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荻: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作为历史理论
来源:保马
2018-05-18 07:06
马克思生于1818年5月5日,当此诞辰200周年之际,各式各样的纪念活动遍及世界各地,包括学术界的多不胜数的研讨会。
马克思的思想体系无疑是围绕解释历史、改变世界展开的,其核心是政治经济学,而伦敦又是《资本论》的诞生地。所以,笔者拟在这篇短文中略谈马克思的经济理论,这对非专业读者可能是过于晦涩,不过,基于话题的现实重要性,还是期望能起到一点深化认识的作用。
现代微观经济学的先驱?
4月下旬,美国经济学家Samuel Bowles在世界著名的经济学网站VOX为文,从当代经济学视角评价马克思。文章开篇这样说:“说马克思的经济学不及格,对此,今日的经济学家少有怀疑,而他们这个态度是建立在对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的负面判断上的。”
话里话外,这个开场白意味深长。
首先,Bowles这篇评论文章本意其实是要为马克思正名,核心论题是将马克思理论说成是现代微观经济学的先驱,在不同层面上充满预见地阐释了信息不完全和不对称理论、委托-代理理论、不完全契约理论等现代经济学的主流即新古典经济学中的显学。
其次,在微观经济学之外,Bowles对马克思经济学其实是偏于否定的,他尤其是认同凯恩斯(宏观经济学之父)和萨缪尔森(新古典经济学在战后的集大成者)的判断,认为劳动价值论作为关于价格和分配的普遍均衡理论是不合格的。
经济学中的微观与宏观的区分,其实可能有两种不同涵义。一是从研究对象着眼(这符合日常话语对“经济学”的理解),关于现实上的微观和宏观经济问题的研究。就此而言,说马克思经济学有微观理论,包括劳动过程理论、技术创新理论、垄断与竞争理论等等,这应该没错。二是从特定的知识设定着眼(这是新古典经济学的独创),所谓“微观基础论”主导了现代经济学的相关文献,意即没有“个人化理性选择及其竞争均衡”作为基础的理论都是形迹可疑的。就此而言,不仅马克思理论被视为不及格,连凯恩斯本人的论著和后凯恩斯理论、以及演化经济学等等也都不获认可。
这样,Bowles及其同道者所致力的,要发展出一套没有劳动价值论的马克思经济学,这在上述第一个层面上有意义也有贡献,在更根本的第二个层面上则很有问题。去掉了劳动价值论,马克思的劳动压榨理论与新古典的劳动偷懒理论、信贷配给理论等等,还能有什么区别?如果回答说没有区别,就解释历史而言,这是贬低而非抬高了马克思理论,纵使将它说成是现代微观经济学的先驱也没用。
整体性理论不等于宏观经济学
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的本意其实不在于解释价格和分配,而是要作为基础理论,阐释资本主义(更准确说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整体的运作逻辑或运动规律,即是阐释从价值的生产和榨取到资本积累的整个过程的动力、演化和后果。
在这个理论中,微观经济主体和关系的结构、组织、行为、绩效等等,都是体现着整体性的运动规律,与宏观上的劳资分配比例、消费与投资的消长、商品扩张与金融化、繁荣与危机的交替等等,应该是同一过程。就Bowles的论题而言,劳动过程无疑涉及权力与控制问题,这与新古典经济学的生产理论和企业理论确实有相通之处,然而马克思理论的特殊性在于强调权力、控制是为了应对由技术和社会双重决定的整体性强制(要以低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生产使用价值),这就与劳动偷懒理论截然分开了。
由此引申,马克思经济学中的再生产图式,表面看起来是宏观理论,是关于社会再生产能够进行下去(资本主义能够持续下去)所需的条件的理论,实际上其基础是资本循环,同一过程也就贯串到微观层面。资本循环,如果是依靠商品扩张的话,势必涉及劳动压榨问题,以及由此引发的相对于生产率的过度压榨导致消费需求不足、或压榨不足导致利润率下降等问题,都是意味着资本积累的困难。而如果资本循环是依靠金融扩张,则投机活动挤压生产性投资势必成为常态,从金融危机蔓延至经济危机,同样是意味着资本积累的困难。
然而这些“如果”及其后果并非偶然,而是内在于系统性的资本积累过程,这是马克思关于利润率下降趋势规律的理论的主题。正是这个主题将马克思与主流宏观经济学区分开来,包括凯恩斯理论在内,后者始终是倾向于将社会再生产持续下去视作常态、将经济危机视作仅是波动而已。从马克思理论得出的判断是,强化劳动压榨是资本应对利润率下降趋势的典型手段,而资本逃避生产、沉湎于投机则是这个趋势往往导致的局面,其结果始终是系统性资本积累的断裂,以及社会灾难和反抗。
