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宇凡 | 当中国老板遇上菲律宾海关:分赃的政治经济学

来源: 政文观止Poliview

2019-05-12 09:14

孙宇凡

孙宇凡作者

台湾中山大学哲学研究所研究生

【导读】 本文作者孙宇凡,笔名高行云,政文观止Poliview特邀作者,公众号Sociological理论大缸创办人。目前为台湾中山大学哲学所硕士生,正在菲律宾做博士论文田野工作。本文记录了他在菲律宾的所见所闻。

【文/孙宇凡】

一、不速之客/官

根据世界银行的营商环境报告,在菲律宾开办企业要经过16个步骤,包括领取建筑许可证,登记注册等等。这意味着,任何在地上堆砖砌瓦、运输移位,都要有先行的执照。世界银行还没有说到一点:即使你在这片椰林王国砍掉一棵椰树,也要先和市椰子管理局备案和批准。但来自中国,投资棉兰老岛穆斯林自治区(Autonomous Region in Muslim Mindanao)的一位老板,却是例外。

尽管他的工厂离国家公路不到100米,但掩在一片椰树之后,已至少砍掉了三四十棵椰树,浇筑了数百平方米的水泥地面和钢构厂房。这种便利,都是得到了这片土地的大地主豪华家族的支持:椰子局前任局长是自家兄弟,村长是当地伙伴,更不用提家族长辈也是这个省的前任副省长。

但是,厂房所需的一切机器都又要从中国进口过来。而上一个40尺的货柜,已经在海关卡了至少两周了。豪华家族权长莫及了吗?就在货柜放行的次日,2018年12月22日,却来了一位不速的客/官。这位客/官递上中国驻菲大使馆一位安全官员的名片,接着递出自己的名片:原来同属一系,都是安全与缉查部门的官员,只不过他是供职在菲律宾海关。这位官员说到,自己就是这个城市的人,也认识豪华家族。

接着,他又解释道:你们刚提的那一柜是属于免检的,只是因为上周也有从中国来的一个免检货柜,被发现偷运毒品,所以我们才管制严格起来。我这一趟,也是来你们厂做些调查。

中国老板这才释然,原来自己的货柜被海关卡住,是大环境所致、无针对之心,说道:“经过这番折腾,应该是不打不相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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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官商互利

中国老板告诉去海关帮他办理清关提货的、与豪华家族相熟多年的朋友阿瑞:

我们在一定程度上理顺了与海关之间的关系。(We have somewhat smoothened our relationship with the customs.)

阿瑞当然非常高兴,真是松了口气!因为他已经冒着生命与法律风险,在前一天陪同海关官员一起开箱验货。

阿瑞和中国老板都明白,在所谓的开箱验货过程,只要官员往货柜里稍稍塞一包白色粉末,你就百口莫辩、在劫难逃。中国老板也已告诉他,不打不相识,该送黑钱送黑钱,能让通关更顺利何乐不为。阿瑞听到这消息,更是松了口气,对老板终于决定接受菲律宾特色多加称赞,更说起自己如何得到这位官员关照:

我明白。在他来访之前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他是第一个验收我们集装箱的人...当你决定我们会送黑钱以后,我把钱给了他并且成为了朋友。呵呵,实际上他和我一起去了一家羊肉餐馆吃午餐。在我把钱给了他以后,他非常乐意成为我们的朋友。你能相信我们用非常乐意的语气谈话吗?呵呵!当你决定那样做了以后,他就变得非常客气,甚至像对待老板那样对待我...我建议他告诉他的同事来降低我们的应付款,他也就照做了。这就是我们成为朋友的原因,他会按我说的去做。(I understand. He called me a while ago he said that he visited our site.He is the person who took first action to hold our container... After you decide that we will give, after I gave to him,we become friends。Hehe, in fact he treat me into a goat restaurant. We ate lunch. After I gave him the money, he is very much interested to make friends with me. Will you believe that we were talking with a high tune voice? Hehe! After you decide to do so!  He is very hospitable, care me like a big boss which I am not a big boss...Hehe. I command him to tell his subordinates to lower our payables and he did.That is why we are friends because he did what i said to him. )

