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高学思】

8月25日星期五，是“大师”辛格被捕入狱的第一天。据报道，他独自一人在监狱房间里来回踱步，直至月亮升到天空正中。

“大师”辛格（Gurmeet Ram Rahim Singh）

而监狱外，早已是群情鼎沸。辛格被判强奸罪，将面临有期徒刑的消息传出后，他的数以百万计的虔诚信众走上街头，怒斥政府恶意诬陷他们所尊崇的大师。一些狂热的抗议分子开始纵火焚烧政府建筑，攻击媒体车辆和人员，甚至与前来维持秩序的军警激烈冲突。骚乱和袭击从哈里亚纳邦蔓延到旁遮普邦和首都德里，目前已造成38人死亡，至少300人受伤，成为印度近几年来后果最严重的一次抗议事件。

骚乱现场

这次事件展示出了辛格（同时也是其他印度“大师”）在民众中极高的威望和可怕的动员能力，仅在昌迪加尔一个城市，就有超过二十万信众走上街头抗议政府，以至于早就严阵以待的数千名军警都无法阻止骚乱和大规模死伤的发生。

那么，为什么印度的“大师”会有如此高的声望和动员能力呢？他们的神秘力量来自哪里？

印度悠久的“圣人传统”

当代印度的种种奇特现象，往往都有着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传统。今天在印度名噪一时的各类“大师”，其实是约七百年前，次大陆北部和中部涌现出的“圣人传统”的继承者。

公元十三世纪，本就矛盾重重的印度教各教派，又遭遇了来自西北方的伊斯兰入侵者，宗教冲突成为常态。同时，长期在种姓制度中受到压迫的低种姓民众也对现有体制非常不满，渴望追求宗教和人格上的平等。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下，一批呼吁宗教和谐、种姓平等的“圣人”崛起，成为广受尊崇的宗教领袖。

十四世纪的诗歌圣人兰德福（Namdev）

他们教导信众通过内心的虔诚信仰和对神灵的真挚敬爱，来体验个人灵魂和宇宙灵魂的结合，从而摒弃了主流宗教的繁文缛节，打破了婆罗门或阿訇对宗教仪式的垄断。如此一来，宗教和种姓之间的隔阂也变得更加模糊。这些圣人教派并不属于某一个特定宗教，而是将印度教、伊斯兰教（后来还有锡克教）的元素整合在一起，同时还鼓励信众通过改姓的方式淡化自身的种姓印记。

对于追随者来说，这些圣人们绝不仅仅是人生导师，而是扮演着“如父如君”的角色。圣人们大多是热衷公益的社会活动家，由于有很高的威望，和可观的供奉收入，他们有足够的财力和精力回馈社会。在印地语文献中，圣人们锄强扶弱、扶贫救苦的故事比比皆是。信众们将文采斐然的“圣人之言”奉为圭臬，正牌宗教经典的重要性反而弱化。而这些圣人在开创自己的教派后，往往会在弟子中挑选继承人，以将教诲世代相传。

这次被捕入狱的辛格，就是一个当代“圣人”。他来自一个成立于1948年，名叫“真理宫”（Dera sacha sauda）的年轻教派，是该教派的第三代传人。“真理宫”在印度北部的哈里亚纳邦和旁遮普邦颇具规模，信众数以百万计，大多是来自印度教和锡克教的下层民众，其中许多人都将自己的姓氏改为“Insan”（意为人类），以摆脱原来的宗教和种姓归属。

辛格曾为信众提供免费的体质检测，组织运动帮助底层民众远离毒品、酒精，并建立了自己的学校和医院。在许多信众心里，辛格是他们的灵魂导师，同时也是物质上的恩人。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当代印度的“大师”们基本都继承了古代圣人的和谐教导和公益慈善传统，大师对信众施恩，信众对圣人效忠的模式仍然根深蒂固。

从左往右是“真理宫”的三代宗师

神棍伎俩加网红模式

但是，这些大师绝不是“伟光正”的完人，从这次辛格被判的罪行就可以看得出来。本来，古代的圣人就带有很强的神秘主义色彩，依靠一些不可思议的“神迹”来吸引信徒。在当代，圣人的许多徒子徒孙们，更是把一些神棍的伎俩用得淋漓尽致。在前两年风靡一时的电影《我的个神啊（PK）》中，古鲁塔米兹在召见信徒时变出一朵小花或一条金项链，正是现实中“大师”们常用的手段。

《我的个神啊（PK）》截图，变出金项链的小魔术

当然，这些小魔术只是大师们的入门技能，真正令信众心悦诚服的，是他们高超的口才、对民众心理的准确把握以及对心理控制术的灵活运用，比如强制服从暗示和似是而非的理论体系。其实这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忽悠手段，古今中外的各类“大师”都没少用。

在当代印度，包括辛格在内的一些“大师”将这些传统的忽悠手段和最新潮的网红模式创造性地结合了起来。辛格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斜杠青年”，他的一个缩略版自我介绍是这样写的：“精神导师/慈善家/跨界歌手/全能运动员/电影导演/演员/艺术设计师/作家”。

这位大师自导自演了电影《神的使者》三部曲，一度风靡北印度，同时创作了多个热销音乐专辑，甚至还开创了“宗教摇滚”的音乐流派。在电影和音乐MV中，他一言不合就开豪车、戴金链，或者举轮胎、秀肌肉，再配上魔性的电音，博得了许多青年人的关注，这与“炫富、露肉加土摇”的网红模式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神的使者》电影海报

