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给“欧盟病夫”法兰西把把脉

来源:观察者网

2017-05-15 09:06

扬之

扬之作者

德国时政专栏作者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扬之】

法国总统大选终于落下帷幕,独立候选人埃马纽埃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于5月14日正式入主爱丽舍宫,成为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第八位总统。

为了参加这次大选,曾为社会党党员的马克龙辞去上届政府的经济、产业革新和信息技术部长一职,并在一年前组建了社会自由主义运动——“前进”(En Marsche !),该运动为马克龙量身定造,连名称都取自他姓名的头一个字母(E.M)。他火箭般地入主爱丽舍宫,的确创造了法国政坛的奇迹。

当地时间14日的宣誓就职仪式上,卸任总统奥朗德在与马克龙交接法国核武器密码后,向后者发出良好祝愿。

法国选举背后的“医患关系”

此番跟踪法国大选,笔者发现,大选多少也体现了某种“医患关系”:选民带着各种不同的“病症”(对个人处境的不满和焦虑,对国家状态的担忧和不安)以及期待(希望能得到治疗并痊愈),去挂专家门诊号(投票),希望选中的是能妙手回春的大夫(总统);经过一个疗程的医治(总统任期内的施政),若发现疗效不明显或病情反而加重,于是患者(选民)会失去耐心,产生不满,最后希望另择良医(新的大选)。

2007/08年金融危机之后,法国一蹶不振,民众沮丧。民调显示,法国人如今是世界上最悲观的一族,连阿富汗人和伊拉克人都比法国人乐观。法兰西的确已成为“欧盟病夫”,而且病得着实不轻。这也没什么,人这一辈子谁都有头疼脑热的时候,国家其实也一样。

再说,其他那些响当当的国家也都曾戴过“病夫”的帽子:晚清时期不堪一击的中国被称为“东亚病夫”;曾经不可一世的日本,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广场协议”)之后,泡沫经济破裂,三十多年过去了,至今仍未完全恢复元气,因此被称为新的“东亚病夫”;上世纪七十年代经济萧条的英国和两德统一后十年蜗行牛步的德国则曾被认为是“欧洲病夫”。

众所周知,若要有健康的身体,就要尽量避免高盐、高糖、高脂肪、低纤维食物。可法国的问题恰恰就出在“三高一低”上:高失业、高成本、高负债、低增长。

高失业:法国的失业率10%,远高于德国,特别是青年失业最为严重。据统计,每四个年轻人中就有一个没有工作。欧盟预计,法国失业率的降速会非常缓慢,2018年依然会高达9.6%。专家们认为,“病源”在于法国的教育体制:重视公立高校,轻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双元制职业培训。

高成本:法国经济不景气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生产成本太高,譬如,私企每小时工资平均为36.30欧元,德国则要便宜差不多三欧元(33.40),而欧盟平均水平则更低,只有25,90欧元。生产成本高源自工资成本过高:100欧元的工资中,法国的成本占47欧元,而德国只占31欧元。不过在国际竞争比较强的产业里,德国的工资成本(38.70)反倒略高于法国(37.60欧元)。

高负债:法国公债居高不下,目前甚至高于每年国内生产总值的96%,严重限制了国家刺激经济发展所需要投入的资金。按照欧盟条约,公债的比例不得高于GDP的60%。虽然德国也超标(68%),但它已连续三年收入大于支出。另外,法国的财政赤字率连续数年都超出了欧盟3%的规定,今明两年有可能勉强达标,但已耽误了许多宝贵时间。还有,法国的政府支出占国内生产总值的57%,而德国要低许多,只占44%。

低增长: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发生前十年,法国的经济增长率平均1.7%,一度强劲过德国(1.4%)。现在两国的对比结果发生了逆转:在过去几年中,德国的增长率达1.9%,而法国反倒滑至1.2%。

此外,法国还患有较重的“心血管硬化”和“心理疾病”:在劳动市场、税务、教育、管理机制等领域,僵化刻板和本位主义比比皆是。历史上的辉煌和传统已渐渐成为负面积淀,束缚了法国人的勇锐和果敢,造成心理上的傲慢和行动上的惰性,甚至还有抑郁型的偏执。

