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晗轶:中国人真的不讲究“政治正确”吗?

来源:城墙上的守夜人

2017-05-24 09:56

杨晗轶

杨晗轶作者

上海春秋发展战略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马里兰大学的杨姑娘火了,也把中国人惹火了。抛开编造昆明市空气质量糟糕的谎言不说,其实游走在中美两种政治文化夹缝中的人,要左右逢源真的蛮难的。

我的工作需要天天接触外国媒体,其实杨姑娘讲的内容,如果不是被网友传回了国内,一定不会引起任何波澜,因为这些话西方媒体天天都说,稀松平常的程度就好比你想不起前天中午吃的什么菜。它们对中国最关心的,一是环境污染,二是言论自由。在这两点上批评中国,再自夸一下,搁美国显得特别政治正确,没毛病。

放在中国,她这往轻里说叫做背弃了华罗庚、钱学森、邓稼先等老一辈留学生光荣的爱国传统;往重里说,通过“黑”祖国“上位”,叫做数典忘祖。无视发展阶段,甘做“抹黑”祖国的传声筒,显得特别政治不正确。

中国网友刚隔空怼过去,马里兰大学就发表官方声明,把保护杨姑娘的个人言论上升到捍卫学术自由和包容异见的高度。姑且不说所谓的多元主义存在“无法包容不包容者”的致命悖论,单说这条声明本身,一下子就使她在美国的形象更伟光正了。但可以想象,经过国内舆论的一番发酵,不但她难以回国做学术,连带着母校生源也会受影响。

马里兰大学校方声明:支持杨分享观点的权利

我怀着最大的善意揣测杨姑娘,她恐怕也是个单纯的孩子,想象不到自己的一番言论会在中美两国引起如此截然相反的反响。如今她可以说是被不同国情下的政治正确逼到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地步。

那今天我们就来好好谈谈政治正确。

“你特么的政治正确!”“你特么的才政治正确呢!”

伴随着美国总统特朗普的上位以及新自由主义的退潮,“政治正确”一时间成了带有侮辱性的字眼。特朗普能坐上这么位高权重的位置,除了他怼天怼地怼空气的喜剧效果,更重要的是他就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小男孩,狠狠羞辱了骑在美国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皇帝”——华盛顿权贵精英,戳破了他们伪善的新衣——“政治正确”

“政治正确正在杀死我们的国家。”——特朗普

皇帝的新衣被扒掉,它此前所遮掩的丑陋自然曝光在全世界面前。人们突然发现政治正确就像性虐待里的口塞,它让你在面对极端主义、不平等现象、犯罪、道德堕落时,无法畅快淋漓地大声疾呼,只能含含混混地说:“唔,这个嘛,嗯……”

美国川粉们摘掉口塞后说,“反政治正确”使人民终于能发出真实的声音,它所代表的历史潮流浩浩荡荡、摧枯拉朽。中国川粉们则忙着防微杜渐,捍卫国内未遭“政治正确”严重玷污的舆论净土,把“小清新”、“圣母病”等平时用来形容“白左”的帽子扣在持不同意见的同胞头上。甚至有人提出,幸好中国人凡事讲究实事求是,不讲政治正确,才避免了染上美国社会的某些弊病。

中国网友对“白左”价值观的嘲讽,已成功完成逆向输出

但中国真的不讲政治正确吗?杨姑娘事件充分说明这是个伪命题。

那政治正确真的很糟糕吗?未必。

这里必须区分狭义和广义的政治正确。

狭义的美式政治正确是指人们为避免冒犯或伤害社会上某些群体,主动采取中性的、较文明的语言。它源于上世纪30年代美国社会民主主义者对“斯大林意识形态正统”的批判,60年代又从毛泽东的《如何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中借鉴了“正确”一词,但主要还是在批评左派内部的教条主义。直到1990年《纽约时报》刊载了理查德·伯恩斯坦的“崛起中的政治正确霸权”,这个词才被用来形容循规蹈矩、言论受限、万马齐喑的美国学术圈。

撇开这个带有批判色彩的起源,就单抠字眼,往“正确”前面加限定副词,往往也都有弦外之音。比如说某件事物“技术上正确”,意味着“然而本质上并不正确”;因此说某种言论“政治正确”,则暗指说话人明知谬误,却为了占领道德高地或达成某些目的,故意隐藏真相。多么可恶!