马克思经济学作为历史理论
马克思经济学作为解释历史的理论,其建构起点是对历史的抽象,由此形成劳动价值论作为基础理论,利润率下降趋势规律理论作为总结。与此对立,新古典经济学是从公理、假设演绎出来的理论,所谓“个人化理性选择及其竞争均衡”是只有个人、没有社会,本质上是一种非历史的社会契约论,其建构起来的理想状态“帕累托最优”其实是反映了资产阶级的理想或梦想,即是认为到了资本主义就“历史终结”。
这样看来,就解释历史而言,马克思经济学的建构起点应该是比新古典经济学合理。然而这种合理性并不必然构成理论的优越性,毕竟,马克思所建构的是一个关于抽象的资本主义模式的理论(“资本一般”),而不是直接再现历史。
这里的问题是:理论上呈现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历史上存在的资本主义体系,这两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在马克思原本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计划中,承接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理论的将是关于国家、国际贸易、世界市场的系统探讨和阐释,然而这个后续任务却因为他的逝世而来不及展开,只能留给他的继承者。而继承者从马克思的著作中,应该能够得到指引以面对这个任务,这其中有三点尤其值得探讨。
一,既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一个整体,那么,研究对象就必须是整个体系的资本主义、存在于世界范围的历史资本主义。这样,对特定社会的资本主义动力、演化和后果的研究,起点只能是先澄清该社会在资本主义体系中的特定位置,包括被卷入体系的过程和方式。由此引申,既然资本主义体系的空间扩展是一个逐步进程,则在世界范围上存在着体系的核心和外围区域的演化,这不仅是历史呈现出来的面貌,而且也是理论逻辑的必然。
二,即使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已经确立成为主导的社会中,其持续下去所需的条件也不一定必然存在,始终还是由技术和社会双重决定。例如,作为基础条件的系统的商品化劳动力能否持续存在,这没有必然规律,而是取决于特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环境。由此引申,被卷入资本主义体系的特定社会,特别是在外围区域中,是否就形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主导,尤其是雇佣劳动关系是否主导和普及,这也是并没有必然规律。
三,然而,只要是被卷入资本主义体系,则无论哪个社会都必然得面对这个体系的运作逻辑的强制。所谓强制,如果不再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主导和普及,那应该是什么?答案始终只能是系统性的资本积累,毕竟这正是资本主义的特性,无论是总量资本还是部分资本,其运作都是以此为核心。
由此引申,资本主义体系的持续和扩展,或许在历史长时段中确实是以剩余价值生产和榨取为基础,但也往往有可能是依赖其他性质的剩余生产和榨取,包括奴隶、农奴等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包括掠夺外围区域以至非资本主义社会,甚至包括榨取那些力图超越资本主义的社会的剩余(例如今日中国所面对的资本主义核心国家的盘剥)。
针对以上三点以至更广泛的关于资本主义体系的探讨,就解释历史、改变世界而言,应该是马克思的继承者的必然使命。至于无视现代世界是资本主义世界,无视资本主义体系在世界范围的的绝对主导地位,认为特定社会能否成为资本主义(或超越资本主义)只是取决于本身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演变,甚至认为资本主义(或超越资本主义)仅仅是一种模式,让社会内部的主导政治力量自由地可选可不选,这应该是跟马克思理论的本意相去甚远吧。
(本文载于《明报》2018年5月14日,之后稍有修改和补充,发于微信公众号“保马”。观察者网已获作者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