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少:徐志摩是淫贼“云中鹤”?扯淡!

来源:言少的江湖

2018-02-23 07:24

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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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间有一个知名的传闻——金庸不喜欢表哥徐志摩。

为什么呢?理由有三。

理由一、徐志摩曾以风流著称,还有一个笔名“云中鹤”,而《天龙八部》里,云中鹤却是金庸笔下的四大恶人之一,著名的淫贼。所以金庸调侃徐志摩抛弃张幼仪、相继追求林徽因陆小曼,实在太腹黑了。

但真相是什么呢?

真相是,在徐志摩以前,“云中鹤”的出处早已有之

(公孙)度知原之不可复追也,因曰:“邴君所谓云中白鹤,非鹑鷃之网所能罗矣。”——裴松之注《三国志·魏志·邴原传》

“公孙度目邴原: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世说新语·赏誉》

原意大概是:名士邴原在辽东受到公孙度礼遇,后来偷偷离开辽东,公孙度却没派人追回,他感慨邴原像“云中白鹤”那么高洁,不是“鹑鷃之网/燕雀之网”所能留住的人才。

清代文学家蒋士铨在(描写汤显祖生平的)戏曲《临川梦》的一首开场诗,就引申了这个词,写道“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只是这里的云中鹤,成了沽名钓誉的伪隐士,多了一层贬义。

除了上述出处,其实云中鹤在武侠作品里,也不少见。

早在金庸以前,清代《三侠五义》的续书《小五义》里,就有一个道士,叫“云中鹤”魏真,轻功高强,一次比试中,虐了南侠展昭,亏得北侠欧阳春挽回了一丝颜面。不过这个魏真是一世童男……

民国时期,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也有一只“云中飞鹤”周淳(回目里都简称“云中鹤”),轻功高强,“用白绸子做了两个如翅膀的东西,缠在臂上。哪怕是百十丈的高山,我用这两块绸子借着风力往上跳,也毫无妨碍。”

敲黑板,“轻功高强”,注意到了没?《天龙八部》的云中鹤是不是也擅长轻功?

哪怕是《天龙八部》以后,萧逸在《甘十九妹》里,也写了一个独行大盗“云中鹤”金步洲。

可见,“云中鹤”这个人,几乎可以说是武侠世界里约定俗成的常见设定。

而徐志摩的笔名“云中鹤”呢?

徐志摩与原配张幼仪

金庸专家刘国重先生曾做过一个考证,根据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印行的《徐志摩全集》(编者赵遐秋、曾庆瑞、潘百生),其实云中鹤这个笔名,徐志摩只用了一次

1924年11月2日,志摩的诗《一个噩梦》,发表于《晨报副刊》,署名:云中鹤。

这一年,金庸刚出生没多久。

而其他作品,徐志摩则多用本名,即便是笔名,也有十几个,发表作品仅仅在二十篇左右。

若不是百度百科“多嘴”,恐怕网友们很少会有人知道这个笔名。

有明确的证据表明,金庸读过《世说新语》、《小五义》、《蜀山剑侠传》——

“我小时候读《世说新语》对于其中所记魏晋名流的潇洒言行不由得暗暗佩服。”——金庸《走近蔡澜》

《七侠五义》之后有《小五义》和《续小五义》,《今古奇观》之后有《续今古奇观》,这都是比较流行的,但我一直看到了《九续小五义》和《五续今古奇观》。 ——金庸《书的“续集”》,首刊于1956年《新晚报》

我以为《十二金钱镖》的文学价值比《蜀山剑侠传》与《江湖奇侠传》高,因为前者写飞豹子、俞剑平、杨华、柳叶青、华吟虹等人物都有成就,而后两者专以情节离奇取胜,不免落了次乘。 ——金庸《谈批评武侠小说的标准》,首刊于1957年《新晚报》