但广义的政治正确,则是在特定政治文明生态系统中,形成的符合主流价值观与社会共识的言论标准和行为规范。不仅国与国之间政治正确的标准不同,同一国家的政治正确标准也在随着时代变迁而发生改变。在这个意义上讲,政治正确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常态,有政治的地方,就有政治正确。

大政治 VS 小政治

对于政治,中国和西方的历史经验相差甚远,从词源上就能看出来。Politics这个词来自希腊语,意思是“城里的事”,也就是说“有组织地控制社区事务,决定权力与资源的分配”,是西方政治的本质。而在汉语里,“政”和“治”原本是分开的,“政”是统治方式,“治”是社会整体状态,它们之间乃是因果关系。西方强调社群内部的“小政治”,中国强调基于体制的“大政治”。

当“小政治”传统遭遇现代化基本完成的西方民主社会,社群之间由于利益总增长和边际增量减小、份额摊薄的缘故,存在着直接竞争对抗的关系。为了化解社群之间的矛盾,人们在言辞和行为上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他人的雷区。但拥有“大政治”基因的中国人,往往倾向于从整体入手看待社会,而非着眼于社群之间的零和博弈。

在经济发展的大时代,社会保持着向上流动性,社群之间是同向竞速关系,没有直接的互相伤害,自然不会在言辞上格外谨慎。比如我们中国有句俗语,叫“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使我利益最大化的东西(青菜),不一定使你利益最大化(因为你爱萝卜),但好歹也能填饱肚子,聊胜于无;但这句话对应的英文谚语可不一样了,“one man’s meat is another man’s poison”,让我爽翻天的东西可能会要你的命。没有“政治正确”作为绥靖手段和粘合剂,高度个人主义、社群尖锐对立的西方国家很难维持和谐与稳定——尤其是经济增速长期停滞的时期。

维护少数群体权益“黑命贵”和“命都贵”运动,显示社群之间对抗博弈的本质

“大政治”与“小政治”也是政治体实力发展阶段传统的映射。在西方在全球处于主导地位时,保护个人权利符合超国家政治体的利益,其重要性显然高于维护民族国家的主权不受外部干涉;而对后发国家而言,崛起与上升的过程需要全体国民拧成一股绳,把有限的力量投射向统一的方向,集体主义模式必然产生“我可以骂自己的国家,这叫恨铁不成钢,但不允许外人说它不行”的观念。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时代的中国人无法允许杨姑娘们通过批评祖国迎合外国;美国人也难以接受争议性言论遭到整齐划一的抵制。

不矫枉过正,臣妾做不到啊

除了“政治”,政治正确的另一个组成部分是“正确”。正确必然是相对于某种谬误而言的,这种谬误往往来自国家发展的历史经验与教训。今日各国强调“正确”,甚至不惜矫枉过正地鼓吹“正确”,是由于过去犯的错误实乃国家命运不可承受之重。

西方之所以发展出今天这样的政治正确,与其殖民扩张时期的“原罪”不无关系。作为西方文明的内核,以白人信徒为基础的基督教文明在扩张过程中,不断裹挟其他种族、宗教、性取向的群体加入西方霸权秩序,形成以信奉基督教的白人异性恋男性为尊的金字塔形社会权力结构。

政治正确源于对政治错误的修正

在美国,受压迫的群体——如少数族裔、穆斯林、女性、性少数派等——长期以来完全无法发出属于自己的文化声音,直到妇女投票权和黑人平权运动出现以后,人们为了防止开历史的倒车,处处强调保护少数群体的“政治正确”,捍卫自由主义秩序下的多元主义与自由。在欧洲,两次世界大战带来了惨痛的历史记忆,因此人们对民族主义倾向严防死守,担心社会在阴谋家煽动下滑向法西斯主义。在日本,战后经济取得高速增长,和平宪法和对核战争的恐惧使多数日本民众拥抱高度个人主义化的和平主义,所以才会有青年说出“让人去死的国家,就让它灭亡好了。”

同样,当今中国的政治正确也来自对近代谬误的修正。经历了百余年积贫积弱、丧权辱国、内忧外患、社会动荡,中国人彻底放弃幻想,拥抱现实主义、功利主义,迫切地寻求自强的道路。中国宏观上有三大政治正确:落后就要挨打,发展才是硬道理,以及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根据历史经验,它们殊途同归与一点:坚持共产党的领导。

