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13日，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宣布国家进入60天的紧急状态。自从国际油价2014年大跌以来，这个国家的混乱局面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食物短缺、药品短缺、能源短缺，外汇储备下降到100多亿美元，随时可能用光。与此同时汇率暴跌，“DolarToday.com”这个被委内瑞拉封掉的网站，每天报告着黑市汇率。2016年5月20日，1美元可以换1100玻利瓦尔（委内瑞拉货币单位），以此换算该国普通人的月工资只有10多美元。民众靠排长队换取政府配给物资维生，长时间等不到商店开门的民众竟然动手抢掠。

委内瑞拉走到今天这一步，沦为资源经济国家中最薄弱的一个。它危机的根源不是工业化搞不搞得好，而是它只能靠资源经济、卖石油，却没把石油卖好。

委内瑞拉怎么了？

下图中，绿柱是当年的石油出口收入，圆点的高低对应了通胀率。在任何国家，高通胀率都是经济崩溃最明显的证据。

上世纪90年代发展中国家普遍危机或发展缓慢，委内瑞拉也好不到哪去。委内瑞拉1981到1986年的通胀率是6-16%，还算过得去，这段时期包括更早的时期也搞了一些建设。

但国内贫富分化、政府勾结美国、腐败的大环境，让充满革命激情的政治家查维斯混出了头，凭借以社会主义为名的“玻利瓦尔革命”打响名气、大选上位。查维斯对下层人民群众的感情应该是真实的，巨大的威望也是真的。毕竟他大选成功，还能发动社会革命，把石油企业收归国有，更成功挺过2002年反对势力发动的政变——这个反美刺头在人民的支持下多年屹立不倒，在国际上也算是一号人物。

但查韦斯的经济成绩单却不那么好看。2000年到2013年，他执政时期也就是图中的红色线段。即使是在“低通胀时期”，长年15-30%的通胀率按中国的经济理念，也等于是崩溃。2015年，委内瑞拉的经济恶化，通胀率创纪录到275%了。图中没有显示的2016年，通胀率预期是700%，还有说会到1400%之类的，经济可以肯定已经完全崩溃。

回过头看，革命让社会生产基本废止，约90%的社会商品靠进口，就连卫生纸、钞票都要进口。委内瑞拉人口3000万人出头，革命以后，150万人陆续跑掉了。跑掉的人多半是企业主和技术人员，或有点钱，或有点专业技术能力。按阶级分析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国家搞生产还是需要这类人。

苏联、中国的社会主义改造，虽然后面出了很多问题，但也有生产力大发展的时期。就算是社会主义理论，不管生产关系、分配如何，生产力总是要发展的。而查韦斯的“社会主义”却不是这样。

委内瑞拉的国有化运动就是瞎搞，不需要什么分析，就是很初级、很简单的失败。企业主不肯生产，就派军警去强行开工，卖配给物资的时候也要军警维持次序。外汇管制，各种福利，汽油等于不要钱，民众就进行“伟大的套利”。加了油领了配给物资，走私卖给别的国家。申请出国旅游，套来外汇卖掉挣钱。种种腐败尤胜从前，花样作死。

委内瑞拉的工业失败也显而易见。但鉴于发展中国家搞工业基本都是失败，委内瑞拉不过是失败得更彻底更有戏剧性，也并不奇怪。各国自有其国民特性，发展道路要根据国情来。委内瑞拉每年一万多人被枪杀，超市物资到货了，就排几个小时长队去买，但国民就是适应了，还有说委内瑞拉幸福指数世界最高的。“幸福指数”还真是好用。像是印度孟买铁路平均一天撞死摔死10个人，这么多年下来照样载歌载舞，人家都习惯了。你让它好好搞工业，或者要求国民勤劳节俭过日子，这都是以己度人。

所以说，委内瑞拉国有化生产搞得好不好，不是关键。给它设计一个工业自主发展的道路本来就过于理想主义了，方向根本就错了。它压根学不了中国。委内瑞拉的主业就应该是石油。

