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亮:作为清华人,我想借《无问西东》说说清华精神
来源:观察者网
2018-01-20 09:32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宋亮】
就如同一位长辈在岁末给我们讲起——曾经有一位远方的老祖母,她家世显赫,留学美国,曾是北平城最受人关注的女性学者。她客厅里的沙龙聚集着当时最受人膜拜的诗人、最得推崇的哲学家、最受喜爱的文学家。但是,当国难当头,她也会在简陋没电的山村为国守节,面对学生们“若日本人打来怎么办”,只是淡淡地一句“投江便是”。
《无问西东》对于当代人来说,就是这样一个脉脉的讲述者,告诉我们的前辈们都是怎样的过去。特别是在结尾长长的彩蛋中,看到了那些大师的身影在此出现时,又一次地戳中了泪点。人,就是这样,往往愿意在功成名就时回忆起创业时筚路蓝缕,在忆苦思甜中获得奋斗后的成就感;或者是在家道中落时回忆起钟鸣鼎食的富足时光,在追古溯今中获得血统上的崇高感。而这部电影,同时满足着人们这两方面的心理需求。
作为一部拍摄于百年校庆之际的电影,它所讲述的故事一定是“世纪级”的,它所表达的情怀也一定是“家国级”的。事实上,《无问西东》也是这么做的。
不管四段故事讲述得怎么样,这种多线叙事、平行剪辑的手法,穿插着四季变换的校园风物和历史场景还原,本身就能给人以历史洪流的感觉。虽然故事是散的,但是主题却非常的集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故事里几乎所有的清华人,都闪耀着自由、正义、执着、热情的光辉,每个故事的结局都是一次精神的胜利。这样“阳光”的作品,在当下的中国电影市场,习惯上被称作“主旋律”、“正能量”。
这样的作品,喜欢的总会从中得到力量,相信真善美的光辉会战胜苦难;不喜欢的总会觉得是一碗鸡汤,现实社会中不会有电影里讲述的世界这么纯净美好。这因人而异,本无高低对错之分。
“器识其先,文艺其从。立德立言,无问西东。”从电影片名来看,它所表现的主题似乎必然是清华精神的体现。然而时隔6年后上映,作为一部院线电影,《无问西东》对于主题的处理显然更“大众化”。
但是,至少《无问西东》让人们再次有机会、有兴趣探索清华精神。当然,这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在2001年清华90周年校庆之际,就曾进行了长达一年的讨论。清华精神本身就是众说纷纭的、见仁见智的。“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校训、“行胜于言”的校风,以及陈寅恪先生所题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朱自清先生所说的“实干”都是清华精神的体现。有清华校史研究学者将清华精神概括成“明耻与自强”、“独立与会通”、“科学与实干”三个方面,是一个比较全面的概括。
“明耻与自强”是清华前行的历史动力。清华的历史源头是“庚款办学”,诞生于辛亥烽火中的清华学校,从一开始便和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结合在一起。三批庚款留学生也诞生了中国早期的一批赫赫有名的大师,梅贻琦、胡适、赵元任、竺可桢等等。他们也在多个领域影响着近代中国的发展。“寻道图强”的使命感,一直是清华精神的核心。
“独立与会通”是清华在各个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表述。冯友兰先生所言:“清华大学的成长,是中国近代学术独立自主的发展过程的标志。”这种独立在早期并不是日后的“独立精神”,而是相对于东西方文化的独立,不崇洋不复古;而是在中外、古今、文理三大关系上加以“会通”。时至今日,清华新百年依旧以“东西融会、文理渗透”作为办学特色。
“科学与实干”是清华精神的“方法论”。“清华精神就是实干”这是早在朱自清先生就提出的论断。清华校友赠送的日晷上镌刻“行胜于言”也是“实干”精神的体现。在某些历史时期,也衍化出“听话、出活”的校风。当年,清华国学研究院一建立,主任吴宓就宣称本院与其它大学不同处在于重视“科学方法”,而工科背景的梅贻琦校长主政清华也更注重了科学方法。
在清华百年的历史上,清华精神也是一个不断演变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有两个重要的特征,一是清华始终主动和国家命运紧密结合;二是清华精神始终和当时所处时代的精神紧密结合。
“爱国”,一直是清华精神的关键词。早在五四运动中,清华国耻纪念会曾立下“清华学生从今以后愿牺牲生命保护中华民国人民土地主权”的誓词。1931年“九一八”事件后,中国面临民族危亡,梅贻琦校长在当年12月就职演讲中要求清华师生“紧紧记住国家这种危急的情势,刻刻不忘了救国的重责,各人在自己的地位上,尽自己的力”。电影中“沈光耀”的原型,1932届毕业生沈崇诲在上海吴淞口驾机撞向日本海军旗舰,壮烈殉国。法学院学生张甲洲带领东北籍同学打回东北老家,举起了“东北人民抗日义勇军”的大旗。在新中国成立后,蒋南翔校长特别提出“爱国”是要“爱新中国”。在同一时期,众多清华人学成归国投入到新中国的各项建设中。如今,在校史馆门口进入展厅的看到的第一幅画便是绘有“两弹一星元勋”清华校友形象的《以身许国图》,足见清华对于爱国的重视。