譬如,法国有三大历史和政治遗产:“中央集权”(centralism)、“专制主义”(absolutism)和“法国大革命”(french  revolution)。它们不仅从骨子里改变了法兰西,也对世界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因此,法国人对自己的历史非常自豪,甚至到今天依然沉浸在“太阳王”(le Roi Soleil)和“伟大民族”(Grande Nation)的荣耀与传统中。缺乏内观文化、自我陶醉和自我高估于是成了法兰西(特别是其精英阶层)的致命弱点。

其次,中央集权和专制主义传统滋生出严重的“官僚主义”(拥有西方国家中最庞大的公务员队伍)、“本位主义”和“地方主义”等痼疾,法国大革命则促使当政者对民怨有着超敏感的反应和恐惧,从而直接影响到改革的进程。由于篇幅有限,笔者难以细述,在此仅用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些历史遗产对后人(特别是当政者)产生了多大的心理负担。

十八世纪的欧洲,度量衡极度混乱。单在法兰西就有两万五千个不同的度量单位。每个地区,不,甚至每个城市都自成一体。法国大革命后,在拿破仑的推动下,法国率先制定了统一的度量衡,包括“米制”。但这个利国利民的举措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许多地方的百姓懒于更新,依旧偷偷使用原先的度量单位。上边不得不开始施压,将违规者带上法庭施以苛罚。久而久之,民怨四起,最后发展成百姓和官方之间的一个冲突热点。

法国度量衡委员会主席是大名鼎鼎的拉格朗日

学者们无法理解百姓的抵触态度,因为统一度量衡明显对大家都有好处。但法国大革命的结果历历在目,当权者害怕民众暴动,最后,连拿破仑这位权倾一时说一不二的集权者都不得不屈服于民间的抵抗,容忍重新启用旧度量。就这样,法国成了第一个采用、也是第一个取消“米制”的国家。直到半个世纪之后的1840年,法兰西才把米制这个抛弃了的“孩子”重新搂进自己的怀里。

这个真实的历史故事或许可以说明两点:第一,法国人创造力有余,改革性不足。第二,经过大革命洗礼后的当政者惧怕民怨,任何改革,只要稍微遇到阻力,便立刻撒手放弃。当然,拿破仑那会儿离大革命非常接近,今日自然有所不同,但恐怕谁也不敢说,历史的余波已经不再泛动。在笔者看来,这是法国改革很难推进的根本原因之一。

除了上述这些“内伤”之外,还有伊斯兰恐怖主义给法兰西带来的“外伤”。2015年1月以来,前所未有的一系列恐袭已造成238人死亡,伤者更多。为此启动的紧急状态法将延续至今年6月的议会选举之后。

概括起来说,由于改革维艰,积重难返,法兰西的体质变弱,抵抗力下降。法国社会要么不配合治疗,要么干脆拒绝治疗,结果很有可能是急性变慢性,心理障碍导致抑郁症。后果如何虽不可预测,但可以想象:不是在抑郁中灭亡(步希腊后尘),就是在抑郁中爆发(再次爆发某种形式的“大革命”)。

但这次大选的结果表明,法国虽然危机四伏,但民间“求改变”的诉求尚未超过“求稳定”的诉求,民众的不满一时恐还难以汇成一股不可逆转的滚滚革命洪流。在许多法国人眼里,勒庞对法国现有政治生态的破坏力最大,她“抄底式”的激进主张眼下显然还难以获得多数法国选民的认可。但如果把新当选的马克龙当作拯救法兰西的“救世主”,那就又进入了另一个危险的误区。

以德国为镜看法国

笔者经历了德国统一后的十年低迷、施罗德政府大刀阔斧的改革以及当下经济的强劲和持续复苏。从这个视角并带着适当的距离再去看此次法国的大选和以及这个国家的种种问题,便有了一副更加清晰的画面。

世纪交替之后,成立不久的欧元区内经济普遍疲软低迷。当时德国的GDP增长率已连续三年在零上徘徊,对2003年的预期甚至是负增长,失业人数突破四百万(超过7%)。

经济不景气,国家税收大减,高失业率给社保体系造成空前压力,濒临崩盘;在战后那一代人逐渐进入退休年龄和长期的低生育率造成青黄不接的夹击之下,退休金的支付暴涨,而税收却锐减。加上东西德合并造成的财政负担,德国这个曾经的欧洲经济巨人变得萎靡不振,染病不轻。