中国老板明白,对官员来说,这也是生意。谁不想在位的时候捞一把呢?每个官员都得在自己任期内权衡利弊,毕竟每个官职都价值不菲。当地的村长便告诉过他,自己为了当选,全村共700户,每一票给3000比索。而当地市长竞选,更是千万级起跳。毕竟,一旦当选,每月都有自己可分配的上百万比索资金。从生意人的角度来看,这只是没有白底黑色的互利协议,我给你送黑钱,你帮我降低海关税费。因此,他这样教诲自己的伙计:

你们有战争与和平的策略,可以很好地应对老狐狸们。他们自己会衡量战争抑或是和平给他们带来的好处。(You have the war and peace tactics, which works well with the old foxes. He has toweigh whether war or peace will bring him more benefits.)

三、肥羊巡游

其实本来没有关税!

自从《中国—东盟全面经济合作框架协议货物贸易协议》签署以来,只需一张能证明出口产品来自中国的原产地证,就能让进入菲律宾的大部分中国工业产品降到零关税。菲律宾对中国出口货物,唯一且近乎无差异征收的,只不过是来自国内税务局(BIR)的12%增值税。

对于投资菲律宾建厂,收购与处理上游原料、延伸产业链的中国老板来说,菲律宾有人有地有原料,唯一缺的就是机器及相关的工业制品。而中国在工业设备方面,尽管和美国在高精尖领域展开竞争还力有不逮,但是对于要用在第三世界国家的普通农产品加工业来说,工业制造成本已经降得很多了。更不用提,中国的钢材、零配件早已质量过硬且产能过剩了。正如一位中国技工看到棉兰老岛一些五金店的角铁等钢材时说:“这在中国连废标都达不到,更不用提国标了。”

但进出口的业务,并非生意人情愿的比较优势、互补互利。卡在进与出之间的,是两个国家都触不可及的部门:海关。

唯一能和海关接触的,不是生意人自己,而是作为代理人的货代(broker)。

阿瑞就是这样的身份。尽管他本职是个废品收购站老板,又有一辆只能拉40尺货柜的卡车,但凭借和豪华家族的关系,先是揽下了将货柜从港口运往工厂的业务,又挤走了之前的货代,拿下了中国老板的代理人资格。

废品收购站老板去当货代?

在所有海关人员眼中,这不过是个新人。没人教他、提醒他哪儿会出错,更不用提多次要求开箱验货,要求原本免税的商品加收关税。

阿瑞想到很多可以和中国老板开脱的借口,比如作为收货人(consignee)的进口公司,持照过期,所以被海关卡住不放行,责不在他。

比如海关的录入验证系统更新,要等马尼拉方面确认,自己也只能等待,和自己录入税号错误也没有关系。

再比如,海关是默认至少要收10万比索/柜的关税,否则总是柜柜免税,就没法和上级交代了。甚至说,那些验货的人都是穆斯林,对我们天主教徒不友善

最关键的是:为什么说好的要做生意朋友,但收了20000比索/柜的黑钱,还是没有提供帮助?还是开箱验货,还要加税呢?要知道,黑钱,在菲律宾和海关打交道的货代们的报价里,并不叫dirty money,而是叫budget,或者SOP(Standard Operating Procedure,标准操作规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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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老板有些迷糊,让阿瑞交代清楚,到底是怎么送黑钱。

阿瑞也知道事到如此,老实交代吧:第一次送SOP的时候,那个保安头子告诉他,要买一些信封,各装入指定不同的比索。由于海关各办公室都不知道我这号人,所以保安头子带着我去各个办公室绕一圈,并把我介绍给他们——当然,也包括我的信封。保安头子告诉我,谁和谁、要给多少钱。他们也都接受我给的数了。

中国老板这才发现大事不好。原来菲律宾海关和香港的经验不同。在他看来,香港最黑暗腐败的时代,是由一位华人警察作为收款人,每日到衣帽间取信封,再由此人去分发给各洋警官。菲律宾不是,而是巡游一般,每官员各自收钱。中国老板训斥道:

当他向你介绍每个人的时候,实际上都是在宣扬自己的队长身份!让我看看你给每个人的额度。(When he introduced you to everyone he was declaring you are his captive! Give me your "budget" for each of the above.)

