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欧盟改革,默克尔千呼万唤始出来

来源:观察者网

2018-06-06 08:05

扬之

扬之作者

德国时政专栏作者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扬之】

眼下的欧盟,旧病未愈,新病又发。

英国脱欧谈判还在继续,加泰罗尼亚的政局依然潜藏着危机。北大西洋彼岸的美国总统特朗普偏在此时对欧洲盟友发起了前所未有的贸易挑战;意大利的“疑欧”民粹势力经过几番周折正式上位,又给欧盟以及欧元区的未来带来严重的不确定性。

面对如此风雨飘摇的大局,德国总理默克尔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或不得不)出来直面马克龙早先提出的“欧改大计”。

6月3日,她接受了《法兰克福汇报周日版》的专访,对法国总统的建议进行了逐条回应。

马克龙“时不我待”,默克尔“剥茧抽丝”

去年5月7日晚,当胜选的马克龙走向卢浮宫广场的庆典前台时,扩音器里传出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也是欧盟“盟歌”的《欢乐颂》。

的确,在当时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滚滚而来的大氛围中,马克龙的胜选不仅是他本人以及他的新党“共和前进!”(La République En Marche!)的凯旋,更是欧洲的胜利。

或许大家还记得,在2017年的欧洲大选年中,许多欧洲建制派政党为了赢得选票,都纷纷打民族主义牌,抢民粹势力的话题,惟有年轻帅气的马克龙在整个大选中,不随波逐流,始终坚定不移地高举欧洲大旗。因此,他的胜选彰显了法国对欧盟的承诺和对欧洲未来的一种担当。

同时,马克龙深知,若要担起这个重任,没有德国的配合难以实现。所以,他当选总统后,一面积极强化党建,争取在不久之后的本国议会选举中再创佳绩,为推行国内的改革大计做好铺垫;一面耐心等待9月德国大选的结果。

德国大选后的第二天,马克龙在巴黎索邦大学(Université Paris-Sorbonne)发表了“重建欧洲”的演讲,期待有望连任的默克尔能与其携手共进。但此时的德国,正在经历战后最长的组阁期,爱丽舍宫的新主人不得不继续耐心等待。

马克龙在巴黎索邦大学(图/东方IC)

让他始所未料的是,这一等却是“漫长”的八个月零八天。

俗话说,尘凡方数月,政坛已“千年”。在过去的大半年里,虽不能说人事皆非,但世界的确变了,欧洲亦不例外。

1.德国去年大选后,单单组阁就耗时半年。时间不仅是把催人老的“杀猪刀”,也是个瞬间能改变人心态的“万花筒”。

马克龙竞选时,欧洲担心的是民粹势力是否会执政,所以,马克龙入主爱丽舍宫后,柏林松了口气,赞誉法国的“小马哥”是欧盟的福音。随着默克尔连任成功,柏林没有了内政的“后顾之忧”,民粹势力的威胁似乎也没有像人们担心的那么大。德国很快又回归“精打细算”和“自我设计”的老状态中,对马克龙“欧改计划”的热忱亦大不如前。

2.远在华盛顿的特朗普,再也不想受北大西洋传统友谊及盟约的束缚。为了美国的自身利益,他这回是铁了心地要“亲兄弟明算帐” 了。

欧盟在要求美国对其永免罚税时,总喜欢提及“我们是盟友”这个理由,而特朗普最烦的恰恰是被朋友占便宜。从6月1日起,美国对欧盟增收钢铝关税。欧盟非常愤怒,表示谈判可以,但你先把枪口从我胸口放下;美方则说,若真想谈,有枪没枪都可以谈,这时需要尊严了?我们被朋友挖墙脚时,尊严早就没啦。

刚结束的G7财长会议,美国虽然空前“孤立”,但其他六国也未必真正“团结”,不然为何至今未形成“反川统一战线”?