已故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

单靠石油，却没把资源经济做大

委内瑞拉经济非常简单，出口有90%以上是石油，社会商品90%靠进口，人口90%居住在城市。这个国家90多万平方公里，土地肥美，除石油以外还有多种资源也都非常丰富。情况类似的巴西，不过他除了石油，还大卖铁矿石给中国。但委内瑞拉别的都懒得搞，资本主义或者社会主义经济学通通不要，资源经济学也嫌烦，只要石油经济，只卖石油。

哲学地争论，人家就不要国内工业了，就愿意靠进口商品过下去，也是一种生活选择。委内瑞拉既然没有工业，再怎么说，石油经济还是应该好好干，把产量提上来。可它没有。

委内瑞拉上世纪60年代以前年产石油1.5亿吨，是世界第二大产油国，占世界总产量高达16%，仅次于美国。可现在产量绝对数值比半个世纪前还小，全球占比不到4%。直到80年代委内瑞拉石油产量还占南美70%，所以那时感觉还好。后来其它南美国家产量上来了，巴西又发现大油田成了金砖四国，连续主办世界杯和奥运会。这时的委内瑞拉，石油产量已经跌到南美产量三分之一，实力下降很多。

委内瑞拉并不是说要保护宝贵资源，慢慢挖石油，它是有长远的增产计划的，也说过多次。查维斯2012年就说过，2019年石油产量和收入要增加一倍。但说归说，他还是对资源经济市场份额掉以轻心了。初搞国有化的时候，查韦斯和国家石油公司（PDSVA）关系弄得不太好，2002年反对派发动政变时，石油工人还配合着罢工了。后来想搞扩产，但看着油价还高，卖油收入还可以，就没投资。因为各种生产问题，产量甚至还下降了。但这时候的其它资源国可没有放松，还忙着扩产。要知道，卖资源也是需要斗争的，不抢市场份额，空有资源，事情来了没有现钱就完了。油价2014年下半年开始大降，到2016年从110降到20多的过程中，各产油国仍然不敢放松，增产保份额，只有委内瑞拉在那惨叫减产减产。到了2015年，产量还不如中国，连全球十大产油国都排不上了。

回想2010年，委内瑞拉传来大喜讯。之前布置的找油计划空前成功，委内瑞拉的石油储备暴增40%，一举超过沙特成为世界第一。油价从查维斯上台时的10多美元涨到了100多美元。连外国都艳羡交加，国内更是豪情万丈。当时还曾有人发问，沙特和委内瑞拉人口差不多，委内瑞拉会不会成为另一个石油土豪？

但理性分析之后会发现，委内瑞拉完全没法和沙特这个老牌石油富豪比。委内瑞拉的石油产量，只有沙特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2014年委内瑞拉年产1.4亿吨，沙特年产5.4亿吨，分别排第十和第一。而且委内瑞拉主要储量是重油，品质比沙特的好油差得远，在全球算品质差的。委内瑞拉石油“储采比”全球最高，可以挖300多年，主要是产量太低。卖价低、产量低、开采成本还高，石油收入其实不多，存不下钱。

同样是将石油资源收归国有，普京至少认真地搞起了资源经济。1999年俄罗斯石油产量3亿吨，之后每年都在扩产，2014年升至5.3亿吨，和沙特争夺石油产量世界第一。这边美国也扩产至5.2亿吨，和俄罗斯沙特争夺世界第一。

综合来看，沙特、卡塔尔等中东国家可以营造出土豪形象，委内瑞拉却无法做到。这次商品期货价格大跌，各资源国日子都不好过。其实哪怕是干资源经济，也是有门道的，有高下之别，发生危机程度各有不同。在新世纪十多年的商品期货牛市中，新老石油土豪至少攒出了外汇储备。俄罗斯2008年搞到近6000亿美元，这样后面油价下跌时才有回旋余地。而委内瑞拉的外汇储备从来没高过，就是2、300亿美元，危机来了一下降到100多亿美元，人心惶惶。

对所有资源国家，委内瑞拉就是反面典型。资源条件再好，也得挖出来才算数，要保护市场份额。委内瑞拉空有世界最高的石油储量，但按各国的基本面，它是家底最薄弱的一个，最先倒下合情合理。

