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之:但是,我们还是需要春晚
来源:观察者网
2024-02-10 10:15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新之】
2024年龙年央视春晚落下了帷幕,听着除夕午夜窗外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电视机里永远在这个时候是舞台上五光十色站满了人,主持人兴奋地在画面掠过神州大地各地欢庆中陪你一起倒数,然后就是各族人民欢歌热舞,演播室里其乐融融的画面。这种氛围感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的习惯。
大约是十年前,电视台把“过年看《春节联欢晚会》”定义为“中国的新民俗”。在电视时代,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传奇”——在其巅峰时代,春晚可以在一个十几亿人口的巨型国家里创造出直逼50%的收视率!那时大年三十全家看春晚是一种全民的仪式感,然而到了2024年,中国人的家庭电视机开机率已经跌破30%,春晚依然是三十到初一的“全民热搜”,尼格买提站在刘谦身后“全国只有我弄错,还是C位的现场直播”的汗流浃背感成为了全国过年都在笑的名梗。有人开玩笑说,刘谦应该担任“禁赌大使”——拜他所赐,全国很多家庭大年初一可能找不出一副完整的扑克牌了。虽然是戏言,但想来这就是只有春晚才能做到的事。
春晚真的有那么差吗?
近年来,大众对于春晚的态度是很复杂的。大家似乎集体陷入了一种“怀念传奇”的情绪之中。当互联网时代到来,每个人都有了在公共空间吐槽的便利之后,“吐槽春晚”几乎取代了春晚,成为了一种新民俗,从年三十到初一,各种段子如同直播一般不间歇在社交网络上刷屏。不过,你要是自己不看,自然没有素材吐槽,别人在聚会上哈哈大笑你只会尴尬,所以侧面似乎也保证了春晚的收视率。于是跟风吐槽成为了一种为了社交大家不得已的跟风。
而春节前则是各类短视频博主、网红们的规定动作——用夸张的表演“预测”春晚节目——其实并不是真的预测,而是通过讽刺春晚那些很俗的套路,引起观众的共鸣,从而起到搞笑的效果。宇宙级网红Papi酱用这个题材火了之后(她的创作力真的很优秀!),如今“预测春晚”俨然已经成为自媒体视频创作的一门显学,水平和格调也是良莠不齐。于是讽刺俗套在电视之外的另一个赛道成为了一种新的俗套。
一生不服输的做题家一代人,正在掀起春晚“押题”的热潮
“春晚真的是越办越差了!”这是年年都会听到的一句话,我觉得大过年再去围绕这个话题写一篇文章一个个节目分析,或者嬉笑怒骂一番已经毫无意义,太“卷”了。但是问题在于,“春晚真的有那么差吗?”
大家不妨先回想一个“至此已成传奇”的春晚经典节目,比如说,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卖拐》《主角与配角》《相约1998》,和这些节目同一届春晚登台的几十个歌舞类、语言类节目大多已经大浪淘沙,不再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了。在春晚历史上被称为“高峰”的那几届春晚大多也只是有2个以上,不超过5个的“传世”节目,就已经非常非常优秀了。对于那时候日常文化娱乐活动还很不丰富的我们来说,那些让人惊艳的瞬间是那么让我们快乐和兴奋,几十年后依然难以忘怀。而几十年来每一年的一两个,或者每一两年的一个这样的节目就像繁星点点一样在我们记忆的画布里汇聚,慢慢形成了和我们对于往日岁月的怀念相重叠的一台“曾经的春晚”。
在这台超级豪华的时光盛宴中,有赵本山、赵丽蓉、陈佩斯所有的经典节目,有《虎口脱险》《五官争功》《宇宙牌香烟》这些经典的讽刺喜剧,有高大帅气的费翔劲歌热舞、有巅峰期的周杰伦唱青花瓷、有童趣可爱的《吉祥三宝》有圣光普照的《千手观音》——这样一台“记忆春晚”拿来和当今任何一届单独的春晚比自然是高下立见,让人“摇头叹息”,唉,怎么节目引不起我的兴趣了呢?
这种“记忆滤镜”其实挺好,也挺正常。一年又一年,每个人的人生都是酸甜苦辣、起起伏伏,但历经沧桑后我们其实更愿意把一些美好的瞬间留在记忆里,因为无论如何,曾经的自己拥有美好的青春和无限的希望。而没有经历过这些年月的当代年轻人也倾向于把过往的日子想象成令人神往的“神仙打架的光辉岁月”,就像00后心目中60后是“吃尽时代红利的幸运一代”、80后是“赶上好时候人人都能轻松买房的中年人”,顺便给自己减减压,消除一下2023年人人喊打的“精神内耗”。
但实际上,00后实在不用妄自菲薄,因为至少在群体的艺术鉴赏能力,俗称“见过的世面”上,中国人确实是一代更比一代强的。在这样一个信息的载入量和文化的接受门槛快要被压到极限的时代,你不能说咱们和上几代的精英比吃得有多“好”,但我们至少吃得足够“多”,也足够“杂”,这必然使我们眼睛里更揉不进俗套(觉得俗的前提是看过的套路多),对全民一张菜单的春晚“大锅饭”自然也就挑剔了许多。
“经典时代”的春晚为什么好看?
