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罗茜】

我的家乡在江西南昌县，位于长江中下游，是一个农业大县。我所在的罗家自然村人口和面积都比较小，大约只有60来户人家，以罗姓为主，夹杂居住着4、5户外姓人家。

过年在家，大人们在相互串门时所谈论的最多的事情便是谁家新取了媳妇，谁家嫁了女儿，以及拜托亲戚朋友、邻里之间互相询问是否有合适的结婚对象，给自家的某个孩子牵个线、介绍介绍等等。按理来说，他们是不用这么担心的，因为他们所着急的未婚对象都还大多是23、24岁，距离被下“打光棍”（一般来说是30岁未婚）的结论还早着。不过在我们那里却并非如此，25岁在我们村子以及附近的人看来就已经濒临找不到对象的风险，必须得抓紧时间了，而我堂哥正好处于这个年龄，今年他再一次相亲了。

从前年开始，我姑姑便在考虑着哥哥的婚事。说起来，哥哥的家庭条件是不差的，姑父一家之前的住处赶上南昌市高新技术开发区建设，征地拆迁后赔了一笔钱。姑父用这笔钱以及自己的积蓄在当地买了一个仓库，并将其改建成了楼房。除去自家的住房外，将其余的空闲房屋用于出租。由于附近有很多工厂，外来打工人员比较多，所以房子也都能够全部出租出去，每月光房租收入就有一万五。另外姑姑也在上班，每月有3千元工资。哥哥在工厂上班，月工资也有4千。姑父在某个公司当老板，收入额不定，但总的来说姑姑家的家庭条件在我们那一块已经属于上层了，另外家中还有一辆60万的奥迪。姑姑家还有一个小儿子，现在正在读初二。

至于哥哥本人，在我印象里，他是属于比较内向、不爱说话类型的，但是比较能干。虽然只有初中文化学历，但是在外面跟着姑父四处闯，年轻人自身的学习能力和好奇心的影响，会做的事情还挺多。据姑姑讲，他们家出租房的设计、装修以及租房合同等全是哥哥一手操办的，没让他们操一点心。都说这是个看脸的时代，哥哥除了黑了点，长相还是比较端正的，身高也有175厘米，这身高在我们那里可以说是比较合适的了。可是，就是这样的家庭条件和自身条件，哥哥今年的相亲还是失败了。

今年的相亲对象其实前年就已经见过一次，不过当时双方自认为年龄还算小，都没抱有太大的认真劲儿，只是浅谈了一下，便作罢。今年会再次继续，原因是女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她的母亲也开始劝女儿别这么挑三拣四，也不知怎么的就又想到了我堂哥。就托人问了问我奶奶（也就是我堂哥的外婆）看哥哥是否现在有对象了，要是没有的话，双方再试着处处，就这样开始了第二次见面。

对于这次见面，姑姑十分看重，如果说前两年的相亲都只是抱着碰碰看不强求的态度，那么这次则是十分上心。因为已经相了两年的亲，哥哥年龄也在增加，姑姑真正开始有些着急了。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原本天天和哥哥在一起玩的他的堂弟，在去年通过自己恋爱成功结婚，今年正月孩子都快出生了。这个堂弟比哥哥小2岁，前年也一样在相亲，来我家做客时我还听到他爸妈在为他的婚姻大事做打算。他的家庭条件也不错，不过比哥哥家要差一点。当年征地拆迁也获得了一笔赔偿，在南昌买了三套房，全部付清。他还有一个姐姐，已经结婚了，育有一儿一女。原本是一同相亲的同路人，如今年龄小的却早早把事情给做妥当了，这在很大程度上加重了姑姑的焦虑程度，也在一定程度上给哥哥施加了压力。

25岁在我们村子以及附近的人看来就已经濒临找不到对象的风险。

由于姑姑家在城里，无法当面同介绍人沟通，于是更多的事情是介绍人和我奶奶以及爸爸确认的。介绍人本身是我们村里的媳妇，要见面的女方是她娘家村里人，这层关系让双方在未见面之前就能了解到对方较为真实的情况。相亲双方在了解对方的情况，最基本的包括家庭条件，人品等之后再确定了相亲的时间和地点。由于姑姑过年也要来我家，女方家离我家很近，所以相亲地点就定在我家。

