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恩哈德·桑德:西方政治体制症结何在?我拜访了一位中国哲学家

来源:观察者网

2020-04-08 07:21

贝恩哈德·桑德

贝恩哈德·桑德作者

德国《明镜周刊》资深驻华记者

【文/贝恩哈德·桑德  译 观察者网/武守哲】

去年11月,赵汀阳前往柏林,在柏林自由大学和德国哲学界的精英学者们进行了广泛而深刻的交流。在谈论“天下”观的时候,德国学界对他的话语结构、理性概念以及传统儒家思想的根源发表了一系列评论,总的来说讨论的气氛是友好而和谐的。

但赵汀阳说当天在晚宴期间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双方的交锋越来越政治化,赵汀阳猛烈抨击了1919年一战后的凡尔赛和约体系对现实政治世界的建构,认为这套规则在个人理性的指引下已经变得面目可憎,走向了西方政治伦理的根基的反面,对抗主义肆虐的世界对人类未来缺乏前瞻。不过,赵说这场晚宴间的辩论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他及时收住了,避免餐桌上的气氛变得过于尴尬。

《凡尔赛合约》对当代国际秩序的建立影响深远

赵汀阳生于1961年,身材纤瘦,戴着厚厚的镜片,下巴上留着稀疏的发白胡须,中国国内当代的哲学研究者中,很少有人能像赵汀阳这样做到学贯中西。他出生在珠三角地区,目前在中国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任教。

赵汀阳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他的妻子拥有一家画廊。在专攻西方哲学的中国学者中,他属于最顶尖的那一批。他目前的工作主要分三部分,教学,科研和绘画。他的绘画作品大部分都带有先验哲学论的狂放色彩,集中体现了他的思想旨趣。他的著作除了大量的学术文章之外,还有一些闲情散文。

2014年,《两面之词——关于革命问题的通信》由中信出版社出版,德布雷和赵汀阳为共同作者。德布雷是革命家切格瓦拉的战友,两人在法国偶遇后深入讨论了各自国家改革与全球化时代政治权力变迁等问题。2019年,法国《新文学杂志》(Nouveau Magazine Littéraire)公布了全球最有影响力的35位思想家,赵汀阳位列其中。今年1月份,他的著作《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被译成了德语。

这本著作的思想内涵极为丰富,但读起来却并不吃力,作者试图通过分析周朝的天下概念和制度而重新思考中国和世界,并且试图建构一个作为未来世界政治制度的“天下体系”。赵汀阳绝非异见分子,他非常拥护当下的中国政治体制。赵汀阳在书中隐晦地挑战了目前西方的主流学说,按照他的见解,天下体系能够解决康德和平理论所无法解决的冲突问题,比如亨廷顿所说的文明冲突。

这本书的缘起最早可以追溯到2005年的一系列哲学小论文,赵汀阳对西方语境下的民主、自由、人权等概念做了重新解构,揭露了西方尤其是美国持有的政治双重标准偏见,而且并没有回避坊间流行的一些阴谋论说法,对西方读者来说,书中的很多观点都相当有挑衅性,掩盖在政治学术语之下的是浓浓的火药味。不管如何,这本书是值得一读的,因为从中你可以了解到一个更深层次的中国。

书的一开始,赵汀阳就对整个世界秩序做了严肃的批判性诊断。他写道,如果把全球各国看成一个联合体,那么整个体制糟糕透顶,难以调和的纷争层出不穷,充斥着各种不平等和贫富差距,以及因为全球气候变迁带来的环境恶化,依靠一轮又一轮科技革命巩固的世界资本主义金融体系反过来吞噬了人类的创造力,没有人可以预估其造成的负面后果会把人类社会推向何处。在这种世界秩序下,不存在抽象的“失败的个人”,而只有失败的世界。

不同于国内和国际两个层面的各种冲突和纷争,整个骄傲的西方世界已经失去了寻找解决途径的能力,也没有了驾驭解决问题的工具和手段。“世界”完全不是一个哲学范畴,也不是一个“政治客体”,因为目前国际政治的核心推动力依然是传统的“民族-国家”概念,在赵汀阳看来,这个“民族-国家”体系始于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和会。直到今天,它设定的世界秩序依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威斯特伐利亚和会

那么,冲破这一藩篱,跳出西方主导的社会秩序的解决路径是什么?赵汀阳引入了“天下”这个概念。“天下”打通了古代中国人的宇宙论和现实世界秩序的想象,一直绵延至今,依然有旺盛的生命力。从字面意思理解,“天下”的意思就是天空之下,包括一切物质、精神层面,也包含整套世界政治秩序。“天下”之中没有民族国家,没有国界,没有“外”,只有“内”。在赵的阐释下,“天下”是一个开放的,周延的“存在之秩序”。当然,从历史的角度看,天下最中央之处是传统中华王朝的帝国宫殿。