委内瑞拉空有世界最高的石油储量，但按各国的基本面，它是家底最薄弱的一个。

来吧，和土豪做朋友

如今，空有石油储量，没有资金的委内瑞拉，唯一可以投靠的“土豪”就是中国了。中国闲钱多，支付能力和信誉极高，且有真实的长远石油需求增量，油品质差也能消化，更重要的是耐性最好等得起。

2006年以来，两国搞了多次“石油换贷款”行动，各类统计是500-600亿美元不等。而且还执行了多年，委内瑞拉真的还了石油。最初每日10万桶，逐年增加到40万桶，越来越常规。生意做起来，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所以才谈了很多轮，贷款总额越来越多。据统计，委内瑞拉已经用石油还了大半贷款，只剩个180亿美元左右没还。

有人担心贷给委内瑞拉的钱回不来，这可能性极小。一是中国在全世界各种投资很多，论“风险敞口”，这笔钱真不用怕。第二，因为不是要委内瑞拉还钱，当初说的就是用油还，现在已经还了大半了。委内瑞拉油多得是，并不是没有资产，还完是迟早的事。三是中国方面在如何分期分批给钱、如何控制风险方面，已经相当有经验了。现在是委内瑞拉发生了支付危机，需要卖油应付其它事。按协议本来给中国的油就延后一些，拉长还油期限，是合情合理可以商量的。中国等得起，之前答应分批给的40亿美元就还是按计划给，帮它度过难关。最后一点，委内瑞拉赖账是没有意义的。这钱对中国只是九牛一毛，对委内瑞拉就不一样了，以后它有求于中国这个大金主的地方多得是。地底下油还在那，双方合作肯定会长期持续。

中国与委内瑞拉互有需求，紧密合作扩大交流是自然趋势。

对于中国来说，委内瑞拉这么优越的自然条件，如果连它都没法合作了，还能找谁？各发展中国家就没几个靠谱的，要是靠谱多半已经发达了。虽然委内瑞拉这个国家喜欢乱来，但它也不会一直胡搞，钱花光了，饭吃不上了，抢超市了，这并不是常态。本来委内瑞拉人也就是吃玉米糊糊过活的，要求没多高，它出口石油多少也能搞到些外汇换食品，其它商品先不要了，卫生纸先不要了。借点钱给他们吃上饭，不至于全国大乱。至于通货膨胀，听上去很可怕，但发展中国家货币崩溃，减它几个零再来是常有的事。只要委内瑞拉要好好把石油产量提上去，问题就不大了。别的再怎么不成器也没事，毕竟别的资源国素质也就那样。既然委内瑞拉的资源优势是放在那里的，中国只需要耐心合作就行了。

接下来可以预见的是，委内瑞拉局势稳定后，会引入资金进行扩产。中国资本和技术去深度参与的机会应该不远了。俗话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这几年委内瑞拉乱了，当地的中国人已经有不少回国了。本来开超市辛苦一些，一年挣个四五十万还是可以的。马杜罗上台后就乱了，挣不着钱了，汇率贬得太厉害，没注意换外汇可能还赔大了。但从长远来看，机会还是有的，委内瑞拉稳定下来，资源这么丰富，只要放开来挖，赚钱机会是不小的。

从经济原理上看，中国与委内瑞拉互有需求，紧密合作扩大交流是自然趋势。但是在不少国家都出现过政权更迭的事情，反对派上台，之前签的协议变乱又生。查维斯2009年花75亿美元找中国帮建高铁，钱没跟上过两年就停了。这都是操作中的教训。一是要注意扩大交往面，不要只和执政党谈，能上台的都去谈，如和缅甸昂山素季就是提前聊了。也不要有意识形态限制，是否反美不是关键，都是做生意。在国外搞重大基础设施项目也要做好财政评估，把困难想得多一些。中国的优势是本钱大、耐心好、执行力强，只要总结经验教训，一定能和资源国家摸索出更多更好的互利双赢的合作方法。

作者简介：笔名陈经，香港科技大学计算机科学硕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与战略风云学会研究员。21世纪初开始有独特原创性的经济研究，启发了大批读者。2003年的《经济版图中的发展中国家》预言中国将不断产业升级，挑战发达国家。2006年的《中国的官办经济》系列文章对中国的经济奇迹做出了深入、系统的解读。点击@风云学会陈经，进入作者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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