神棍伎俩加网红模式为辛格吸引了大批狂热青年。“没有什么事情大师做不到”，一位年轻信众这样对记者说，“他可以改变一切。”因此，在过去数年中，印度两大政党都看中了辛格在选举票仓中的巨大号召力，争相与他合作。一个国大党的地方领导人甚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辛格的儿子，人民党执政下的哈里亚纳邦则向“真理宫”捐献了五百万卢比。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大师的影响力可以用来支持政府，当然也可以用来反对它。此次，当“圣人+大明星”的辛格被捕入狱，他的狂热信众深感侮辱，认为是政府为诬陷辛格的一个阴谋，因此怒火中烧。在一些组织者的煽动和引导之下，骚乱的火焰被点燃了。

骚乱为什么发生

这次骚乱已造成数百人死伤，想来绝不是向来倡导和平的教众在无组织的情况下自愿自发地发动的。当我们仔细观察这一事件，便会发现，其背后是既得利益受损者的疯狂报复，而大部分教众则充当了炮灰的角色。

据媒体报道，辛格大师坐拥约2600万英镑（约合人民币2.4亿元）净资产，他的教派在哈里亚纳邦占有超过400公顷的土地，开办了自己的酒店、电影院、板球场、医院和学校。另外，辛格的公司还出品各种“神的使者”牌食品，从散装谷物到巧克力饼干一应俱全。

所有这些产业，都有赖于辛格的个人形象和影响力。此次辛格被捕，无疑会令其严重“掉粉”，吸金能力大大减弱，受害者除辛格本人外，还有许多依靠辛格旗下产业为生的教派管理人员。

辛格为其产品代言

因此，被断财路的利益相关者，同时也是“真理宫”的核心成员，利用教派的基层组织，策划发动了这次骚乱，这点已被印度本土记者最新报道所证实。而之所以“真理宫”能够在短时间内集结数十万抗议民众，则得益于近来印度快速普及的社交媒体和大量无业青年的组合。

“真理宫”的信众大多来自贫苦阶层，受教育程度低，在目前就业形势恶劣的情况下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同时，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却已不再是奢侈品，走进千家万户。当大群无业游民被互联网连接起来，就形成了骚乱暴动的可怕力量。他们被组织者所煽动，用暴力方式疯狂地向政府和媒体宣泄对现实的不满。不过他们自己其实也是骚乱的受害者：不仅有死伤的危险，暴动本身也不可能真的改善他们的生活困境，可能受益的只是背后的少数组织者。

因此，这次骚乱，以及在印度发生的一些类似事件，可以理解为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利益相关者，利用大量不明真相的民众发动的一场抗议活动，目的是为了示威秀肌肉、给政府施加压力，改变对己方不利的判决。

这种模式在过去的确曾经迫使包括前总理拉吉夫·甘地在内的政府官员放弃原则立场，不过这次他们显然没有达到目标。近日，印度政府强调宗教领域不是法外之地，并决定用部分区域暂时断网、调集军队维稳来强硬应对。而“大师”辛格则在28日仍旧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他在法庭上泣不成声，像一个两百斤重的大孩子。

据报道，辛格在法庭上哭泣，请求原谅

结语

这次骚乱事件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透视印度社会现状的很好机会。如果说提倡宗教和谐、种姓平等，并且乐善好施、普济大众的圣人传统是“印度优秀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神棍横行、网红当道是当前国际社会的普遍通病，那么，大量情绪化、易煽动的无业青年就是当代印度最大的心腹之患。这些无业青年一旦在宗教、教派或种姓矛盾中，被怀有特定目标的组织者通过互联网发动起来，就会形成敢于挑战军队、警察的可怕力量，足以对印度政治稳定、社会安全造成巨大冲击。

而讽刺的是，在现有的选票体制下，即使明知他们会对政府权威造成威胁，印度的政客往往不得不讨好这些对民众有着极大影响力的宗教领袖、灵魂导师或者种姓代言人，鼓励他们的组织活动，以求获得政治上的支持。本次被捕的辛格曾经扬言：“如果我愿意，可以随时招募一支两百万人的军队”，而近日来的骚乱也表明这的确不是吹牛。

上世纪80年代，锡克教宗教领袖领导的分离主义武装割据曾令印度处于分裂的边缘。而今天，这种危险仍未完全消除，各式“小朝廷”、“土皇帝”仍然随处可见。虽然我们不应该对这些政府外的民间权威的正义性做武断的评判，但它们的确严重影响了国家能力的实现。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锡克教分离主义武装分子，冲突最终导致了数千人死伤和印度前总理英迪拉的遇刺

此次事件应该说是印度政府对民间宗教力量的一次胜利。但是，辛格与那些印度宗教界真正的大咖相比，还只是个小角色，在最有影响力的“大师”中，他甚至都排不进前十。许多宗教领袖，以及一些种姓代言人仍然是具有左右印度社会的重要力量。平时，他们可以和政府相安无事，但一旦触及到了他们的核心利益，他们手下的千万信众就可以通过和平（选票）或暴力（骚乱）的方式挑战甚至颠覆政府。

如今矢志改革的印度政府，就像在一张铺满地雷的舞台上跳舞，时刻都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一次微小的疏忽，就可能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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