“天下”这一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周朝,那是中国上古文明最鼎盛的时代。周天子只能直接对其治下的很狭小的区域进行垂直管辖,而无权直接动用武力征伐某个诸侯国,周制确定了这样一套规则,即其稳定性来自体制本身的向心力而非军事压迫,全天下的部落就都侍奉“周”这个部落为共主。赵汀阳还打了个比方,如果今天的瑞士有能力把欧洲各国团结在一起,肯定是靠着它的政治经济体制而非强大的军事威胁。

赵汀阳承认,古代中国从未把真正理想的“天下”体系落实到实处,在“天下”观念诞生一千年之后,中华王朝普遍采用了郡县制政体,而且经常以若隐若现的帝国形态出现。今天中国进入到“民族-国家”框架始于1912年,这其实是传统儒家分子畅想的“天下”的反面。但是中国士人心中的无国家普世的理想社会结构依然以一股暗流而存在着。在全球化时代,赵汀阳认为“天下”可以优于“民族-国家”体制,并可以理解和治疗各种世界现代性顽疾。

周朝的“天下”

但赵对西方的批判并未止于此,而是更加深入。他对西式思维逻辑和行为规范提出质疑。他认为现代政治哲学所立足的人类理性是个体化的,狭隘的。按照西方政治哲学设定的人类理性前提往下走,最大的弊端就是个人利益的最大化,赵发明了他的核心概念之一:关系理性,用它来取代西方的个人理性,认为个人理性强调对抗和竞争,而关系理性则主导共存。

在传统的中国哲学中, “阴”与“阳”的涵义很丰富,无阴则无所谓阳,无阳则无阴,同样地,在伦理学层面,关系理性得以发展的前提是惠他才能利己。赵汀阳将其提升为儒学的一种“终极表述”,社会是人与人和谐共存的联合体。

在这个意义上,赵汀阳重建了他的政治哲学的话语体系,对几百年以来西方政治思想者的理论一一做了剖析,他的最主要的标靶之一就是西方启蒙主义时代核心哲学家之一,德国古典哲学的奠基人康德。他的《永久和平论》被誉为联合国宪章的前身。但赵汀阳认为《永久和平论》可适用的范围太过狭小,在现实层面上,它只能局限在某一地理位置接近且族群相对单一的区域内存在,比如欧盟就相对符合康德的设想,但放大到全球的维度上,各地区经济、文化差异巨大,康德的“永久和平”就失效了:“它依然无法跳出民族-国家这一建构的窠臼。”

启蒙时代的哲学家康德

赵汀阳部分地认同亨廷顿“文明的冲突”理论,虽然他的某些判断和论点是“很有问题的”,但赵认为这位2008年去世的思想家至少指出了全球化时代世界各地区的文化、宗教对话中出现的各种严重且棘手的问题。赵汀阳并非理论界的追随者,而是一个先锋思想家,他一直强调目前国际间的大型联合组织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文明的冲突”悖论,联合国越来越成为既得利益集团和某些西方富裕国家的保护者——无论是老牌的英法“帝国”,还是现在的新“帝国”美国。

在书中的某些章节中,赵汀阳给人感觉是个愤怒的反美分子,和中国官方的宣传论调很一致:“美国领导并操控了全球资本市场,建立了一整套语言霸权,凭借其强大的金融和军事力量可以无视基本人权的存在。”

赵的书房的背阴处安放着一张书桌,上面摆满了各种西方哲学家的典籍,霍布斯、康德、罗尔斯、哈贝马斯、伽达默尔等等。翻开一看,很多是英语版的,其中也有少部分汉译版。书桌再往上约两个台阶的高度,挂着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画像。

赵汀阳在书房中(@明镜周刊)

乍一看上去,中西两个哲学世界在这个狭小的书房内如此近距离相连着——这就是哲学家赵汀阳的“图书馆”。在他的陪同指引下,也还能发现书架上摆着大部头的里尔克和聂鲁达的诗集,紧挨着的是《道德经》和《孙子兵法》,再旁边就是古希腊哲学原典。“柏拉图和孔子”,赵汀阳说,“在我这里和谐共存。”

无论如何,如果“天下”理念真的如赵汀阳所说有非常强的普世生命力,已经存在了3000多年并且将会持续影响未来的中国,那么中国学者将承担起新一轮全球化思想启蒙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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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武守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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