即使我们可以暂时放下挑剔的眼光,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和“经典时代”的春晚相比,今天春晚节目可以挑出的“尖子生”和当年比确实也是大大地逊色了。是什么让今天的文艺工作者难以创作出让人惊艳的作品了呢?
去年有一句网络流行语,叫“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言下之意是那些看上去高大上的人和组织也不过如此,我们要对那些光鲜的、高高在上的东西完成“去魅”。我非常赞同这句话,不过我是反着理解的。细细想来,也许任何后来成就了一番大事业的组织和集体,恰恰是在“草台班子”状态下可以成大事,创造载入史册的传奇,因为草台班子状态下少了很多条条框框,多了些许天马行空,人只有在“不知道行不行,但是不上不行,横冲直撞试试看”的状态下可以把潜力发挥到极致。而当大事已成,大家躺在功劳簿上开始用一些高大上的道理包装这种成功,当这个组织的规则不断细化、流动逐渐迟缓的时候,往往才是大家讨厌的那种“内耗”的开始。
今天我们一提到春晚,想到的是广播电视总台华丽辉煌的一号演播大厅,是人山人海的伴舞和台下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但“经典时代”的春晚最初形态,恰恰是很简单的一个小舞台+十来个摆着零食和汽水的圆桌,一个客串的主持人,点到谁,哪一桌正在喝汽水吃零食的来宾上来给你表演一段——虽然这些都是表演的一部分,但总体上春节联欢晚会在最初的定位里比较接近于一个“文艺精英的新年茶话会”。这样的传统也在一届届春晚中被保留了下来,一直延续到现在,在今天的春晚台下,依然有很多这样的圆桌,镜头还会时不时扫到坐在桌边的明星,他们有的刚刚表演完自己的节目。
折叠椅、热水瓶、拉花、零食、圆桌……早期的“春晚”更像是一个气氛轻松的文艺界茶话会
无论如何,在“经典时代”,春晚要演什么节目,以什么样的形式演,请哪些人,甚至在什么地方演都是可以任意创新和更改的。并不会像如今那样形成非常刻板的“规定动作”(一定会有一个民族歌舞联唱、一个舞蹈、一个杂技、一个小朋友表演的“儿童节目”、一个戏曲大联欢)所以就有了很多大胆的,最后被证明无比英明的尝试,比如李谷一具有流行音乐划时代意义的《乡恋》、费翔妖娆扭胯的“一把火”、陈佩斯朱时茂把话剧表演的“小品”改造成了一种主流喜剧形式,当然也会有比较失败的尝试,比如说在北京零下十几度的体育馆里穿着羽绒服唱歌跳舞……总而言之,宽松而简单的文艺载体+全国各艺术领域的顶尖牛人,再加上没有“三天出一个搞笑段子不然流量就会下降”的KPI绩效压力的文艺人可以用半年甚至更长时间打磨一个春晚上表演十分钟的作品——这是当时为数不多甚至唯一的面向所有人的展示舞台,也是当时大家习以为常的创作方式。
这一点尤其体现在现在被人们诟病最多的语言类节目,曾经,以上种种得天独厚的因素使得创作者可以在语言类剧本中认真打磨每一句话,在舞台上演这个时代的典型人物,也能够相对自由和辛辣地代入普通人的视角去看时代变迁中的光怪陆离,从而用一种自然的、大快人心同时也是高级的喜剧手法来同时完成“讽刺”与“正能量”——《打工奇遇》《卖拐》《主角与配角》《羊肉串》等等作品中,让我们笑得直不起腰的同时,矛头直指“割消费者韭菜的奸商”“利用套路坑人的江湖骗子”“形式主义下的小人得志”和“食品安全卫生问题”等等至今让我们颇有共鸣的社会话题。赵本山演绎的那种狡黠又土气的农民大叔,赵丽蓉演绎的和摩登经济碰撞的淳朴机智的农村老太太,陈佩斯演绎的油滑的社会青年和不得志小人物,甚至是黄宏的“顺口溜天王”,巩汉林的“精明娘娘腔”和蔡明的“毒舌美女”形象等等,共同构成了一个时代众生相式的“春晚英雄宇宙”。
在今天这个时代,这些春晚经典时代的作品又成为了自媒体时代二次创作的素材被赋予了流行文化的巨大生命力,比如说赵本山小品宇宙中诞生的《念诗之王》,“他还得谢谢咱”,陈佩斯朱时茂小品中诞生的“浓眉大眼”,赵丽蓉的“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至此,它们已经不再仅仅被限制在春晚这个特定的概念里,而成为了一代代观众集体艺术创作和表达的产物,如果用另一个词来形容这样跨越几十年,横跨各渠道的文化合力,我们叫它——共识。
春晚最大的宝藏是“共识”
今年早早就预热的春晚吐槽作品中诞生了一个新梗:“我们一起包!饺!砸!”这个梗原本是为了讽刺一些小品强行煽情,以及在结尾所有矛盾化解后的尴尬大团圆场面,结果在传播的过程中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给带偏到了讽刺“饺子”本身,变成了一些自称“南方人”的网友说:“我们过年不吃饺子,你们春晚年年过年包饺子,凭什么代表我们?”