到了相亲的那天，女方家的爸妈、姨娘、舅舅等一大家子大约有10来口人都过来了。男方这边则泡茶、拿出点心和零食等好生招待着，整个过程中主要是女方的母亲在问话，询问的话题依然是家庭情况等。可能是想让当事人自己亲自再说一遍，并且亲口说的会更为可信和具体，其他人则很少直接插嘴进行问话。过程的气氛还是不错的，尤其女方的母亲看起来也比较高兴，虽然她父亲没怎么说话。

姑姑见大家聊得都比较好，就问了问什么时候可以“看人家”（在当地是指男女双方同意交往后双方再去对方家坐坐，包括讨论结婚事宜等）。双方经过讨论后定在了正月12，由于女方同意“看人家”，意味着这次相亲成功了，所以男方这时就要付女方见面礼，1万2千元，给女孩本人。在见面礼给完之后，哥哥开车送女方回家，这次相亲就算是结束了，姑姑看起来有些如释重负并且比较高兴。当我问到哥哥喜不喜欢那个女孩时，姑姑说哥哥自己又不发声，没说喜不喜欢，那就让他们两个结婚以后多多相处吧。

相亲结束后过了4、5天，忽然听介绍人说女方家初八就去了广州打工，希望把“看人家”的日子定在端午。这一突然的举动使得姑姑家有些恼火，大家认为女方实在没诚意，怎么能将这么重要的事说变就变，另外也担心女方变了一次难保不会变第二次，对女方有了看法，尤其是堂哥的爷爷听说此事后坚决不同意，于是又找到介绍人讨还当初付的见面礼。

整个过程中主要都是大人们在做决定，几乎没有过问过哥哥本人的意见和看法。虽然女方的不诚信是导致相亲失败的原因，但是哥哥的家里人对于婚事的忧虑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对于哥哥家里人来说，他们最希望的是越快结婚越好，25岁在他们看来是不能再拖下去的年龄，他们害怕即使等到端午女方家依然会反悔，而这当中则会损失接近半年的时间，他们不想等也不愿意等。在讨还见面礼之后，他们也已经拜托了一些亲朋好友，有年龄相仿的人家帮忙留意下，搭个桥。至于哥哥本人的看法，姑姑和姑父虽然说相亲结果最终还是要看两个小孩之间互相有没有缘分，但是从实际情况来看，哥哥只要不强烈反对，那么他的伴侣则将会在双方并无太多感情的基础上确定。

女方家真实想法我不得而知，但是从我姑姑这一方的行动可以看出男方是急迫且有些被动的，并且我个人认为堂哥条件是比较好的，完全不必如此焦急，但是实际情况已经告诉我并非如此。等不起的心态、焦急的心态是我在我们村那块见到的普遍情况。在村里，25岁还没找对象，没结婚的年轻人会被不断催婚，也会被村里人当做某种谈资来议论。当然，有好心的人也会主动牵线搭桥，大家都觉得要赶紧帮这孩子把婚给结了，把人生大事给解决了。

不过对还在读书的人要求则又会有些不同，比如我自己，在村里和我年龄相仿的人基本都已成家，有的小孩都已经会走路了，我的一个发小高中就辍学了，她现在虽然没结婚，但是也已经相过十几回亲了，我现在虽然没被要求相亲，但是爷爷奶奶辈的人还是希望自己能硕士毕业后赶紧找对象结婚。村里人见到我寒暄时，这也是一个跳不开的话题。

在大家看来越早结婚，人生仿佛就越成功，我们村一个和我同龄的男生，今年回家时把自己的老婆和女儿领回了家，村里人对他各种佩服，因为他家经济条件在我们村算是中下的，去年才在村里建了楼房，但是直到今年过年，我去村里溜达时，发现他们家的房子还是处于毛坯状态。而条件比他们家好的人家还有好几个都没成家的，这样的家庭条件娶到媳妇，大家都觉得他真是厉害。

也正是早结婚就是成功这样一种心理，农村里的婚姻很多是先事实婚姻再形式婚姻的。因为男女双方在结婚时经常是还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的，但是在家里摆了酒席，有的甚至是已经生了孩子，那么就不会有人认为他们不是夫妻，之后到了年龄再去补办结婚证。农村结婚年龄低龄化的表现一定程度上也与女性的稀缺有关系。在和村里人聊起为何大家都这么急着结婚时，他们给出了一个理由说女孩太少了，要是不赶紧的话，到后面就更加难找媳妇了，那些条件好一点的女孩，18、19岁就早早的被娶走了，剩下的就更难有合意的了。