而金庸似乎也是看过徐志摩的新诗,1992年,他回到家乡的时候,马上去徐志摩墓前祭拜,他说:“我读过他的新诗,看过他的散文,都是很优美的,对我教益很深”。

但终究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金庸在写作《天龙八部》的时期,就知道徐这个冷门的笔名。严格来说,金庸是否借“云中鹤”来黑徐志摩,我们是应该大大存疑的。而结合《小五义》、还珠楼主固有的设定,结合金庸套用前人设定的习惯(如蛤蟆功、乾坤大挪移、弹指神通等),关于徐的典出,几乎可以说是扯淡。

好了,排除了理由一,又会有人搬出下面这段话,来证明金庸不喜欢徐志摩了,那就是——

理由二、金庸小说里总有一个风度翩翩、气质俊朗、武功超群的表哥,但最后总要把这位表哥描写得卑鄙、负心薄幸、竹篮打水一场空。比如《天龙八部》里的慕容复,《连城诀》里的汪啸风,《倚天屠龙记》里的卫璧。而徐志摩正好是金庸的表哥。

这个观点,某叶姓专家也曾在接受报纸的采访中引用过,不止如此,他还借用了“云中鹤论”,来综合阐述金庸如何讨厌表哥、甚至讨厌帅哥的观点。

于是很多网友大开脑洞,认为金庸从小因为表哥太优秀,于是嫉妒与自卑之心深种。

那么,我们就好好来分析一下。

金庸母亲徐禄,出生在海宁硖石镇徐家,是徐志摩之父徐申如的堂妹,但只比徐志摩大一岁。

也就是说,徐志摩虽然是金庸的表哥,但足足比金庸大了二十七岁左右。徐志摩早早就出外闯荡,过世的时候,金庸才八岁,两个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交集。

金庸后来接受朱军《艺术人生》访谈的时候,说道:“小的时候,受他(徐志摩)的影响是有的,表哥在剑桥大学念书,爸爸说大了以后,你也去念。”一次拳拳鼓励,又怎么会生出挖苦嘲讽呢?

其次,根据刘国重先生的考据:要让金庸自卑或嫉妒,可真不容易。徐家虽然豪富,历来却没出产什么读书人,而海宁查家不止阔绰,还可谓俊采星驰,钱塘江畔,流传一句民谣:“查祝许董周,陈杨在后头。”康熙称为“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文星辈出,金庸自己读书也不差,青年时之所以没能上剑桥,纯系战争年代所扰。而且,1994年,金庸在台北,讲《历史人物与武侠人物》:“过去也有人问过我最想当中国历史上的哪两个人?我说我想当范蠡和张良这两个聪明人,他们建立了很大的功业,但后来成功后功成身退……”

一个想成为范蠡张良那样“帝王师”的人,很难因为有个像王勃或李贺的表哥,而产生“心理阴影”的。联系后面金庸积极靠拢政坛,可见一斑。

所以,金庸不至于嫉恨表哥,相反,金庸对家族有百分之百的自豪感,他在作品后记,时常讲述查继佐、查嗣庭、查慎行、查文清等先辈的往事,对于查继佐因检举文字狱以保全自身的争议,也多加粉饰。有徐志摩这样的亲戚,他无疑是与有荣焉的。

唯一一次调侃,是在拿到剑桥大学名誉教授并攻读博士学位时,于朱军的《艺术人生》访谈中透露,“那时徐志摩在剑桥没有读学位,只是一个旁听生”。其实更多时候,他在各大场合的画风,是这样的:

剑桥访谈——

记者:以前来剑桥有没有到过所有的剑桥学院?

金庸:……还有前几年,还没到Oxford之前,来剑桥玩。我的表哥,叫徐志摩,在这里念过书的,在剑桥很出名的中国人。

《时代周报》访谈——

金庸先生乡音未改,闲谈中多次提起家乡:“海宁地方小,大家都是亲戚,我叫徐志摩、蒋复璁做表哥。陈从周是我的亲戚,我比他高一辈,他叫徐志摩做表叔。王国维的弟弟王哲安先生做过我的老师。蒋百里的女儿蒋英是钱学森的太太,是我的表姐,当年我到杭州听她唱歌。”

1992年回家乡海宁,接受记者访问:

“我的母亲是徐志摩的姑妈,他是我的表兄。他死得很早。虽然我和他接触不多,但印象深刻。我读过他的新诗,看过他的散文,都是很优美的文字,对我教益很深。”

写作《关于“金庸茶馆”》——

从儿童时起,大部分的零用钱就花在购买武侠小说上,每次从家乡(海宁袁花)到硖石(海宁县最繁盛的市镇,我外婆家,亦即我表兄徐志摩、表叔蒋百里的居处)……

等等等等。

看看,不管记者有没有问,反正我有事没事都要提一下表哥就对了。

反正每每回家乡,他还经常去徐志摩那里缅怀,种种迹象,能证明他不喜欢表哥吗?

