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埃及观察员王丁楠:埃及清场 血与火的现场观察

来源:观察者网

2013-08-15 14:56

王丁楠

王丁楠作者

青年博士,游学德国、埃及、伊朗

8月14日,埃及军方在阿达维亚等地,对穆尔西的支持者进行武力“清场”。就在军方行动的5天前,观察者网驻埃及观察员王丁楠还曾走访阿达维亚……

阿达维亚的穆尔西支持者

自7月3日穆尔西下台,开罗纳赛尔城的阿达维亚地区和开罗大学正门的复兴广场已被示威者占领了40多天,即便是斋月的酷暑高温和滴水不进也阻挡不了示威者抗议军事政变的决心。从7月中旬开始,阿达维亚清真寺附近的示威人数不断增加,占据的地盘向四面延伸。直到27日被武装部队和警察强行遏制,导致上百人死亡。此后,更多的帐篷在阿达维亚主路两侧搭建起来,通向广场的入口增加了砖砌的防护屏障和木制遮阳棚,并设专人分男女搜检入场人员是否挟带武器。

通过安检后,便进到阿达维亚的主路上。开斋节前后,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高悬的节日祝福标语。上百座简易房和帐篷依次排列,既是示威者的居住区,也可作为展厅和布告栏。许多家庭选择在阿达维亚安营扎寨:主妇们清早打扫“居室”,购买食物。男人和小孩有的从小贩手中购买冰块降温;有的把图片和标语悬挂在墙上,供路人参观;有的则成群结队喊着口号穿梭在街巷中。推土机清理垃圾,发电机时时待命(政府常断水断电,试图驱散示威者),临时医院汇集了社会捐赠的药品和志愿服务的医生,此外还有专为节日准备的儿童游乐设施——50天里,阿达维亚俨然一个自治的小社会。

阿达维亚的心脏地带是清真寺脚下的舞台。这里是个十字路口,也是广场所在地和每日大规模集会的地点。清真寺位于舞台背后,既作临时医院,也举行新闻发布会。身着桔黄色背心的志愿者用绳子和人墙将广场分成不同区域,留出道路方便路人通行。由于天气极其炎热,服务人员背着水箱向广场上的人们喷雾降温。孩子们则拿水枪和喷壶与行人玩耍。新闻工作者和摄影师在广场上装好设备,全天实时转播现场情况。值得一提的是,阿达维亚广场周围有不少军事禁区。一些军区大院与示威者仅一墙之隔,军队的宣传画与示威者抗议军政府、审判塞西的标语遥相呼应,分属不同的政治世界。

每天晚上,阿达维亚广场都灯火通明,口号震天。7月27日军队镇压后,示威者的情绪几近失控。半岛电视台到现场采访时,一些人表示,不会为穆尔西或穆兄会去送死,只是来抗议军事政变,捍卫自己的民主权利。有西方记者说,对军队和临时政府感到失望的非伊斯兰势力也加入进来。我身边的一些老师和同学起初是在电视上看,到后来也纷纷走向阿达维亚,有的甚至每晚都去参加活动。他们说捍卫和坚守现场是很有必要的:埃及媒体已经屏蔽了反对派的消息,如果自己再不发出声音就更没有希望了。每当有清场的消息传来,阿达维亚和复兴广场便声势大阵。此时即便穆兄会提出与军队妥协,抗议民众也不一定会买账。

外国斡旋埃及危机

临时政府以阿达维亚示威者私藏武器、扰乱交通、干扰当地居民生活为由,表示将进行清场,并誓言打击“恐怖主义”。8月初斋月结束时,总理贝卜拉维表示,政府考虑到斋月是圣洁的,因此未曾动手,但清场的决定没有改变。

斋月期间未曾动手的另一原因是外国和国际组织代表频繁到示威现场视察,在穆尔西支持者和军队之间斡旋调停。埃及民众在政变前普遍认可的爱资哈尔清真寺教长、武装部队和司法系统均不可能担负起劝和促谈的重任。后两者作为政变的主谋自不必说,爱资哈尔教长因为在政变时倒向了军方而面临很大压力——他领导下的爱资哈尔清真寺教职人员和大学师生大多是穆尔西的支持者。