这就是施罗德总理在第一任期内(1998-2002)所面临的局面,他认为改革迫在眉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2002年,他连任成功。之后不久,他便与绿党一起大刀阔斧义无反顾地强力推行结构性改革,对阻碍德国发展的顽疾动刀,采取了诸如大幅度调整社会福利系统支出(国家健康保险、失业金和养老金)、降低税率、改善雇佣制度、减轻企业负担等措施。

这个所谓的“2010议程”(Agenda 2010)在当时受到了经济界的高度评价和热烈欢迎,但同时也几乎得罪了社会其他各阶层。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对广大中下层民众带来不小影响的改革方案并非出自一向与企业和富人关系密切的基民盟/基社盟/自民党联合政府,而是传统上代表广大劳动阶级的左翼政党(社民党和绿党)联合政府。换言之,左派做了右派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但事实证明,这一壮士断腕之举确确实实拯救了德国,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管情愿不情愿,德国几乎全社会(除大企业外)都参与了“节衣缩食”:不涨工资,削减福利,倾全力确保德国企业和产品在世界上的竞争力,继续让“德国制造”享誉全球。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年的努力换来了德国如今扎实而持久的繁荣,而当时强力推行这一不得人心却又势在必行的改革计划的施罗德,在还没看到自己政策开花结果之前,不仅在本党内遭到围攻,最后也被选民无情地抛弃。他的继任者默克尔坐享其成,在施罗德当年所种的这棵大树下一直乘凉至今。

难怪,当社民党(SPD)新任主席马丁·舒尔茨为了赢得今年大选而宣布要部分收回并修正老施的“2010议程”时,默克尔看不下去了,她用明确的语言捍卫自己昔日政治对手施罗德的改革成果。

有道是,千秋功罪谁人评说。如今,“2010议程”获得了德国全社会的承认和赞扬。笔者相信,现已远离政治但仍有政治影响力的施罗德对此一定会感到无比欣慰。老施当总理时曾做过两件影响深远但得罪人的事:外交上,他前所未有地明确反对美国小布什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并因而重重开罪了华盛顿;内政上,则是不顾各方阻力推行了上述改革,结果得罪了党内和社会上的许多人。但回过头来看,恰恰是这两件事使他功彪史册,成为德国当之无愧的最伟大和最有担当的政治家之一。

施罗德

法国现在需要的正是像施罗德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勇锐果敢的领导人。英年俊才马克龙无疑具备许多实力和优势,但他是否能摆脱“大革命后遗症”,顶住各种压力厉行改革?是否能放下个人得失、为本国的康复不惜得罪各种利益群体?如果他能做到,或也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去尝试,那法兰西或许还有希望。

“医生”该从哪里对法国动刀

法国的病症显而易见,若要细述,可以列出一长串。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从哪里入手救治才有效:从造成青年高失业率的教育体制着手?亦或从死板僵化的劳动市场下药?或者拿严重影响企业竞争力的每周35小时工作制开刀?还是给连年增长的高税率(只有丹麦更高)降压?

当然,法国这个“病夫“尚未病入膏肓,体内也还有若干器官状态良好,譬如,不错的基础设施、兴旺的旅游业以及一些实力雄厚的企业和服务性行业。但法兰西这副高大的躯干单凭这些已无法控制身体的不断恶化和衰竭。

国内企业裁员(过去12年内共65万)趋势尚未完全停止,企业向国外流失的趋势也在继续……这些都不是什么好兆头。法国外贸银行首席经济师帕特里克·阿特斯(Patrick Artus)认为,法国这个欧洲第二大经济体其实是徒有虚名,严格说连一个工业国都快称不上了。

沉舟测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确,面对充满活力的德国经济,法国即便不继续下滑,那也已经是落后了。在此,我们不妨可以对两国作一个简单的对比:在德国,参与生产的各方达成的共识基于以下三个支柱:就业、每周工作时间和工资;在法国,由于统一固定的每周35小时工作制神圣不可侵犯,只剩下两个领域尚有谈判余地,这对企业来说,意味着回旋空间大大缩小。