不久前,中超的阿根廷外援拉维奇在定妆照中做了个拉眼角的动作,在国内引发轩然大波。在过去中外民间交流没那么频繁的时期,中国人并不熟悉这个动作,实际上要不是网红情侣 @KatAndSid 在微博上科普过一波美国常见的歧视中国人的行为,许多人恐怕会觉得哪怕你说我眯眯眼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还说韩国人是真正的眯眯眼呢。

根据@KatAndSid的解释,拉维奇的行为是歧视中国人

但这事放在美国的种族环境中来看,严重程度不亚于对黑人说“n”开头的那个词。早期华裔移民由于语言不通、体貌特征有别于当地人,受到极不公正对待,甚至被迫接受了具有明显种族歧视意味的《排华法案》。今天,美国华裔已经靠着“模范表现”跻身主流社会,而主流社会为了纠正历史上对华裔的不公正待遇,对拉眼角这个动作进行行为审查,避免勾起华裔社群的悲惨记忆。

可既然中国不是一个种族问题突出的移民国家,也不存在自我歧视这种荒谬的事,甚至许多人为了追求大眼睛不惜对自己动刀子,那为何对这个动作如此敏感?因为它踩中了中国最敏感的神经——对晚晴时期国人在列强铁蹄践踏下沦为二等公民的屈辱记忆。

所以哪怕拉眼角这个动作在政治正确敏感度较低的拉丁美洲并无太多恶意,最多归结为素质不高,在中国它绝不仅是个品味糟糕的玩笑,而涉及民族尊严的底线。因此,当不同政治文明的“正确”标准发生碰撞时,作为往返穿梭不同社会间的个体,充分了解当地社会、谨言慎行都是必须的。

流动的政治正确才是社会的良心

另外,因为政治文化和社会现实在不断演变,所以政治正确是一个流动的概念。当我们察觉某个社会的政治正确已经高度僵化,甚至到了荒谬的地步,说明它滞留在更早的时代,尚未适应社会的变迁。而此时对政治正确的挞伐和否定,实际上就是在凝聚新的共识,形成适应时代的政治正确。

在美国独立早期,人口主要由欧洲移民构成时,保卫新世界不受旧制度腐蚀的爱国主义是政治正确;二战后建立新的世界秩序时,国际贸易和自由主义是政治正确;冷战后失去了苏共这个强有力的意识形态对手,身份认同、宗教自由、性别角色自主成为了政治正确。未来,随着自由主义建制派遭到民粹主义反噬,很难预料“反政治正确”会不会成为新的“政治正确”,若果然如此,那真的叫做“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僵化刻板的政治正确不叫政治正确

把视线收回国内,政治正确同样随着历史进程发生变化,秦二世时指鹿为马是政治正确;盛唐时期民族融合是政治正确;明朝“驱逐鞑虏”是政治正确;新中国前三十年让人民吃饱饭、站起来是政治正确;后三十年让人民富起来、让弱势群体有话语权是政治正确。举个生活中不起眼的例子,小时候我们会跟在腿脚不灵便的人身后唱“拜拜参加红军”之类的儿歌起哄,但随着残障人士的权益得到社会关注,我们已高度重视他们的个人感受,比如把瞎子聋子叫做视障听障人士,把弱智叫做智障,把老年痴呆症叫做阿尔兹海默症。

放在过去,视障学生无法像健全学生那样接受教育并考取资质,并非什么违背社会预期的大事。但就在上周(5月16日),教育部根据《残疾人保障法》回应视障女生小倩的起诉,专门为她准备了四级英语考试的盲文试卷。因此政治正确绝不是像许多人认为的那样,只是对“伤人的真相”的回避,当它与社会现实高度匹配的情况下,也应该是有温度的。

未来,随着中国实现两个百年目标,逐渐成为全球性大国;民族自信心回复至鸦片战争以前的水平;种族、宗教成分逐渐复杂化;社群之间利益分配的重要性提升,政治正确的内容显然还会相应发生改变。五十年之后,中国与国人的绝对发展水平与相对国际地位都将发生巨大变化,那时候再回顾杨姑娘与拉维奇的言论与行为,人们大可以一笑置之。

责任编辑:李泠
美国 政治正确 中国 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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