在这样的背景下,非盟(埃及政变后其非盟成员国地位被中止)和欧盟外交事务代表先后会见了关押中的穆尔西,同军方斡旋。此后,美国副国务卿伯恩斯和欧洲、海湾国家外长与埃及各方长谈,但未能达成妥协。邀请外国调停非但没有增加埃及临时政府的合法性,反使其陷入国际舆论上的被动。美、英、德等国和联合国均要求释放穆尔西。德国外长被“造反”运动负责人当面“教训”——“为什么德国反对希特勒,却支持穆尔西?!”——引发欧洲人对埃及局势的嘲讽。荷兰外长在同埃及各方会谈后向路透社表示:和解失败的原因在于军方和政府根本没有和穆兄会对话的意愿。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塔瓦库·卡曼因发表反政变言论而被埃及政府拒绝入境,倒为穆尔西的支持者平添了道义优势。

外国斡旋失败的标志是美国参议员麦凯恩和格雷厄姆访问埃及。麦凯恩回国后对美国媒体说:没想到埃及的情况如此糟糕,这个国家注定失败,离大规模流血冲突已经不远,马上就会见分晓。格雷厄姆和国务卿克里则建议埃及缩短过渡期,尽快进行选举。麦凯恩还认定,穆尔西下台是一场军事政变。当天,临时总统曼苏尔宣布外国调停埃及危机失败,穆兄会负全责;“造反”运动则号召埃及人到解放广场作开斋节的礼拜,发起一场“抵制外国干涉埃及内政”的大游行。最终,游行人数寥寥。但开斋节后开始清场已成为民众公认的事实。

8月9日,阿达维亚广场的示威人群,少年做出胜利的手势

 

8月9日,阿达维亚广场

民众信赖军队

临时政府镇压示威者的决定得到许多埃及民众的支持。他们认为埃及人已经(以大规模游行的方式)赋予了塞西打击恐怖主义的权力,并对军警迟迟不动手表示不满。武装部队是埃及国内实力最强、影响力最大的政治集团,在人民心中威信很高。尽管军队7月初发动政变,失去了一部分民意基础,但多数埃及人依然认为,军队一心为民,是最诚实、公正、客观的政治力量。1952年,埃及七月革命推翻君主统治便是由“自由军官”组织领导的。此后直至穆尔西上台,历任总统都是军人出身。

埃及大众受教育程度较低,对外部世界了解有限,政府数十年来对军队的歌功颂德深入人心。大学里,对军队不利的历史资料和教材受到管控。穆巴拉克下台后的军管时期,政府就曾下令禁止使用若干国外通行的中东史教材。从1979年埃及与以色列订立和平条约起,埃及军方日益成为美国在中东最重要的盟友,但大众往往对此视而不见。穆尔西下台后,埃及人称赞军队将“美国人扶植的”穆兄会赶下台,使国家迎来了第二次解放。

埃及教育的重要部分是义务兵役制,即成年男子需在军队接受军事训练1-3年。严格的兵役制拉近了青年与部队的距离。当问及对军队有何看法时,许多年轻人自豪地说:“军队就是我们,我们就是军队。”

在经济方面,武装部队掌控埃及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从餐饮、住房到汽油、电力,无所不包。有大学生在服兵役后表示:大部分时间在工厂干活,年轻人变成了部队经济帝国的免费劳力。7月3日政变后,埃及经济形势的突然好转使部分民众开始欢呼:“塞西为我们带来了一切!”经历了两年半的革命和动荡,一些埃及人说,如今已经对民主没什么指望,只求踏实活着:“军队实力最强,只有它能带来安全,解决温饱。”

说到政治立场,埃及民众是十分健忘的。就“1·25”革命后的情况而言,军队执掌政权一年半,镇压示威者,引得民怨沸腾。仅2011年10月底就一次性杀死近30名科普特基督教徒。穆尔西上台后,内政部长穆罕默德·易卜拉欣也曾下令驱散、殴打冲击总统府的示威者。然而,大多数民众对军队和警察的上述记忆在“6·30”大游行后便烟消云散了。“军队、警察与人民手牵手”的口号在游行队伍中随处可见。易卜拉欣在6月30日当天下令,允许警察上街抗议穆尔西,因而得到塞西赏识,在临时政府中继续留任。有基督教徒对西方记者说:尽管我的儿子一年前被军队杀害,但我依然支持他们,“因为穆尔西下台后,军队的一切腐败和暴虐都被清除干净了”。类似的观点屡见不鲜。许多埃及人对枪杀穆尔西支持者不报丝毫同情

