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柱智:我原本对乡村孩子沉迷手机有点悲观,直到参与这一项目

来源:观察者网

2023-09-07 08:58

夏柱智

夏柱智作者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夏柱智】

一、缘起:出路在哪

在过去的这半年,我们团队深入关注了乡村少年陷入手机沉迷的问题。正如一位乡镇中学校长所说的,“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诱惑,但智能手机时代的小孩好像陷得更深一些。”

同时,我们也被不断追问:问题是普遍存在的,但如何解决这个新问题?起初,我们也很迷茫,似乎找不到很好的办法。

作为田野观察者,2023年春,笔者有幸参与到黄冈市罗田县三里畈镇“希望家园”项目建设中。第一个项目落地在黄冈庙村,2023年3月启动,7月开始运行,其直接目的就是解决暑期农村少年儿童尤其是留守儿童无人管、无人教的问题。从效果及运行实践来看,乡村“希望家园”项目成本较低、收益很大,受到基层家长和孩子的欢迎,是一种可复制、可推广的模式。这扭转了我们对解决手机沉迷问题的悲观看法。

在2023年8月再次完成两次调研后,笔者撰写了这一文章,希望能为其他地区解决相关问题提供一些有价值的参考。

孩子们在上书法课(作者供图,下同)

二、手机沉迷催生“新问题少年”

三里畈镇位于黄冈市罗田县,是一个典型的大别山乡镇,也是一个人口大镇。本镇户籍人口7万多,常住人口4.2万人,耕地5万多亩,人均耕地不到1亩多,外出务工是农民家庭主要收入来源,占家庭收入的90%以上。本次调查的主要村庄黄冈庙村,距离镇中心大约10公里;户籍人口1539人,有10个村民小组,常住人口有600人,主要是老人和小孩。

调研发现,农村老师和家长有一个共识:乡村教育的主要问题是,孩子们的课外时间被电子产品占据,大量乡村少年儿童沉迷手机,成为“新问题少年”。

如今的少年儿童是真正伴随着数字技术长大的原住民。一些家长会在孩子哭闹时,主动给出手机作为哄娃神器,但是他们往往不会将手机特意调成青少年模式,也不能实时监控孩子看到的内容。我们不止一次看到村内的学龄前儿童捧着手机玩得入迷,有一些少年儿童甚至因缺乏自律和他律,成为“网瘾少年”。

三里畈中学朱校长反映,“学生拿手机,100个中不一定有1个是用来学习的,沉迷手机但学习成绩不下滑的,几乎没有,甚至品德都会受影响。”

2021年教育部出台政策,教师拥有了对手机的管理权,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带手机进校。问题是,手机管理在校内有效,难以延伸到校外。尤其是在漫长的寒暑假,农村儿童沉迷手机的现象越来越严重。调研中,乡村教师也多次反映了这个问题,“五减二等于零”——孩子在学校五天的学习,因回到家里玩两天手机,就归零了。

和城市不同,农村孩子的课外生活依然是放养的。由于经济落后,农村课外托管培训的市场并不发达——有农村孩子接受课外服务,但是比例不高,不超过20%。调研还发现,即使在长暑假,也很少有家长安排额外的作业,因此孩子拥有大量时间玩手机。如果是祖辈监护的留守儿童,手机沉迷的问题就更严重。

因此,近年调研发现部分年轻父母尤其是母亲放弃外出务工机会,在家全职陪读。因为相对于务工赚钱,在一个手机互联网普及、日益复杂且充满风险的社会环境中,如何把孩子培养成人、成才,是更紧迫的家庭任务。

三、建设“希望家园”的方法

黄冈庙村引入“希望家园”项目要从2022年说起。

退休老师雷许歆回乡养老,“看到家乡孩子成天玩手机,问他们一些学习上的情况,他们答不上来。”“这些孩子怎么办?外面城里的孩子可不像农村孩子这样。”为这些孩子担忧的雷许歆通过读书看报查资料,萌生出建立托管服务机构的想法。

而他的儿子雷宇,一位80后记者,长期关注和报道乡村少年儿童教育问题。他早已意识到乡村少年儿童手机沉迷问题的普遍性,因此十分支持他父亲的想法,并进一步提出要建立“希望书屋”,动员乡村“五老”的本地力量建立常态化托管服务的新机制。

1、项目的组织、服务对象和场所

作为公益性项目,“希望家园”的顺利开展,离不开当地党委政府和村两委的支持。为了让“希望书屋”有序运行,黄冈庙村形成了“希望家园”组织架构,可以称之为“希望家园”理事会,一共有8人,全是村内成员,其中园长是村支部书记,管理员是村会计,志愿者队长是雷许歆。

