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蓉蓉谈《芳华》:抽掉了时代的青春爱欲

来源:观察者网

2017-12-19 09:01

萧蓉蓉

萧蓉蓉作者

清华大学文科博士,不专业影视评论人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萧蓉蓉

有朋友说,电影《芳华》比严歌苓的原著《你触碰了我》好多了。电影交织辉映青春的优美感和战争的崇高感,小说却停留在80年代的“伤痕文学”,在“星辰大海”的当下,着实土得掉渣。又有朋友说,冯小刚把严歌苓旨在“解构革命”的小说变成了“怀旧青春”的电影。同样是“告别革命”,前者充斥着亵渎和嘲弄,后者至少还保留了温情与敬意。

其实从标题就可以看出二者之间的差别,“芳华”至少体现出十足的文艺范儿,像是缅怀某种优美的东西;“你触碰了我”一看就知还是“性与人性”的老套路。但不要忘了作者严歌苓同样是电影的编剧,怀旧与亵渎,哪个更能代表她的真实想法?

这个问题恐怕严歌苓自己也很难说清楚。大抵她凭借某一叙事套路起家、成名,却因为太习惯于这样的套路,反而深陷其中,受其掌控;大抵无论她的初衷是什么,一落笔就退回到永远雷同的故事主旨中去。就像我认识的一位著作等身的青年电影文学研究者,他的三百多篇论文只有一个逻辑、一种语言风格,以至于我们看到标题就知道结论是什么。恐怕不是他们愿意这么简单,而是他们已经失去了复杂起来的能力。

2017年8月17日,上海,严歌苓《芳华》签售会。(图/东方IC)

至少从严歌苓的自述来看,她对早年文工团的生活还抱有许多回味:

《芳华》电影拍得非常美,我觉得现在看青春爱情片的观众们看后会觉得满足。我们那个时候的爱情是被禁锢的,男女之间的触碰也是禁锢的,由于禁锢而产生的这种美真的非常动人,会让人感觉,原来任何情感,任何美的东西都是带有一点哀愁的。(严歌苓:《我为什么写<芳华>》,整理自上海书展《芳华》读者见面会)

然而谁没有“被禁锢爱情”的青春?高中校园对“男女之间的触碰”的限制恐怕也同样严格。由于禁锢而产生的纯真甜美,不惟50后、60后曾有过,70后、80后也曾有过,至少直到今天,“不准早恋”仍然是一条戒律。这也许才是“现在看青春爱情片的观众们看后会觉得满足”的真实原因吧。

很好奇,如果我们抽掉宏大的历史背景,把文工团换成舞蹈学校,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农村插班生何小萍来到了某大城市的舞蹈学校,看到女同学们优雅地翩翩起舞,不禁呆了。班主任老师让她来一段展示展示自己的基本功,她却傻不愣登地翻起了一串跟斗,还摔得四仰八叉引发了群嘲,十足土冒一个。令人怀疑,她的基本功是不是来自于街头卖艺?

何小萍生父劳改,生母改嫁,遭到继父嫌弃,骨子里始终挥不去那强烈的自卑。她本以为只要走进了白天鹅的队伍,也会变成白天鹅,却发现自己终不过是只丑小鸭。她想过把白天鹅的瘾,于是悄悄借走了室友富二代林丁丁的连衣裙,想去拍照艺术照寄给牢中的父亲,却被诬为小偷。验证小偷的办法很有针对性:“闻一闻衣服上有没有酸臭味,就知道是不是她偷的了。”这是偏远农村特有的味道。当何小萍的文胸遭到众位女生奚落时,官二代郝淑雯骄傲地说:“我还嫌自己胸太大,想小一些呢?”这是一种在贫困学生面前赤裸裸的优越感。

在这样的环境中,助人为乐、品学兼优的班长刘峰,成为了何小萍唯一的依靠。不知不觉地,何小萍爱上了他,却发现他心有所属。班长居然会听黄色歌曲,居然还在听完黄色歌曲后猥亵女同学!学霸难道不是只配学习吗?这个事件太颠覆了。准是林丁丁不好好学习,勾引班长。

“别人都可以抱我,就是刘峰不行,谁让他是刘峰!”市侩的富二代为求自保而告发了刘班长。事情闹大了,学校为了自己的声誉,勒令刘峰转学。这时的何小萍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失去了动力,最终她也离开了这个班集体。……毕业那天,所有人都泣不成声。……