3.多年来,欧盟一直在不断扩充。上月中旬在索菲亚召开的“欧盟-西巴尔干”峰会,就是旨在把俄罗斯以外欧洲大陆仅剩的一个“漏洞”堵住。

欧盟外部边界在扩展,但内部的一体化却举步维艰。这次意大利的疑欧政党当政,给布鲁塞尔和各成员国敲响了警钟。大家都在问,欧盟的“定海神针”何在?德法“双套车”还管用吗?德法意“三驾车”还存在吗?

“查理曼奖”的启示

查理曼是欧洲中世纪早期法兰克王国的国王(768年—814年),法国称其为“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德国名之曰“卡尔大帝”(Karl I der Große)。他缔造的法兰克王国是古罗马之后欧洲首个统一而辽阔的帝国,他的后代将这个庞大疆域一分为三,才有了后来的法国、德国和意大利。

鉴于这段“同宗”历史,经历了数百年战乱的欧洲,把帝国当年的政治中心、现今位于德国北威州的亚琛(Aachen)视作欧洲一体化的象征,而以卡尔大帝命名的“查理曼奖”(Karlpreis)则用来表彰促进欧洲一体化的个人及团体,如阿登纳、马歇尔、丘吉尔、密特朗、科尔、欧盟委员会、甚至还有欧洲统一货币——欧元。

今年五月,马克龙因其不灭的欧洲热情也获此殊荣。在颁奖仪式上,默克尔的致辞娓娓道来:“和你合作的这一年,让我不断感受到了欧洲的魅力……你生于1977年,冷战结束时才12、13岁……你的热情感染着别人,你思如泉涌……”

德国人的性格比较古板,即便是表扬话,听起来也会让人觉得别扭。默克尔的话当然是好意,可听起来却仿佛是一位久经欧洲沙场的老战士在谆谆教诲初出茅庐的后生:小鬼,等你长大后就明白了。

当地时间2018年5月10日,德国亚琛,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当地领取年度“查理曼奖”。(图/东方IC)

口吻引起歧义倒也算了,关键是她在回应“小马哥“的改革宏图时一如既往地模棱两可,含糊其辞,并未好好利用这次对欧洲前途颇有象征意义的颁奖机会。

对此,马克龙一如既往不失风度,但在获奖感言中却明确无误地表明了“时不我待”的立场,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达了对柏林不紧不慢的不满。

他一反数周前在斯特拉斯堡欧洲议会发言时的委婉风格,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起来。民族主义者,蛊惑人心者,他们的表达都很明确。欧洲也必须明白无误地表达。”

他为欧洲未来提出了“马克龙四戒”:不示弱,不分裂,不害怕,不等待。他反对“顺势而为”,主张“只争朝夕”。

“亲爱的安吉拉,”他绵里藏针,直接呼吁默克尔:“我们需要立刻着手下一个30年计划,之后再小步前行也不迟;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而不是打引号的改革。”

为了唤醒患得患失的德国人,马克龙不惜拿自己的同胞开刀:他一面狠批法国人惰于革新,一面诟病德国人在预算和顺差问题上表现的“拜物主义”(Fetischismus)。默克尔当时皱起了眉头,表情相当茫然。

颁奖仪式后,记者采访与会者,询问今天对谁的发言满意。受访者的看法颇为一致:法国总统和亚琛市长。

面对动荡不安瞬息万变的时局,默克尔的“慢动作”是定力还是寡断?这当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但笔者当时看了直播的感觉是,法国总统的激情正在德国总理“以不变应万变”的惯性中消磨殆尽。

欧洲未来:德法的“同”与“不同”

默克尔的确让巴黎和布鲁塞尔等了很久,许多人甚至认为“太久了”。

如今形势逼人,欧洲往何处去?这个问题必须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默克尔终于直面并逐条回应了马克龙的“欧改计划”。

离六月底欧盟峰会还有差不多四周的时间,舆论希望德法两国还来得及进行磋商和协调立场。

围绕法国总统的“欧改计划”,笔者尝试就以下几个重点看马默之间的“同”与“不同”:

(一)欧元区改革

这里双方的意见分歧最大。

默克尔采纳了前德国财长朔伊布勒(Wolfgang Schäuble)当年提出的“建立欧洲货币基金(EWF)”的建议。具体而言就是,该机构根据“用改革换贷款”的原则,向危机国家发放长期和短期贷款,监督获贷国的财政预算,并帮助其独立还贷。

默克尔主张该机构应该拥有 “必要时恢复获贷国还债能力”的权力,听上去似乎有点德国“破产法”中强制性处理的意味。此建议在朔伊布拉当财长时就颇受争议,因而未获通过,这次默克尔想再作尝试。

德方另一个让巴黎很难接受的建议是削弱欧盟委员会(European Commission)的权力,将其与欧洲货币基金放到同一地位,作为货币联盟的两大支柱。

默克尔还建议建立涵盖包括人工智能领域在内、同时确保欧元区各国经济平衡发展的所谓“投资财政预算”(Investivhaushalt)。只是,要完成如此重大的财政计划,她提出的几百亿欧元预算款不啻杯水车薪,恐怕解决不了太多的问题。而且,这位主张“小步走路”的德国总理也未表明这个数额到底是在欧盟总预算之内还是之外,更未列出这笔钱的来源。

法国总统则主张货币联盟拥有自己的共同财政预算,以此强化欧元,促进共同投资,抵御经济危机。他建议通过征收某种“公司所得税”的形式来筹资。

法国财经部长勒梅尔(Bruno Le Maire)称马克龙的这个“欧元财政预算”(默克尔称之为“投资财政预算”)为“财政联盟”(Fiskalkapazität或Fiskalunion),是马克龙“欧改计划”的核心部分。

至于具体预算额度,马克龙曾提到占国内生产总值的“几个”百分点。这意味着它将远远多于现在欧盟财政预算所占国内生产总值1%的额度,也与默克尔这次提到的“几百亿欧元”相距甚远。

柏林希望欧盟财政预算保持现有规模,这样能更好地把控欧改计划的“代价”。同时,默克尔用变相的办法表示德国愿意多向布鲁塞尔提供资金,譬如,按照2021年国内生产总值的1%来支付,这起码要比2013年多出许多。

对马克龙的“企业所得税”,默克尔目前避而不谈,估计今年年底她才会对此有个态度。

(二)移民和难民

在这个领域,巴黎和柏林看法较为一致。

默克尔也强调欧盟必须保护自己的外部边界,减少“非法移民”,同时打通合法移民渠道。她要求采取多层面的“智慧做法”,譬如,连通相关的数据处理系统,与邻国、过境国及来源国加强合作等,帮助这些国家的年轻国民在当地享有安居乐业的机会和前途。为此,欧盟正在制定针对欧洲的“马歇尔计划”。

和马克龙一样,默克尔也要求建立共同的难民申报体系,统一批准难民申请的标准,在欧盟外部边境建立共同的难民受理设施。“欧盟外部边界管理机构”(Frontex)必须拥有真正的、独立的、能在欧洲范围内执法的边防警察职能。默克尔也认为最终必须建立统一的欧洲难民机构,直接在欧盟外部边界处理难民事务。

当地时间2017年12月18日,法国巴黎,圣马丁运河两岸满是难民搭建的帐篷。(图/东方IC)

但要实现这个目标,可谓任重道远,因为首先要在欧盟内建立难民的分配机制。这既是关键所在,也是关键问题:中东欧国家至今都拒绝分摊义务。

默克尔不寄希望于下次欧盟峰会能解决这个问题,也不主张用“少数服从多数”的做法强硬推行,她认为宁可再多等几个星期,最好是大家能达成共识。

(三)外交及防务

马克龙建议建立一支欧盟自己的“干预部队”。但是,由于这支部队需要完成的是艰巨而重要的海外行动,也就是欧盟防务框架——“永久结构性合作”(Pesco)之外的任务,德国防长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一直对此心存疑虑。

