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道:为什么重商的晚明能出西门庆,却出不了阿斯特?

来源:“Mr.大块”微信公众号

2019-01-02 07:53

愚道

愚道作者

历史爱好者

【文/ 愚道】

万历二十四年,也就是张岱诞生的前一年,他的文学前辈袁宏道首次提及一本名为《金瓶梅》的热门小说。

这部小说提到,西门庆的大妇吴月娘,夜间在雪地焚香祈月之时,被西门庆一手拖进房中,看见她身穿绸袄黄裙,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

这里的貂鼠卧兔儿即用貂皮做的帽饰。万历二十四年距明朝灭亡尚有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一般而言人们认为当时气温急剧下降的小冰河期对明的覆灭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即使晚明时期尽情放纵欲望的人们,同样倍受寒冷气候的影响,皮毛衣饰在文学作品中大量出现,其中不乏较为贵重的貂皮。

例如《金瓶梅》第七十回提到,韩爱姐见王经身上单薄,便给他一件天青紵丝貂鼠氅衣儿以及五两银子。

貂皮之类的高级皮草虽然不少见,然而往往只属于具有一定身份的人,就在几年后的万历二十九年,一个名字叫做刘若愚的人在做了一个异常的梦之后,就选择自宫、进入皇宫当太监,在他后来所著的《酌中志》中指出,皇帝之外,全用貂皮做的貂鼠披肩只有从掌印太监到管事牌子这些人才有资格穿戴,其余太监质只敢戴暖耳,暖耳就仅在纯色素纻的料子两边点缀貂皮。

经常跟西门庆往来的太监们自然精通皮毛所体现的等级制度,潘金莲虽则身为宠妾之一,也只能等到李瓶儿死后,才敢在西门庆耳边吹枕边风,好不容易把自己眼热的皮袄讨要到手,因而遭受西门庆取笑,“贼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宜儿,他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哩,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

按照书中交待,西门庆的传奇是发生在山东地面上的事情,而在此晚明时期,生活在江南的张岱也不得不面对严寒的侵袭。

张岱在《龙山雪》中记载“天启六年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许”,“万山载雪”让月光失色,“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箫和之”,却因天寒,艰涩不能出声。数年之后的“崇祯五年十二月”,他甚至在江南的杭州目睹“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的景象。

鉴于小冰河时期气温低、一年之中寒冷的日子较长,用来御寒的皮毛衣物,大约可以从冬天穿到清明之前,正如刘若愚在文中指出,“若羊绒衣服,则每岁小雪之后,立春之前,随丝纻穿之”,“清明之前,收藏貂鼠、套帽、风领、狐狸等皮衣。”

另有一种叫唐朝帽的皮帽,冬天皇帝举行田猎,随行人员就戴这种帽子,“貂鼠皮未知,凡冬月随驾出猎戴之,耳不寒。”无疑,小冰河期气候加剧了人们对皮毛的需求,而皮毛衣物甚至不仅成为社会等级象征,也成为了一种风尚。

崇祯十一年,张岱与族人、朋友结伴,带上姬侍去牛首山骑猎,“姬侍服大红锦狐嵌箭衣、昭君套,乘款段马、鞲青骹、绁韩卢……校猎于牛首山前后,极驰骤纵送之乐。得鹿一、麂三、兔四、雉三、猫狸七。”

晚明的江南,一般妇人即使无力筹办价值白银六十两的大件高级皮衣,貂鼠卧兔、貂皮抹额、貂皮围脖等小件同样成为时尚热衷的选项,文人学者褚人获记录当时人们戏谑这种浮华风气的诗,“貂鼠围头镶锦裪,妙常巾带下垂尻。寒回犹着新皮袄,只欠一只野鸡毛。”

即使天气转暖,也不舍得脱下皮袄,可见皮毛对于时髦女性的诱惑力。

当高级皮毛在社会上备受追捧,但是提供皮毛的貂主要栖息在寒温带,又如何满足不断增长的市场需求呢,《金瓶梅》透露了个中消息。

第七十七回西门庆雪夜访妓郑爱月、郑爱香,爱月儿央求他,如果有貂鼠皮就为她买一个,用来做围脖,西门庆回答,”不打紧,昨日韩伙计打辽东来,送了我几个好貂鼠。你娘们都没围脖儿,到明日一总做了,送两个一家一个。”

