料入学的人数就达到了1000人。而德里的中小学校总数超过5000家,私立学校也有1700多所,可想而知,造假人群有多么庞大。如此庞大的造假,背后存在有组织犯罪,甚至一些政府部门的官员也牵涉其中。据称,有的犯罪组织的收费标准高达30-100万卢比!可以说,起跑线这部电影,根本就不需要多少虚构创作,只是把现实搬到了银幕上。
拉吉的诘问
在拉吉被希亚姆发现装穷以获得贫困生指标后,希亚姆愤怒地斥责拉吉,富人们占有了社会的一切,还要抢走穷人的教育机会。拉吉由羞愧而悔悟,在要求校长将指标还给希亚姆的孩子被拒后,在德里文法学校的礼堂慷慨激昂,他要撕去印度上流社会虚伪的外衣,学校对贫困生漠不关心,“less is more(少即是多)”、“sharing is caring(分享就是关爱)”这些学校要教授的价值根本只是阶层的毫无意义的装饰品。
但电影编剧在拉吉的讲演完成后,并没有为他设计鼓掌的场景,除了妻子米图,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一边,而校长更是冷静地上台重新开始。显然,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虽然编剧在电影中并没有安排台词来反思RTE的公平教育问题,但却通过这种方式隐隐提出了问题,校长的矛盾行为就是线索。
这位出生贫寒的校长是分裂的,她曾经撕毁了总理办公室的推荐信,德里首席部长(市长)也不敢向她推荐学生,拿钱到办公室的商人被她赶出了办公室,她有自己办学的信念,她敢于坚持自己确定的招生标准,对于自己的学校,她满腔热情,她恐怕并不是唯利是图的商人。但对贫困生招生,却不愿浪费任何时间,她的冷漠令人震惊,仅仅打发一个地位不高的印地语老师去负责。
显然,校长并不认为她或者私立学校有这样的责任,这只是政府强加给她的义务,她在无声地抗议RTE。
究竟拉吉们抢了希亚姆们的学位,还是RTE硬生生占了拉吉们的学位,这个恐怕永远找不到答案,如同印度最高法院在判决时所展示的分裂。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印度糟糕的公共教育体系该对此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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