这次,,默克尔在这个问题上对马克龙释放了合作的信号,而且也同意接受爱丽舍宫提出的接纳英方加入该部队的建议。这些算是德方对巴黎做出的某种妥协。

但巴黎对默克尔重提以欧盟的名义加入联合国安理会的建议似乎很不感冒。按照这个建议,安理会的席位应该由欧盟部分国家轮流坐庄。

此事的背景比较复杂。简单说,法国是联合国常任理事国成员,类似“铁饭碗”,这是它在国际舞台上一直优越于德国的地方。德国若要夯实自己在欧盟中的老大地位,必须在世界机构中拉平或最起码拉近与法国的距离。

柏林曾多年努力争取改革联合国机制,其中包括扩大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数量,为此还联手日本、巴西等国,但最后无奈只好放弃,因为英法不会同意它进入,而中国那边则不会让日本进入。所以,德国只好求其次,追求安理会理事国席位。它知道,单独争取有难度,所以就以欧盟的名义去争取。目的只有一个:在国际平台上争取更多的话语权,拉平或拉近与巴黎的距离。

(四)机构改革

默克尔和马克龙在这方面的立场几乎完全一致。法方建议减少一半欧盟委员会专员人数;德方也认为今后专员人数应该比现在的少,大国应该主动轮流放弃一个名额。

但在欧盟委员会主席的选举上,默克尔认为,2014年欧洲议会大选时采取的所谓“首席候选人程序”已被证明切实可行,可以固定下来。也就是说,今后欧盟委员会主席一职将直接从参加欧洲议会竞选的各政党首席候选人中挑选。

马克龙的建议似乎彼此矛盾:他一方面要求各党候选人名单在跨国基础上产生(体现民主),可同时又剥夺欧洲议会来决定欧盟委员会主席人选的权力(削弱民主)。按照他的意思,委员会主席还是应该由欧盟成员国首脑会议在幕后磋商产生。

欧盟委员会相当于一个国家的政府。在民主政体中,政府首脑按理说应该由议会来决定。马克龙的建议其实是在削弱欧洲议会,这点与默克尔的观点不吻合。

法国媒体和学者对默克尔的最新表态颇感失望。欧洲问题专家莫伊西(Dominique Moisi)认为,意大利的政治危机和德国“不痛不痒”的回应将马克龙的优势变成了弱势。力挺欧洲本被认为是法国的强项,可没有盟友的支持,“欧洲公民”马克龙孤掌难鸣。

《世界报》(Le Monde)资深国际政治记者塞莫(Marc Sémo)在评论默克尔的回应时表示:“太不够了。所有默克尔作出的妥协仅仅是为了给马克龙留面子而已。”

唯有爱丽舍宫还在强调法德的共同性,说默克尔的表态只是“首次回应”,双方还会就此进行深入交流云云。塞莫的“面子说”在此似乎得到了证实。

结语

默克尔在接受法兰克福汇报周日版采访时表示:“在如今动荡的时代,欧洲必须随时保持行动力。”

法国总统在表达自己欧改决心时强调:“我们可以不设禁区地交流看法,我没有作茧自缚的红线,只关注展示未来的地平线。”

由此可见,两位领导人虽然风格不同:一个踌躇满志时不我待(le temps n'attend personne),一个稳扎稳打剥茧抽丝(Peu à peu),但对改革欧盟本身并无二致,

德国对马克龙欧改大计之所以还有所保留,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柏林对“谁来为该计划买单”这个问题尚无十分把握。

默克尔回应马克龙“欧改计划”的第二天,享年85岁的哈斯纳(Pierre Hassner)在故园巴黎下葬。这位法国最著名的外交思想家和欧洲问题专家,临终前写下了这句话:“我是一个欧洲人。但是,当团结和融合只能有福同享而不能有难同当时,欧洲精神还有几息尚存?”

欧盟最终是否能应对来自内外的强势挑战,就看德法两国是否能尽快达成妥协,并付诸行动。但从现在的迹象看,欧洲的前途并不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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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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