但在穆尔西的支持者看来,军队和临时政府评判问题存在双重标准。一个月来,许多人滔滔不绝地向我倾诉这种赤裸裸的社会不公:埃及政变后,临时政府以穆尔西执政时示威者遇害为由,逮捕穆兄会高层领导进行审查,却对数百名穆尔西支持者的死亡视而不见,声称这是穆兄会自导自演的流血冲突。抗议者封锁道路、投掷燃烧瓶是“1·25”革命以来的家常便饭,到了穆兄会那里就成了警察必须镇压的充分条件。面对政变后持续飙升的死亡人数,反对派转而谴责穆尔西的支持者掀翻便道上的地砖、砍伐树木和损毁车辆。穆尔西任职时,袭警事件被媒体默许为正义之举,如今舆论却转而强调警察有开枪射击的自卫权。

一个月来,为了证实穆尔西支持者挟带武器,埃及媒体爆出各种惊天动地的消息:有的说穆兄会已经在动物园地下预埋炸药,等开斋节游园时集体引爆。还有的报纸刊登大标题说,叙利亚战场的化学武器已被偷偷运到了阿达维亚广场的示威者手中。

 

 

 

埃以军事合作和军队扩权激化矛盾

为打击包括穆兄会在内的跨国伊斯兰团体,埃及军方的主要策略是提升国内的民族情绪,指责穆兄会与美国、以色列及其“同胞兄弟”哈马斯暗中勾结,出卖埃及利益,控制整个阿拉伯世界。面对埃及民众的反美、反以色列呼声,军队必须顺应国内民族情绪,表现出竭力维护国家独立与尊严、对美国毫不示弱的姿态。但在国际关系上,塞西又不得不与美国频繁沟通,努力维系1979年埃以和平条约和埃美两国间的盟友关系。

西奈半岛武装分子盘踞。埃及政变后,爆炸、袭警、袭军事件频频发生。在此背景下,埃及军方与以色列合作清剿西奈半岛恐怖分子,引发许多埃及人不满。埃以媾和是1981年萨达特遇刺的导火索,也是“1·25”革命时埃及人反对穆巴拉克的重要原因。

8月9日,以色列越过边境,在西奈半岛打击恐怖分子。埃及军队矢口否认,声称此次打击是埃方自身的清剿行动,但拒绝向外界透露军事机密。与此同时,以色列允许埃及在西奈增兵,联手攻打当地武装分子。据美国官员透露,穆尔西下台后,埃以两国军事合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预计这种“令人满意”的互利合作还将继续下去——埃及帮助以色列打击哈马斯和西奈的伊斯兰组织,以色列则替埃及在美国游说,保证美国的军事援助按时到位。

与埃以军事合作同样招致民众反对的是8月13日临时政府任命新省长。穆尔西执政时,埃及人谴责穆兄会垄断政权。而此次新任命的25人中,17名是军队将官,两人是武装警察长官。其余6人中,大多是穆巴拉克的死党和民族民主党(穆巴拉克所在政党)要员。“1·25”革命时参与枪杀示威者的内政部副部长又被提拔上来。这样的人事安排显然有助于军队对行政发号施令,顺利推行过渡时期路线。

除了军队的铁杆支持者外,这次省长任命遭到埃及多派政治力量的抗议。阿达维亚的示威者直接表示,曼苏尔不是埃及合法的总统,所以不承认新任命的省长。“造反”运动的领导成员指出,任命劣迹斑斑的前政府官员是革命的倒退。但其中另一位领导Mahmoud Badr则发表声明说,此举是整顿治安、保卫革命的权宜之计,号召大众予以支持。