阿瑞一一列出20000比索是怎么分的:

保安头子:5000比索

保安头子的秘书:500比索

......

检查头子:3000比索

检查员:3000比索

......

柜台收银:200比索。

中国老板并不在乎连柜台收银也给了200比索,而是看到屡屡施难的检查员团队,居然都只给3000元,并且头子和一般职员是均价。生意人的逻辑再次提醒他:这个赃,没分好。

阿瑞还在找借口,说道:

我每次都给了那个保安头子5000块钱呀,我也不知道如何摆脱他们。我记得之前的那个货代告诉过我:“按他们的规则办就行了”。他还告诉我,其他进口商被收得更多呢,我们已经是打了折扣。

中国老板已经厌倦了阿瑞的说辞,也厌倦了海关的折腾,只留给他一句话:

你大概忘记了我已经在这个全亚洲最腐败之一的国家做了30年生意。我应付过许多腐败官员,你对待他们的态度是最为不利的。很明显,我应该雇一个新人来重新设置黑钱标准。(You probably forgot that I do business in one of the most corrupt countries in Asia for thirty years. I have dealt with many corrupt officers. You approached them in a most self-disadvantaged manner. Clearly a new face is needed to reset the SOP.)

四、毒蛇,不止一只

阿瑞被换掉了。新的货代是豪华家族朋友的朋友,名叫阿力,专职货代,关系不近。

这次应该没问题了吧。海关不会再看到那个熟悉的肥羊了。中国老板大大方方地,一口气往菲律宾工厂运了四个货柜来。

第一个货柜清关时,相安无事,零关税,也只收了12%多的增值税。中国老板也没有理会报价里还列入了20000比索的黑钱,因为相信这个黑钱发挥了作用,抵掉了海关又想伸手收关税的麻烦,压平了增值税。但是从第二货柜起,关税又被加了进来。

为什么每个货物都有原产地证书,但还总要被加关税呢?为什么黑钱又不起作用了呢?

阿力告诉中国老板:

我又被那个保安头子叫了过去。他知道这个货是您的,也知道之前是阿瑞清关的。现在轮到我了,我也没办法。我拒绝给他这个钱,但他也直接和我说,让我最好不要拒绝,因为这个黑钱标准已经被阿瑞建立了,砍不下来的。如果我要讨价还价,那么他们会认为我们申报的货柜价值有假,还要再重新定价、加收税金。

阿力是无辜的。他只是接了一个烂摊子。更何况,他已经努力让中国老板支付的所有清关费用(给海关、港口局和船务公司)降到迄今以来最低水平了。中国老板知道再力争也没用,阿力每报价便一口答应,只想尽快清关,下次彻底换进/出口公司名等信息,把自己完全藏起来。阿力也一样没法再用,毕竟他也没实力制服这个保安头子。

中国老板开始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换港口。但好在是,豪华家族打听到:海关的重要官员是三月一轮调,这个毒蛇马上就要调到另一城市去了。

首要任务就是换个货代。中国老板请合作的豪华家族朋友帮忙,找到一个从马尼拉那边退休回到棉兰老岛的老货代,经验丰富、收费公道。结果,老货代说:“我不敢接手,因为那是阿力的生意。”

原来,会咬住人不放的,不止海关,还有货代。现在不仅要制服咬住人的海关,也要制伏缠上身的货代。难怪中国老板另有一柜从中国出口到马尼拉时,想请来自棉兰老岛的一位货代去帮忙清关,但他也一口回绝:即使执照是国家颁发的,生意却是分区的,不应跨出自己的地盘插手。

五、羊毛出在羊身上

“就算摔倒,起身时也要抓一把沙子。”这是中国老板常挂嘴边的一句话。那谁来为这些损失买单?

中国老板暗自盘算道:你们家族头人不是喜欢说自己是这个城市的“教父”吗?我现在就让你当教父。我用你们的头人当收货人,我看海关、货代还敢不敢找麻烦。如果还找麻烦,那说明你们的安全保护不力,到时我们合伙算帐时,我就要和你谈了:说好的我以经济投资入股,你们以安全保护入股。究竟你保护了多少?又该分到多少股呢?

责任编辑:徐杨
菲律宾 海关 商业贿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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