当下“希望家园”的服务对象是本村少年儿童,主要因为想要报名的孩子很多,但是托管班容量有限,为此村不得不限制招收范围。据村干部介绍,2023年村“希望家园“只接收本村范围内2-6年级学生,并划分为高年级组(4-6年级)和低年级组(2-3年级),一共42人。

“希望家园”依托已有场所建设。湖北省各村普遍有较大的党群服务中心,有的是利用闲置的中小学,有的是新建办公楼。黄冈庙村提供的设施包括:村三楼的大会议室,用于日常上课,可容纳40人;村委会二楼有两间房,村建设了“希望书屋”,团省委捐助了一批书,且请农村师傅进行了新颖的设计,可用于孩子阅读、画画、学习棋类等;村委会外面广场比较大,可以用于开展体育活动。

农村师傅装饰的墙面

2、项目志愿者的来源和动力

“希望家园”的运转依靠志愿者,他们有一定知识与能力,又能够无偿提供服务。从来源来看,志愿者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团委联系高校下派志愿者,另一类是本地志愿者。

下派的志愿者,他们的动力可能是奉献,也有可能是希望通过参与公益活动锻炼个人能力,再或为了完成学校实践学分的任务。

按照惯例,下派大学生志愿者的食宿由村承担,这是村庄能够吸引大学生报名的条件之一。2023年,有4名来自武昌理工学院的大学生志愿者到黄冈庙村。而据团县委介绍,仅在罗田县,2023年报名这一项目的大学生志愿者就达到了112个。

而本地志愿者的动力,更多是基于家乡情怀的奉献。这一群体具体又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本地在职教师或退休老师,分别有2名、3名。他们有专业知识,也有学生管理能力,又长期居住乡村,有条件提供常态化的服务。这些教师志愿者提供必要的课程、维持集中授课的秩序、指导暑期作业与阅读、保护学生安全等。在常态化的课后托管服务中,这5位志愿者发挥主要的作用,是核心力量。

第二类是本地返乡大学生,一共有4人,他们的服务时间从7月3日持续到8月24日。团县委表示会出具学生参与社会实践相关证明,在“希望家园”项目中表现优异的志愿者将获得团县委颁发的优秀志愿者证书。

3、项目服务内容:基本的和特色的

黄冈庙村“希望家园”的服务内容是丰富多彩的。

课程表显示,排课时间从周一到周五,上午是8:30到11:30,三节课,下午是14:30到16:15,二节课。周六、周日休息。项目持续开展时间是21天。

而课程活动,主要分为三类:

一是暑期作业辅导。高年级孩子可以辅导低年级孩子,志愿者也可以辅导。不少孩子反映,集中做暑期作业,效率高,

二是阅读及作文,内容包括自主阅读、阅读分享、写作训练等,这些是农村孩子在学习上的常见短板。其中雷许歆老师给孩子讲授了经典古文《千字文》,效果很好。

三是各类主题活动,包括棋艺、书法、看电影、交通安全教育、防溺水防火教育、环境保护教育等等。

黄冈庙村“希望家园”还有两个特色:

一是前文提到的,建设了“希望书屋”。即使暑假“希望家园”课程结束了,村庄还有“希望书屋”,孩子可以在那里阅读书籍,节假日都有志愿者、老师指导。

二是设计了丰富的适合乡村孩子参与的主题活动。他们在苍葭冲村体验研学项目、组织去罗田县科技馆、消防大队参观,还邀请武汉教国画的老师开展为期12天的书画训练。这些活动都让孩子们大开眼界。

4、风险防控机制

凡是集体活动,尤其是涉及少年儿童的集体活动,党委政府最担心的是安全问题。正如三里畈镇党委徐书记所说,“之前担心的是没有孩子、志愿者来,现在最担心的是孩子的安全问题,怕好事搞成了麻烦事。”

为此,镇村想了不少办法:给村委会二楼、三楼窗户安装防盗网;和家长签订“安全责任承诺书”;安排志愿者维持上学放学的秩序,经常给孩子讲解安全方面的知识;等等。

徐书记说:“不能说怕风险,就不能干了。”换言之,基层政府是有担当的。

四、“希望家园”项目的成效

从第一年的经验来看,“希望家园”的效果是直接的。

在开班之初,黄冈庙村在《致家长朋友的一封信》中阐明了项目的目标:“希望通过丰富多彩的活动帮助学员增长见识、开阔视野、娱乐身心,同时也为出门在外的学员家长分忧解愁。”目前来看,这些目标都已实现。