8月14日清场行动

8月14日是开斋节假期结束后的第三天。一天前,阿达维亚和复兴广场曾举行足球赛和颁奖典礼,一派节日的欢庆气氛。14日夜里,有小道消息称军队和警察可能采取清场行动。

凌晨4点礼拜过后至早晨9点是示威者抗议一夜后睡觉休息的时间。临近7点时,警方开始用推土机铲除地砖垒成的矮墙和木制简易房,放火焚烧帐篷,发射催泪瓦斯驱散人群。狙击手部署在阿达维亚广场周边的楼顶射击,阿达维亚由街头棚户区迅速变成战场。军队的直升飞机在头顶盘旋喊话,要求示威者举起双手走出广场,承诺保障他们的安全。但有目击事件的西方记者表示,一些举起双手的人同样遭到枪杀。由于狙击命中率高,大多数死者都是头部中弹,头骨粉碎,脑浆迸裂。广场上和临时医院里人满为患,死者的大脑被留在地面上。救护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开到临时医院,医生和救援人员只能头顶着横飞的子弹运送伤者到清真寺里的医院。

与阿达维亚清真寺相比,开罗大学门口复兴广场的示威规模要小得多。但军警趁示威者昏睡之际直接点燃帐篷,等到救援人员赶到现场时,尸体已被烧焦。

此时,埃及的国营和私营电视频道里反复播放着穆尔西支持者向警察射击的画面,以及从现场缴获的若干枪支、子弹和数桶汽油。五百余名示威者因挟带武器被捕。在互联网上,警察帮助妇女撤离,军队收集现场的古兰经、避免其被焚烧的图片广泛流传,受到军队支持者的大力称赞。临时总统曼苏尔曾明确表示阿达维亚藏有很多武器,并以此作为清场的首要理由。然而路透社和其他西方记者均表示,没有在现场看到(电视中播放的)示威者向警察射击的场面,前者所持的武器主要是棍子和石块。路透社称,这是1973年十月战争后埃及国内爆发的最严重的暴力冲突。

8月14日,阿达维亚广场在浓烟中

8月14日,燃烧着的阿达维亚广场

对穆兄会而言,伤亡人数(特别是其中的妇女和儿童)激增有助于其获得道义上的支持。该组织核心人物Mohamed El-Beltagy年仅17岁的女儿也因胸部、背部中弹死亡,这更是令穆尔西的支持者怒火中烧。

在阿达维亚清场数小时后,埃及各省随即陷入混乱,伤亡惨重。在亚历山大、苏伊士、西部沙漠的新河谷省,穆尔西支持者与警察激烈冲突。在伊斯梅里亚,示威者冲击法院。在上埃及的艾斯尤特,他们攻打警察局和教堂,而基督教徒和军警并肩作战,狙击手在楼顶射击。由于此前基督徒捣毁了当地的穆斯林商铺,科普特商人经营的Mobinil手机公司也遭到同样的打砸。在法尤姆,警察局、政府办公楼和省长别墅被袭击或焚烧。在阿斯旺,示威者焚烧军车,并试图夺取武器。在埃及中部的明亚省,示威者认为基督徒藏有武器,随即冲击了当地三座教堂,并占领了政府办公楼和警察局。通往开罗的主要道路被封锁。西奈半岛更是处于无政府状态,军队对当地的贝都因武装团体束手无策。

临时政府总理和内政部长当晚举行记者会,向参与清场的军警表示谢意,对死伤人员表示惋惜。内政部长易卜拉欣历数了当天埃及各地警察的伤亡情况。在解释清场行动时,他说,警察遵照政府指示,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克制,仅使用了催泪瓦斯和水枪。他还透露,穆兄会早已谋划好8月14日在全国各地展开袭击。

穆兄会是否(如临时政府所说)对此次行动预谋已久,我们不得而知。但当天冲突波及范围之大、暴烈程度之强,恐怕是双方都始料未及的。下午3点左右,总统曼苏尔宣布包括开罗、吉萨、亚历山大、苏伊士和西奈在内的12个省从4点起进入紧急状态,为期一个月,晚间实行宵禁。这实际意味着1958年出台的紧急状态法在中止一年多后重新生效。该法律规定,政府可以不经过司法程序逮捕公民,没收查抄出版物,驱散集会,限制公民自由,严格监控商业行为和居民生活。从1967年到2012年,埃及一直处于紧急状态。穆巴拉克下台后,该法令被撤销,如今又卷土重来。

14日当晚,开罗市区出奇地平静。外国媒体上找不到阿达维亚广场的画面,但有消息称临时医院里仍有很多伤员得不到救治。而在南北西奈省,示威现场直至凌晨时分依然人声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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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包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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