这就有点不太美妙了——如果年夜饭吃饺子和吃八宝饭可以分出“你们”和“我们”的话,饺子包什么馅儿似乎也可以吵起来分一个“你们”“我们”,再小范围巩固一下地域认同(毕竟大家在豆腐脑和粽子身上已经实践过了),那么饺子什么时候吃,再引申到其他具体的风俗习惯,我们这十几亿中国人似乎可以无限细分下去。族群细分导致的后果必然是社会的撕裂,而春节其实恰恰是我们的文化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唤起的最大“共识”——只要我们都吃年夜饭,拿压岁钱,都阖家团圆,甚至只是试着找到属于自己的生肖,都可以被划进春节这个中华文化的同心圆当中。
这样的共识在今天这个内容碎片、兴趣细分的时代是如此的珍贵,它值得我们悉心地陪伴、守护和振兴。春节作为华人世界最有影响力的节日、央视作为传统媒体中依然最有影响力和权威性的平台,两者相结合的产物,春节联欢晚会,即使在一年又一年的吐槽中依然是中国能够轻松汇聚几乎所有文化精英和草根迸发创作才能,吸引全体国民共同创作流行文化元素,甚至是作为一种特殊“编年史”记录国家变迁的超级结合体。
2024年春晚最让人感动的部分莫过于它在无数细节的编排中流露出来的中国人横跨几十年,跨越千山万水但心心相通的“共识”和集体记忆——西安会场磅礴恢弘的鼓乐、舞蹈和街市所有人都会在电视机前说一声“这是大唐气象”,3D动画还原的李白可以和现代穿越小说的男主“范闲”以及男女老幼所有在场人大声背诵:“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沈阳老工业基地改造的舞台上,东北走出来的钢琴家演奏着天鹅湖,工业机器人充当着伴舞,来自东北的歌手们在东北寒冷的室外演唱,眼睛里闪烁的是对家乡浓浓的自豪和眷恋;
舞台上响起了舒克贝塔、海尔兄弟、哪吒闹海这些80后经典动画片,而当年看动画片的孩子们如今已经成为了国家的栋梁,把儿时的梦想实现,和中国一起上天入地,勇往直前;“汉服”终于以一种优雅而大气的形象登堂入室,展现在了全国人面前,从一开始穿着交领右任的衣服走上街头被说成是“日本人”,当年那批年轻人用了二十年时间,终于让“国风”成为了“国潮”,成为了全中国人引以为豪的“共识”……
看到这些场景我挺感慨的,如果一个想了解中国的文化、潮流、习俗、情感世界的外国人看了一场春晚会不会觉得很震撼。如今的春晚更像一场精心准备的大秀,用四个小时的时间和多样化的艺术形式来诠释一句话:这,就是中国。
从另一个角度看,以上属性也造就了春晚有潜力成为中国流行文化产业对外亮相的最大标的舞台和最强势的一张牌。如果一个中国艺人要证明自己成功打入了美国市场,在美国大众中有了知名度,最好的证明之一就是在“超级碗”上单独表演节目了,而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日本,“成功登上红白歌会”似乎是最好的选择。而红白歌会,可以说完全就是日本人的春晚——上面不仅有类似中国民族唱法的“演歌”保留节目,类似中国戏曲联唱的歌舞伎表演,还有那种不是日本人会觉得奇奇怪怪的表演以及略显老派的舞台美术设计。但这么多年来,红白歌会留下了一代代日本当红艺人的经典瞬间,也迎来过邓丽君和东方神起。
身穿红色旗袍在“日本春晚”唱响“华流”的邓丽君
随着中国流行文化在世界范围内影响力的扩大,我们似乎也需要有这么一个让世界文化精英“心向往之”的“战略高地”,曾经哈萨克斯坦实力歌手迪玛希在《歌手》上的成功,越南天后芝芙在《乘风破浪的姐姐》上的出彩,都有点这样的影子,但影响力还远远不够。在不远的将来,找到自己准确定位且让全国文化要素都“动起来”的春晚,是不是可以有这种“舍我其谁”的风范呢?我想至少值得我们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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