当然很快就会有人说了,年纪差距大就不能讨厌徐志摩吗?徐志摩的花心尽人皆知,难道金庸就不会从小耳濡目染、受到影响吗?所以他们很快就会搬出第三个理由:

理由三、徐志摩过世时,查家曾送上挽联:“司勋绮语焚难尽,仆射余情忏较多”。

什么意思呢?

这首诗出自清代诗人黄景仁的《绮怀十六首》,用唐代诗人杜牧(司勋员外郎)青楼薄幸、徐州守将(检校右仆射)张建封与歌妓关盼盼的典故(一说是尚书左仆射沈约《忏悔文》典故),来对徐志摩弃张幼仪转而追求林徽因、陆小曼的婚变,表示不满。

这件事被傅国涌载入(没采访过金庸本人的)《金庸传》里,于是几乎人人奉为圭臬。

但这个理由也是站不住脚的,因为他们没看过《徐志摩年谱》。

徐志摩同时代的亲戚陈从周曾在徐过世不久,访谈其亲友、学生,编成权威的《徐志摩年谱》,里头有记载,这副挽联的确是查家送的,但不是查良镛一家,而是查猛济送的。

查猛济是谁呢?

近代著名学者,徐志摩儿子的老师。同时,根据查氏宗亲网(http://www.zhaxing.com),

海宁查氏: 原籍安徽婺源,系出春秋查子,以地为氏。元至正十七年(1357)查瑜因避兵乱迁居海宁袁花。自第三世,分南、北、小等三支,明清以来是“文宦之家”。

而金庸则与查济民、查和钦同属于南支。也就是海宁查氏中最为发达的一支。而查猛济则归属为北支。

也就是说,查家几百年前就分支了,查猛济的挽联,压根不能代表金庸一家子的态度。

另外,如果金庸真的嘲讽徐志摩“花心”的话,以他追求过有夫之妇夏梦,以他婚内出轨的经历,那不是自己打脸吗?

原本每一个理由都禁不起推敲,但谣言就是这样,层层铺陈,累积而爆发。

我知道,肯定还会有人有疑问,算了吧,金庸这么圆滑的人,怎么可能在公开场合表示对表哥的讨厌?否则,你又怎么解释金庸笔下表哥的共同点?

这一点,辟谣狂魔刘国重又有话说了,

《连城诀》中,“狄云见他抖动马鞭,将那锭黄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情举止,颇有轻浮之意”,由此看来,汪啸风的品性确有问题,然而,“卑鄙”和“负心薄幸”这两顶帽子,还是扣不到他头上。

汪啸风猜疑表妹与狄云有染,在那样的情境下,情有可原。或者,把话说彻了,水笙与狄云在寒冷、孤独、绝望、漫长的雪山岁月中真要是滚到了一起,相互取暖,也都情有可原。可以参看苏俄小说、电影《第四十一个》。

汪啸风不能对表妹无条件信任,他终于没有做到最好,却怎么也算不得“负心薄幸”。

之前,汪啸风跃马踏断狄云右腿,忒狠了些。然而,汪啸风当时可不知道狄云就是《连城诀》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只当他是“血刀门”的恶僧、淫僧。“血刀门”,也确是穷凶极恶,刚在附近害了十多条人命。其时,水笙对狄云下手也够狠。如果汪啸风是坏的,那水笙也是恶人了

……

《倚天屠龙记》中的卫璧,倒是挺坏的,但也不好说他就是“坏表哥”。

这里边有些曲折。

女孩子很好,至少不坏,她表哥很坏,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坏表哥”。

在《倚天屠龙记》中,卫璧的表妹,比朱九真的表哥,可是坏得太多了。

朱长龄比朱九真坏,朱九真比卫璧坏。这家人中,卫璧反而是最不坏的。如果像某些朋友设想的,金庸因为痛恨“表哥”这才把卫璧写成坏种,那我们同时也(更)能从《倚天屠龙记》对这一家庭的描写中得出金庸还痛恨表妹、痛恨父亲、痛恨舅父的结论,岂不荒唐?

