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雪萍:“大妈”没错,“广场”错了

来源:观察者网

2014-08-20 07:35

钟雪萍

钟雪萍作者

美国塔夫茨大学教授

于我,“广场大妈”是个新词,最近才得知。

当然新词并非一定指代新现象。多年前就注意到,中年妇女晚上结伴跳舞,小区里,路口处,以及各种街头小花园,都会有她们的身影和伴舞的音乐。不仅上海北京,就是福建的涵江这么个小镇,这里那里的,每晚都有好几群跳舞的中年妇女。国内的中东部、江浙、以及南方大部,夏天贼热,在路上走走都汗水连连,别说跳舞。 那些舞着的大妈们,愿意挥汗如流,并且天天如此,一定是开心的事。

在美国,曾经有到过中国的朋友提及,很喜欢中国各类城市公园里晨练的景观,尤其是看到中老年人,成群结队,有的打太极,有的练剑术,有的唱歌,有的跳舞。说那是中国传统文化和集体文化相结合的产物,在后集体年代里形成的一道颇让人羡慕的城市人文景观。当然也有学者对此说三道四,但那是题外话。

晚上跳舞,中年妇女居多。一直觉得那是清晨公园景象的夜间延伸。很多大妈们早上买菜忙家务,只能晚上出来锻炼。她们结伴跳舞锻炼身体的同时,为城市的夜晚增添一道人文景观。没什么不妥。

当然,中国人口众多,作为“半边天”的妇女,只要稍有规模地做点什么,就能弄出个公共现象和话题。

最近,“广场大妈”这个词在一些人的抱怨声中产生;长期被人视而不见的“大妈”们,由于她们带来的“声响”而招抱怨:太响,太吵,太闹!大妈们也许确实应该注意声音扰民这个问题,要么把喇嘛声弄低点,要么找离居民小区稍微远点的地方,尽管我在夏天经常看到的大妈舞群并不吵人。

不过,后知后觉的我,是在国内主流媒体的启发下才明白,关于“广场大妈”争议,就像国内当下对很多问题的讨论一样,有着其它潜台词。

曾经有到过中国的朋友提及晨练,说那是在后集体年代里形成的一道颇让人羡慕的城市人文景观。

“启发”之一,来自中央电视台英语频道今年八月第一个周末播出的“对话”(Dialogue)节目。

节目中,跟随“捷足先登”的外媒,“广场大妈” 被简称为“Damas”或者“middle-aged women”(中年妇女)。主持人跟一位海外华人,一位在首师大教书的美国教授,共同讨论。话题的重点是如何理解那些跳舞的广场大妈,她们是怎样的社会群体,她们的“跳舞扰民”是否反映更为深刻的社会问题,以及如何理解社会上对她们的嘲讽 (ridicule),等。

主持人颇为强势的引导,外加(因为有广告)不到30分钟的讨论,很难把问题真正引向深入。但是,还是可以从主持人不断试图解释的问题中看出,其意图将讨论的重点落在“广场大妈”缘何被嘲笑这个问题上:

首先,“广场大妈”被嘲笑,因为人们认为她们象牧群一样 (herd-like),被动地成群活动;她们成群结队地跳舞,只是随大流,就像她们随大流买黄金炒股票一样;“广场大妈”们没有个人的主体意识。

其次,作为群体,“广场大妈”现象反映出当下中国文化生活的落后:既缺乏有意义的精神生活,也缺乏更好的“时尚”选择, 她们是“过去中国传统”的产物,不知今宵为何日。

最后,问题的关键出现了:“广场大妈”现象其实是挑战“我们”如何看待她们所代表的“过去的传统”(past tradition)。

原来:广场+大妈=过去的传统;于是导致人们的嘲讽。

对于这个“过去的传统”,主持人一方面拒绝直呼其名,另一方面又毫不讳言;说在这里,“传统”指的不是习惯上认为的几千年传统文化,而是最近几十年的“传统”:这个“传统”可以从“广场大妈”的集体着装(事实上,绝大多数大妈平时并不统一着装),跳舞的音乐(不少源自革命歌曲,但很多并不是),跳舞的动作,成群结队,等等,显现出来,让(“我们”)很多人感到不舒服。这“传统”是好是坏,是否应该完全唾弃。“这”,主持人严肃地说,才是讨论这一现象的真正意义所在。

“潜台词”由此直接进入前台中央。只是不期从那位美国教授口中引发出“阶级”(class) 一词,尽管他的解释其实是“等级”或“阶层”的意思。

教授说,自己在北京的住处附近有高级商业楼,每天晚上,“广场大妈”们在大楼外面的空地上跳舞。很多进入商楼的年轻白领和其他“上层”人群,往往斜着眼不屑地看着她们,一路匆匆走进商楼内,去光顾那些上等店铺。

在国内主流媒体上,估计很难找到有意愿针对类似的回应作进一步深入探讨的媒体人。

不出所料,主持人除了不断明示还是不断明示,就是不作深入回应。最后直言,在中国,对“广场大妈”的嘲讽,也许是因为人们不喜欢她们所代表的曾经的“传统”,人们觉得那“传统”不仅过时,不“与时俱进”,而且还让(外)人觉得中国人落后,不时尚。

时间关系,节目结束,但清晰留下“广场”+“大妈”后面的潜台词:“广场大妈”在英语里被简化为“大妈”,“广场”俩字被省去,然而,这俩字在主持人引导的讨论中却无时不在;“大妈”本身没啥事,有事的是当“大妈”们变成“广场大妈”,她们的群舞提示着曾经的革命的“广场文化”。

记得有学者批判社会主义时期的“广场文化”;在“去革命”的趋势主导下,批判者往往随大流拒绝直面其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动员意义,而更愿意负面将其定义为宣传和洗脑。 有意思的是,对革命的广场文化的批判,并未阻止“广场”二字悄然无声地占领当今中国城市的大半壁商业空间。如今中国城市里的的“环贸”们,“环球港”们,“中信泰富”们,“久光”们,“梅龙镇”们,明明都是商场大楼,却偏偏不是叫这个广场就是叫那个广场,仿佛不叫广场就不是个东西。

当然,此“广场”非彼“广场”;今天的“广场大妈”是完全不可能进入“此广场”去跳舞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广场”及其空间的含义,倒实在值得探究(也确实有了不错的讨论)。

“广场大妈”(Damas on the square) 也因此可以承载更多的含义。

在当今告别革命的主流话语主导下,“广场大妈”所承载的某些革命文化的要素,可能确实让新生的中产阶级感觉难以安享“纯正”的小资生活。与此同时,“广场大妈”们又仍然是那些嘲讽并急于摆脱她们的“我们”的一部分。很难想象,没有了“广场大妈”的“我们”,除了在“小时代”里长成的华丽躯壳,能有什么可让他们真正出彩的。

在“妇女解放”出现倒退的今天,恰恰是“广场大妈”们,在城市的公共空间里,以她们的存在,她们的音乐和舞姿,外加她们的主观意识和行动能力,提醒着人们中国曾经有过的自己的传统。那是这一份尽管不完善但却极其重要的传统,是当代中国小资们仍在享用但却拒绝承认的来自革命的遗产和资源。

责任编辑:钟晓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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