从辽东来的貂鼠皮,除了当时尚被称为建州奴的女真人,还有更遥远的西伯利亚。万历四十六年俄国使者彼特林就来到北京,虽然没能达成建交的目的,却使得俄国商人获得跟随使团进入中国开展贸易的许可。

四十六年后,俄国使团再次来到此时已然被建州奴占据的北京。使团的领导者巴伊科夫在长期掌握中俄边境贸易的布哈拉商人指点下,购买大量皮毛运到北京贩卖,并大量买入中国货带回俄国,在这一次跨国皮毛贸易中大捞了一笔的他声称,“每张貂皮能够卖三两银子,一两银子约合一个卢布,而这种貂皮在西伯利亚各个城市,每张一个卢布可以买到。”

巴伊科夫筹备使团之时,特地招来拥有丰富对华交易经验的布哈拉商人做顾问。正是中俄边境垄断皮毛交易的地方商人,由此可见,即使在俄国使者首次进京的万历四十六年,建州奴叛乱影响两国间的直接商道,布哈拉中介商人仍然在这份市场巨大、利润极高的事业中表现活跃。

达到甚至远超百分之两百的高额利润,让自由商人如痴似狂自然是分内之事,而尾随而来的俄罗斯宫与官方商队,在这个世纪中叶开始在中国频繁出现,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方面俄罗斯囤积了以实物税、十一税大量征收的珍贵皮毛,如果不能妥善处理,则只能搁置仓库中任之霉烂。

另一方面,对欧洲输出皮毛是俄国政府重要的财源,而由于受到北美皮毛突然兴起的挑战,从畅销变成滞销,这正是埃里克·杰·多林的著作《皮毛、财富和帝国》开始的地方。

十七世纪早期,“欧洲内部对皮毛的供应能力渐渐衰退。几个世纪以来,动物捕杀者已经搜尽了欧洲所有的森林、草地、溪水及河流,甚至走到了远东地区,他们为了获得皮毛而杀死不计其数的动物。各个地方有皮毛的动物数量都在急剧下降。”欧洲皮毛的传统供应者俄罗斯不得不把皮毛资源的来路扩大到远东,而从西伯利亚征收而来的皮毛反倒因为形势变化失去了市场份额,《皮毛、财富和帝国》指出,“在传统皮毛来源渐渐枯竭的同时,美洲这个新资源正等着人们去发掘。”

从十七世纪到十九世纪的北美史,对于《皮毛、财富和帝国》作者埃里克而言就是一部皮毛获得与交易的历史,虽说这本书并未涉及貂皮,也极少言及中国,但是谈到了英国、美国对广州的海獭皮交易,从西伯利亚跨过白令海峡的俄国人也被牵涉进入这一贸易循环。当然,在海獭与野牛皮毛之外,《皮毛、财富和帝国》最主要关注的仍然是河狸皮毛,“《圣经》与河狸是年轻的殖民地的两个支柱”。

北美殖民地的兴建与河狸皮毛带来的财富密不可分,也引发了皮毛捕猎与交易者、殖民者、印第安人之间的合作与冲突,并由此呈现地理大发现中后期欧洲势力消长的国际关系史,最终导致渴望通过西进获得土地与皮毛收益的殖民者在打赢法国印第安战争之后,对几千英里外的英国政府发布的禁令怒不可遏,这种怒气在不断发酵中终于变成北美独立战争,而新生的美国的皮毛商人、动物捕杀者以及军方的推波助澜下,为寻求新的皮毛资源开展一波又一波的探索。

皮毛贸易当然不足以囊括三百年之中北美大陆的全部历史,类似大仲马所说“什么时候历史,历史就是钉子,用来挂我的小说”,作者埃里克眼光独到的找到皮毛这样一件能够把北美开拓、殖民与独立的历史进程穿起来的特殊线索。