在新百年,QS全球毕业生就业竞争力排名上清华领跑亚洲,但是少有人知道,当时QS排名要求清华的就业数据删除掉国企的部分,只保留外企和私企,被清华断然拒绝。学校相关负责人讲到,如果没有清华对于国家的贡献,那么建设世界一流大学也就失去了对中华民族的意义,就会沦为发达国家培养人才的世界一流大学。
从另一个方面看,清华始终都与当时所处的时代主流价值紧密契合。在北洋政府时期,中国的知识教育界掀起了空前的思想启蒙,清华前校长梅贻琦曾将“明明德”、“新民”作为教育之根本。陈寅恪先生提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能反映当时的社会思潮。而到了西南联大时期,“刚毅坚卓”的联大精神成为了那一代学子的精神内核,他们有人投笔从戎有人学成报国,都不负时代使命。到了新中国时期,1957年3月,蒋南翔校长在清华学生代表会上发言中提到“先专后红”,将“红”“专”相提并论,较之毛主席1957年10月9日在《做革命的促进派》中关于“又红又专”的提法早了半年多。在新百年以来,清华提出“更创新、更国际、更人文”的发展目标,也可以看出与新时代中国发展的契合。
但遗憾的是,清华精神中这些与时俱进的演变,以及不同时期呈现出的不同特点并没有在电影中得到体现。当然,这也是大众电影对于主题的取舍,毕竟最终选取的立意仍然是更为大众熟悉的“理想”“坚守”“正义”“真实”“初心”等等。
在目前的影评中,鲜见对于故事赞不绝口或者对于剪辑拍手称好的,观众们难忘的还是电影所重现的那个大师时代,以及对大师精神、清华精神的感动。
对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影片显然采用了一种群像式的刻画,虽然着墨不多,但是几个场景就足见时代的风骨。纵观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有学者对其世代进行了分划,有“三代说”“四代说”。而为了方便与历史年代对应,李泽厚、许纪霖等人提出的“六代说”最为直观。其中在1949年之前包括“辛亥一代、五四一代、大革命一代。每一代知识分子都有独特的社会来源和时代特征。
“辛亥一代”是中国最后的士大夫,也是最早的新知识先驱者。代表者有晚清一代知识分子的梁启超、严复、章太炎、蔡元培、王国维等人,他们都有深厚的国学基础,曾经力图变法图强,重视西学但思想上仍旧是“中体西用”;“五四一代”是中国思想启蒙运动中旗手的一代,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胡适、蔡元培、陈寅恪等名声显赫的代表人物,在那个燃情岁月,政治抱负、民族反思、文化自觉使他们成为了最批判也最引导的一代人;“大革命一代”是分流的一代,他们中有的从政,包括入阁的翁文灏、蒋廷黻、陈布雷等人,有的投身革命洪流,比如“一二九知识分子群体”、“延安知识分子群体”;也有的潜心学术如钱钟书、沈从文等,这代知识分子的影响力进一步下沉,成为了分工相当明确的专家,历史学家傅斯年、顾颉刚、政治学家罗隆基、社会学家潘光旦、费孝通、文学家朱自清、闻一多、巴金、建筑学家梁思成等等。而这一代人的学生也就是影片中表现的沈光耀这一代人,他们在山河破碎之时艰难求学,在民族最艰难的岁月里为中华民族文化传承保留下最后的根脉。
待到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开始在选派青年学生赴苏联留学。这一批青年学生同样怀着一腔热情。据中国工程院金涌院士回忆,当时苏联学生叫他们“面包干”,说他们的学习太枯燥,没有娱乐。而当时只有成绩全是5分(满分)的学生才能得到红色毕业证,中国留学生大部分都是红色的。算是这个大师时代最后的晚霞余辉了。
对于电影中的西南联大,几乎成为了中国人对于理想大学的全部想象。但是,我坚信,如果没有西南联大,清华、北大、南开也会培养出同样灿若星河的一代学人。南迁昆明,绝不是中国大学的大发展,而是中国高等教育在民族存亡之际的艰难求生。那一代先贤,用筚路蓝缕的合作为中国的复兴保留下最后的根脉。
而那代知识分子也构成了电影中最令人难忘和怀念的“大师时代”。
最后,再说回到电影。
在这个档期,中国电影似乎集体地开始追忆过去时代那些璀璨记忆。《芳华》再现了文工团的美好青春,《无问西东》再现了大师时代的人文风貌,甚至是《妖猫传》再现了盛世大唐的宏伟气度。在大荧幕上,这种重现,更是对我们文化基因中璀璨记忆的系列盛大祭奠——它们虽已远逝,但是永被铭记。
对于这部电影,很多清华的师生校友在各种媒体上纷纷发表评论文章。与其说是对于电影故事本身的喜爱、对于电影技法本身的推崇,倒不如说是对于母校百年历史积淀的认同与挚爱。
其实,即便是作为普通的观影者,在这个理想匮乏的年代,这样一部抛开所有人性的灰暗、对于理想主义报以炽热歌颂的电影,也都是当下电影市场上绝对稀缺的作品。
《无问西东》对当下的意义,不仅仅在于电影中能看到那个时代,更重要的是我们这样的时代,需要这样的电影——
“让一切善良的人们,手挽手的走在一起,让他们举起真善美的旗帜同为这世界谋求幸福吧。如果不道德的人聚集在一起,可以形成一股力量的话,那么正直的人也应该这样去做。”
本文系观察者网独家稿件,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关注观察者网微信guanchacn,每日阅读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