《芳华》海报(图/东方IC)

十多年后,成为作家的萧穗子和珠光宝气的官二代郝淑雯在海口相遇了,她们突然发现当年的学霸班长竟至于沦落到被治安联防队敲诈勒索。天上地下,只缘于一次拥抱、一场早恋的误会,世事无常,令人唏嘘。惟独失败者刘峰、何小萍保留了当年的那份纯真,上面印刻着对芳华的追忆。

这是一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校园爱情故事,它能令人感同身受,却不能令人肃然起敬。禁欲、懵懂、早恋、分手,再到相遇,嗟叹青春不重来。这样的剧情不止出现在严歌苓笔下,同样出现在九夜茴笔下,不止停留在《你触碰了我》,同样走进了《匆匆那年》。

原来,青春的结局都一样……

“芳华”的故事显然是非历史的,或者说,是超越于特定历史时代的。就连剧中人物的名字也满是90后的审美情趣,而没有丝毫50后、60后的时代特征。

巨大的红旗与威严的毛主席画像,与其说是政治性的,倒不如说是去政治化的。刘峰因为爱情的破灭而绝望地走上前线,何小萍因为爱情的破灭而绝望地走进战地医院。他们一个想死在战友的尸体旁边,另一个想死在行将成为尸体的重伤员旁边,这是禁欲对于爱欲的规训。

林丁丁却于这时站在台前高唱起《英雄赞歌》,赞扬那个因为她而被迫成为战斗英雄的刘峰,这是爱欲对于禁欲的反讽。

当失忆的何小萍听到《沂蒙颂》时,本能地跟着节奏跳起了舞。这时的《沂蒙颂》既不属于国际无产阶级,也不属于中国人民,它只专属于何小萍的私人情怀和文工团的集体记忆。严歌苓、冯小刚把革命战歌据为己有了。

他们无非想告诉世人,无论意识形态再怎么喊得震天响,都不能掩盖男女之间朦胧的爱欲才是最真实的青春体验。然而抽掉了政治的爱欲,不就是你有、我有、他也有吗?

其实,严歌苓确乎想体现出他们那代人的与众不同。她说:

我从12岁到25岁都在军队里度过,从小跳舞,后来成了部队的创作员。《芳华》里的故事,是我的一段青春经历,里面的人物有我从小到大接触的战友们的影子。

又说:

这部《芳华》可以说是最贴近我自己、最贴近我亲身经历的一部小说。……在此之前,我已经很多年不编剧我自己的小说了。(严歌苓:《我为什么写<芳华>》)

联系严歌苓的身世。她12岁考进了成都军区歌舞团,15岁时爱上了一名30岁的军官,后者却把她的情书悉数上交给了组织,于是就有了林丁丁告发刘峰的故事。20岁时正逢对越自卫反击战,她又主动请缨上前线充当战地记者,于是就有了萧穗子的事迹。她在美国与劳伦斯结合,于是林丁丁也嫁给了华侨,侨居海外。

严歌苓夫妇(图/新浪娱乐)

可惜的是,所有这些独特的个人经历都要被安排进美国学院体制写作训练的框架中去,变成一本本迎合西方评奖委员会的东方想象的小说,进而又被改编成一部部迎合西方评奖委员会的东方想象的电影。这样的情形不惟发生在严歌苓头上,同样发生在莫言、阎连科头上,甚至发生在茅盾文学奖的评委头上。尽管他们总想以个性解构集体,结果却毫无个性可言。

这部电影真正超越于一般校园青春剧的地方,并不在严歌苓所谓的“人性”,而是她始终想挥去又始终挥不掉的“政治”。当巨幅可口可乐广告代替了毛主席画像以后,战斗英雄也成为了治安联防队员欺凌压迫的对象。硝烟散尽,只剩下西南烈士陵园里那一座座寞落孤寂的墓碑。陡然发现,我们在积累了大量物质财富的同时,却丢掉了本该保留下来的灵魂。邓丽君终归代替不了《沂蒙颂》,这才是我们追忆芳华的根本理由。

当芳华成为了记忆,我们也就学会了惶恐:假如战争今天爆发,还会再有雷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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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冯小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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