而问起为什么女孩少时，他们说是因为计划生育的原因，村里人在开玩笑时还会说那时不知道有多少女婴溺死在茅厕。计划生育政策70年代末就已经开始了，到90年代的时候，实施的特别严格，一对夫妻只能生育一胎，农村户口并且没有单位的夫妻生育第一胎且为女孩时间隔4年才能生育第二胎，俗称“五年见面”。在当时人们传宗接代观念还比较强烈，并且我们那以务农为主，男性劳动力是不可或缺的。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便会想方设法生育男孩，尤其是在第一胎为女孩时，为了抓住生男孩的机会，人们会偷偷摸摸地去做B超，检查胎儿性别，女婴将会被引产，男婴被生下。甚至有的人家会在第一胎为女孩时，将婴儿送到别的亲戚处藏起来，制造未生育假象。这些事情即使是在我所处的这个不足60户的村子里也十分常见。

农村计生标语（资料图）

一户人家姐姐和弟弟相差8岁，原本我并没有觉得这些有什么不正常，后来才知道这是她母亲中间多次引产的缘故。后来我回忆了一下自己身边的朋友以及小学同学，基本都是姐弟类型，并且相互之间年龄差大约在5~6岁之间，这样看来这种年龄差正是政策导致的结果。还有一户人家生的女儿和我是同一年的，但是村子里的人一开始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原因就在于她一出生就被送去外婆家抚养，而这正是出于第二胎万一不是男孩则无法再继续生育的考虑。

虽然说多数家庭一定会想要有男孩，但是这并不表示存在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因为大多数人家家中的儿子和女儿并不会存在差别对待，在他们看来，儿女双全是最好的结果，因此，大多数家庭并不是说一定要生育儿子，而是希望有儿有女，只是计划生育政策的影响，使得人们在追求儿女双全的过程中出于结果的考虑，而将怀孕过程中不期待的女婴舍去，从而导致性别比的失衡较为明显。我也曾问过我爸妈，如果没有计划生育的话，他们会打算要几个孩子，他们的回答是2、3个，最好的是2儿1女。可以说计划生育政策的影响使得我们那个地区90年代生人中，女孩人数远远低于男孩人数，从而进一步催生了男方家催婚的热情，到处进行相亲，并一定程度上促使结婚低龄化。

但是即使找到了合适的相亲对象，也并不意味着父母任务的结束。娶媳妇所需的花销，对于父母而言也同样是个头疼事。在我们那，彩礼一般是12万8，另外还要给女方打五金，也就是送一套金首饰，包括手链、项链、耳环、脚链和戒指，一般一套需要花费3万元左右，另外女方办结婚酒席的钱也要男方出，一般是2万，男方自家办酒席也需要3~4万，然后在结婚后第三天，新婚夫妇要回门，也就是回到女方娘家，给女方娘家的每一户长辈都要送穿的和用的，一般是一户需要花费300元，女方家族比较大的话，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除此之外，大部分女方都会要求婚前在城里有一套房，有的还要求有车，在城里买一套房按我们那现在的市价最少在60万元，也就是说结一次婚需要花费80多万元。当然大多数家庭是无法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的，于是只能找亲戚朋友借钱，并且我爸妈表示借钱娶媳妇续香火这种事在我们那里是比较普遍的，对于这种借钱的原因大家都十分能理解，并且也愿意借。这种钱不存在利息，欠的是相互之间的人情。

即使会背负重债，父母辈们依然会努力帮助子辈娶上媳妇，因为对他们而言，传宗接代，持续香火是无论如何必须完成的事情，这是他们人生最为重要的任务，而这也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村庄评价一个人的重要依据。媳妇娶得好，大家都会赞许，整个家门都有面子，没娶着媳妇甚至会招来村里人各种风言风语，因此对于生活在熟人社会、身处宗族性地区中的人而言，完成此事的意义是十分重要的。对我们那里的人来说娶媳妇实在是一件幸福而又辛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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