在这个由皮毛利润推动的历史进程之中,河狸、海獭和野牛几近灭绝、也包括印第安人赖以生存的环境毁灭与族群的衰亡、不计其数的探险与捕猎者丧身失命;贪婪并伟大的冒险家、富可敌国的皮毛巨头、充满浪漫传奇的山地人随之同时诞生,美国地理版图的主要部分也在此过程中奠基。

甚至可以说,柔软的皮毛之中所包裹的财富神话极为恰当地描绘了什么是美国梦——在《皮毛、财富和帝国》书中提到的德国乡下的年轻人阿斯特怀揣五英镑,几乎是赤手空拳来到美国,却最终成为北美皮毛帝国的统治者、跨洋航运与贸易的主持者、纽约房地产巨富以及各种工商业投资者。

阿斯特竭力游说政府以便于形成有利于他的事业的政策环境,即使得不到政府支持也段然采取商业冒险行为,一手开创的商业帝国被同时代的人看作是华府的另外一个美国政府——他的生平不啻象征着这片新大陆从无到有,极具富有冒险、开拓与自我主宰精神的成长史。顺便一提,在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上把求生机会让给妇孺的阿斯特,正是这位阿斯特家族开创者的曾孙。

大亨阿斯特的远洋船只抵达广州已经是在西门庆所生活年代的两百年之后,在西门庆生前,尽管欧洲商人已经涉足众多的东亚沿海城市,在《金瓶梅》中屡屡出现的李瓶儿的一百颗西洋珠子就是最好的明证。

但是正如《长物志》等书中叙述,金贵稀有的西洋物件不过是暴发户展示阔绰的陈列品,登不得大雅之堂,西门庆们并没有向他的海外同行学到酝酿中的近代商业精神,事实上,当时的中国人有足够的骄傲认为海外列国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值得自己去学习。

毕竟,当时的全球市场中国更显得像是世界中心——北美大陆的皮毛被贩卖到西欧,换来从南美殖民地流向欧洲的金银,这些金银又被用来购买从中国运送而来的舶来品,经营中国货物的公司商人将赚来的金钱,用大帆船运送到重洋之外的东南亚或者中国沿海,交换中国商人手中的中国货——欧洲人什么都买,据驻马尼拉地方法庭主席摩尔加的夸张描述,“要是一一列举这些奇珍异宝,我永远也列不完。”

按照美国学者、明代史专家卜正民的看法,十七世纪的世界已经编成一个遍布全球的因陀罗网,这张网上彼处的响动,必然引起其他各处回响,但是这张网上拥有巨大出超的中国,似乎只是受到轻微的晃动,大明王朝的西门庆们——并不像阿斯特及其皮毛业前辈们那样,宁愿冒险也要不断寻求新的商业机会与新的财富增长方式,而是选择更加稳妥的官商结合的方式垄断市场与谋夺他人财富——他实现的资产积累更多用于增强自己在官僚体系中的话语权,而非用以创新与扩大再生产。

北美与东亚的两名成功商人所表现出截然相反的商业性格,取决于两种文明的不同认识。

对于正在跨入近代的西方文明,只有开辟新的财富获取方式,才能不断创造财富增长点;而在西门庆所象征的东方传统价值观中,获得财富的最好办法,是对既有社会财富的重新分配独占。

很明显,一但这种财富分配超过平衡就可能引发社会崩溃,而不仅仅是小冰河期、货币与外族入侵带来的威胁。正如人们知道的,在小说《金瓶梅》首次被记载的四十八年后,崇祯十七年,明亡。

参与抵抗政府失败之后,见证晚明四十八年衰亡史的张岱披发入山;继之而起的满清部族政权将其占据的地方变成部族奴隶制国家。尽管与西方帝国的皮毛贸易仍持续兴盛,吴月娘头戴的貂鼠卧兔儿同样出现在《石头记》等作品中,东方帝国对财富机制的看法没有蜕变。

从东亚到一洋之隔的北美大陆,交通越来越便捷,老大帝国反而不断倒退与趋于保守,直到两百年后,远度重洋而来的贸易船变成炮舰。

本文原载于“Mr.大块”微信公众号,经作者授权转载。

责任编辑:吴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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