为人既坏,同时又是一个不很坏的女孩的坏表哥的,只有一个慕容复。仔细想来,慕容复与乔峰在性格作风等各方面都是正相反的。在慕容复王语嫣表兄妹出场之前,小说中已然出现了“南慕容,北乔峰”的说法。我认为,那时候金庸已经想要把慕容复写“坏”,拿来与盖世豪杰乔峰作对照。

慕容复之坏,更应归咎于乔峰,而不为他做了王语嫣的表哥才变坏。

金庸小说中有一个坏表哥,慕容复;金庸小说中还有一个好表哥,《倚天屠龙记》中殷离的表哥,张无忌。

但是我觉得刘国重先生的论证并不充分,虽然逻辑说得清,却不一定说服得了别人,还主动引出了另一个花心表哥张无忌,授人以柄。

就我个人看法,关于这些负心薄幸的表哥,不过是巧合

如果这种巧合都非得拉扯到金庸的日常生活三姑六婆,那么,按这种站不住脚的逻辑,我来提几个问题。

1. 金庸笔下,男主角的岳父/准岳父,都爱跟主人公作对,比如赵敏的亲爹汝阳王和明教教主张无忌是对头;任盈盈的爸爸任我行是魔教教主,跟正派令狐冲一度势不两立,还常常要挟冲哥;雪山飞狐里,胡斐跟现任GF苗若兰的爸爸苗人凤打得生死不明,乔峰差点毙了阿朱的渣男老爹,袁承志更是视阿九的皇帝老子为杀父仇人,狄云也被水笙和戚芳的爸爸折腾过,郭靖与黄药师、狗杂种与白万剑都有过误解冲突……

提问:这些例子比表哥还多,金庸是不是跟自己的岳父有仇啊?

2. 金庸笔下,香香公主和霍青桐同时爱上陈家洛,萧峰和阿朱阿紫都纠缠过,段誉更不用说了,王语嫣、木婉清、钟灵这些姐妹都着了他的道,无崖子跟李秋水、天山童姥、神仙姐姐这些师姐妹暧昧不清,程英陆无双、郭芙郭襄两对姐妹都喜欢杨过……

提问:这么多姐妹追求一个男的,金庸该不会跟自己的小姨子跑了吧……

3. 有没有发现,金庸笔下的妈妈辈都干过一件事:送绿帽……包惜弱从了完颜洪烈,南兰跟田归农私奔了,刀白凤去跟段延庆观音坐莲了,纪晓芙明明跟殷梨亭定亲了还偷生杨不悔……瑛姑的那个小孩子,是跟周伯通练功练出来的吧?

提问:我已经不忍心提问了……

所以,你们还有问题吗?

比起表哥论,上述例子更多,我也觉得同样是巧合,但这些桥段之所以没有流行起来,不过因为金庸的岳父、小姨子等等,都不像徐志摩那么有名气。

表哥论的逻辑链条非常简单,好事者习惯找到一些有利于自己论断的材料,而选择性忽略、甚至压根不知道哪些不利于自己观点的证据,然后他们兴奋地做出草率的推导,心满意足地分享自己噱头满满的新大陆。心理学讲“证实偏差”,大概如此。

而旁观者也是如此,不会过多思考,看到乐见的,也心满意足地对号入座,不管是不是心理错觉,便不遗余力地穿凿附会,跟过度消费夏梦论一样,对名人的窥私欲和八卦心,终于演变成网友们一场牵强的、跟风的狂欢罢了。

(本文原发于微信公众号“言少的江湖”,观察者网已获作者授权转载。)

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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