法国工业每小时的平均工资成本比德国增长快许多,从世纪交替的2000年到金融危机爆发前后的2007/08年,两国工资增长的差距为13%。归根结底,这还是与政府的政策有关:德国为了提高竞争力,制定了“减少赤字、投资研发、对劳动市场进行结构性改造、持续控制工资涨幅”的长远规划;而法国几届政府都没有完全搞定劳动市场的改革,原先给法国带来强大竞争力的低价格档已经消失,导致这个局面的原因是工资过高。

在法国,若要缩短每周的工作时间,就很有可能必须增加工资;而增加工资就意味着企业投资的意愿和力度大打折扣;可若减少或放弃投资,就无法创造就业。旧岗位在继续裁撤,新岗位一时又出不来,失业率必定居高不下;而失业率居高不下,社保体系的压力就难以减缓,国家负担加重。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若再不解放思想,再无实际突破,法国的经济将进一步陷入多重恶性循环,难以走出泥沼。久而久之,民心向背,社情不稳,那就真的离大革命风暴不远了。

在今后的五年中,年轻帅气精力充沛的新总统马克龙将肩负着治愈法兰西这个“欧盟病夫”的重任。这是一条充满棘荆的路,小马哥是否真能全身走完,并再创奇迹,笔者对此深表怀疑。

因为在第一轮的选举中,超过半数的选民把选票投给了对欧盟现状不满或直接反欧的候选人;在得票最多的四位候选人中,就有两位是坚决的反欧人士(极右的勒庞和极左的梅朗雄)。在第二轮投票中,勒庞虽然失败,但得票率差不多有三分之一。也就是说,上位后的马克龙若要凝聚民心,并在6月的议会大选中再创辉煌(得不到议会多数的总统只能是个“跛脚”总统),就不可能在欧盟政策中“无所作为”或“维持现状”。

这个“必须有所为”的压力有点类似川普当选美国总统后的处境,却很有可能会给今后的德法分歧埋下伏笔,因为,若要在欧盟内有所动作,小马哥无法绕开强大的默大婶,还需仰仗柏林的支持和配合。也就是说,他必须既不盲从柏林,又不盲怼柏林。问题是,他的前任萨科奇和奥朗德也都知道这点,可路走着走着就偏了:一个成了默科奇(Merkozy),一个成了“陪衬人”。因此,马克龙的主观愿望是一回事,他的能量是否能改变现实结构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与其他多数候选人不同,马克龙明确支持欧盟,强调与德国合作的重要性,在欧洲共同防务方面,也赞成法德轴心。但他同时也表示欧盟亟需改革,要有明确的发展方向;在欧元方面,他支持建立共同财务预算的改革建议。

而对柏林来说,一个拥抱欧盟、支持德法合作的马克龙固然更容易打交道,但默克尔则主张循序渐进,顺势而为。不久前,她和财长朔伊布勒已明确拒绝在欧元区内进行大的改革。这点与马克龙的想法和建议未必同步,加上日前小马哥对德国“难以忍受”的贸易顺差提出质疑和批评,也多少给德法今后的关系带来了一定的不确定性。

马克龙是政治新星,但不是政治新人。他来自体制内,多少都会被打上体制的烙印,但他毕竟终结了战后法国左右两党轮替或联合执政的历史。一个新时代的帷幕已经慢慢拉开,至于这个“新时代”是否能给法兰西带来新的转机,笔者并不乐观。

客观上看,马克龙的当选并不代表他是选民的“如意郎君”,而是法国所谓的民主阵营阻止右翼上台的一次联合行动或“最后一役”。从得票结果来看,法国社会已呈现严重的分裂状态,民众最后选择马克龙首先是为了规避勒庞这个“风险”,但从现在起,马克龙将独立面对法兰西的所有问题,再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用来为其施政中的失误或软弱辩护。

笔者估计,不管小马哥的改革成功还是失败,他在下届选举中都很有可能会下台。理由是,他若要成功,就必须如德国的施罗德那样大刀阔斧地砍掉许多社会福利。且不说他是否真能排除阻力做到这点,即便他做到了,十有八九也会落得个施罗德那样的下场:在把人得罪光之后下台。如果他的改革不成功,那他就会和奥朗德等前任一样,再现股市上“高开低走”的结果,成为勒庞卷土重来,推倒“建制派”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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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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