其中,最重要的或是“陪伴”。调研发现,有了志愿者和众多小朋友的陪伴,参与项目的孩子们度过了一个充实、快乐的暑假。参与托管班之后,孩子自觉不带手机,也没有必要带手机了。我们访问了多个孩子,从少年儿童的视角来看,村办“希望家园”的吸引力主要有:一是凉快,“这里有空调吹”;二是有朋友,这里集中了几十个孩子,孩子能找到好朋友,家长也放心;三是有利于学习,孩子们一块做作业,接受志愿者老师的指导,能一起进步,也更有成就感;四是这里不用花钱;五是活动丰富多彩,“寓教于乐”。

在楼梯口玩耍的孩子们

可以说,我们访问的所有孩子,都能感受到在“希望家园”的学习是快乐的;我们访问的家长,没有一个不感谢村委、国家的。一些家长甚至表示愿意付一点费用来补贴村里及志愿者,因为这是不少农民家庭最为迫切的需求。

从更宏观的层面来看,一般有两条路径来防止儿童沉迷手机:一是把手机管理纳入国家治理,治理网络游戏、短视频、APP乱象,这是堵的策略;二是通过各类有吸引力的活动安排好儿童时间,把孩子从网络世界中拉回来,这是疏的策略,也是更根本的。

比较而言,在乡村,农民家庭是很难安排好儿童的时间的,父母要外出务工,即使留在村庄,也缺乏意识、时间进行高效陪伴。农村家长很欢迎课后延时服务,也很欢迎学校寄宿服务,但是问题也很多,因为正规教育体制的运行成本是高昂的,责任是重大的,学校及老师缺乏积极性。这时,以志愿者为基础的社区托管服务就非常必要了。

在党委政府、团委和村两委等力量支持下,“希望家园”项目发挥了村庄内外志愿者的力量,为乡村少年儿童提供了一种集体化、组织化的暑假生活。而这个项目所需要的关键资源并不是资金投入,而是村庄内外志愿者的力量。从我们广泛的乡村调查来看,这种力量是存在的。

五、结论和政策建议

综上,对黄冈庙村“希望家园”的调研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农村孩子的暑期托管需求很旺盛。从性质来看,“希望家园”供给的乡村教育本质上是新型的乡村社区性教育,是“共同缔造”促进乡村教育全面振兴的生动案例,有利于乡村教育扎根于乡村,有利于各类社会力量参与教育(大大拓展了教育的边界),它解决了农民家庭与正规学校解决不了的教育资源配置难题,某种程度上是乡村教育的一场革命。

根据团省委的数据,2018—2022年,湖北省累计建设“希望家园”项目点4942个,服务少年儿童19余万人。从三里畈镇黄冈庙村的项目实践来看,以“希望家园”为平台的社区教育有两个发展阶段:大学生志愿者下乡支教是社区教育的1.0版;把外部资源和内部资源有机结合起来,以内部资源为主导,建立新型“希望家园”,形成常态化机制,这是社区教育2.0版。

这种新型“希望家园”的前途是光明的。至于如何建立这种“希望家园”,我们认为以下几个原则是重要的。

一是社区性原则。

“希望家园”要立足于本社区,孩子来自本地,志愿者主要来自本地,活动场所也是本地的。其好处是,村庄是一个熟人社会,乡村内部力量易被调动。乡村的“五老”尤其是老教师、乡村在职中小学教师、留守在村的有一定文化的青年农民,都是潜在的志愿者。乡村闲置村委会办公场所、中小学、幼儿园等则是存量的场所,只需稍加改造就可以成为“希望家园”。这样能最大程度节约人力资源与建设资金。

二是公益性原则。

“希望家园”的定位是公益性项目,提供服务的人员是“志愿者”。“希望家园”的服务遵循需求原则而不是利润原则,最需要托管服务的村庄(比如偏远乡村、有较多在村过暑假的孩子)应该得到最多的支持。

公益性项目的资源一开始是外部的,逐渐过渡到内外结合,以内部为主。公益性项目也并不反对村庄农民群众尤其是乡贤们的支持,这些支持可用于改善托管服务条件、补贴志愿者交通食宿费用,以及奖励模范学生等。

三是简约性原则。

简约的乡村建设才可持续,“希望家园”项目同样如此。从地方党委政府的角度,“希望家园”不能成为自上而下的、指标化的行政任务,也不需要层层考核。乡村“希望家园”的内部组织机制是简单的,也没有必要登记为正式性的教育类社会组织——它建立在农民家长对乡村“希望家园”项目的信任和支持基础上,而不是基于正式制度。

(本文撰写,感谢共青团中央项目资助:短视频对乡村少年儿童的影响及应对策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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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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