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孤魂在旷野散去

来源:观察者网

2013-02-14 10:06

边芹

边芹作者

旅法作家,文化批评家,著有《被颠覆的文明》、《谁在导演世界》

(作者按:这是2011年初的一篇旧文。读懂此文需注意两点:一西方司法对犯罪有一条做而不宣的线,对真正动摇核心的政治犯——反对目标并非政府——的量刑远远高过只伤害社会个体的刑事犯,哪怕后者禽兽不如。因为统治者可不愿为保护普通民众受损受害而扮演严刑峻法的角色,由此时常声东击西用对刑事犯的“宽”掩盖对政治犯的“厉”,本文主角获判两个无期徒刑,这在法国刑法上是极少见的,即便残忍奸杀七女的系列杀人犯也就最多判一个无期。二这些人下场如此凄烈,是因为他们并非反政府而是反“帝国”,此“帝国”不是我们一般以为的曾经拥有广阔殖民地的“法兰西帝国”或“英帝国”,甚至也不是如今看得见的唯一帝国“美帝国”,而是正在征服世界、数百年来汗毛未损的隐形帝国。因此不管对这些人多么残酷,媒体好象断舌似的,满世界嚷嚷的“人权”无影无踪。)

人间悲剧总有它们自己叙述故事的本领,那些如戏似梦的人生,每一笔都不需要艺术去点染。在这间件件家具都擦得锃亮的玩偶之家,铺遍各个角落的光滑绸缎,难见裂隙,“明信片”一如既往是美丽的。一出每一个细节都设计得没有漏洞的玩偶喜剧,不需要真正的悲剧角色,那是既无生亦无死的流水清唱,千年万年的,谁人看到尽头。

然而我还是看到了不同寻常的画面,清歌檀板没有藏好的音节。2004年的某天,有一张在监狱大门外被阳光眩掠的脸,以言语无法描绘的惨烈线条,让我记住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若埃勒·奥布龙。来自冥间的面孔裹在一块头巾里,没有头发,缺牙断齿,苍白得仿佛还魂于千年墓穴。这一天,被判两个终身监禁、入狱17年的若埃勒因癌症晚期被保外就医,进去的那年她才二十多岁。如果那张脸上还剩下一丝44岁女人的容颜,我会掉头去做自己的事,不会多事地为一个悲剧的句号,寻找前面的故事,而且注定是没有人叙述的故事。

1987年2月21日,在法国中部卢瓦雷省的皑皑白雪中,军警包围了橡树庄农场,“直接行动小组”最后四名骨干被捕,结束了他们隐姓埋名的逃亡生活。若埃勒·奥布龙是四人之一,最年轻,唯一的阔家子女。遍布全国的追捕已进行了数月,一百万法郎的悬赏招引了众多举报者,其中有两个电话让警察找到了他们的藏身地。这两个送他们进大牢的人,是若埃勒要逃离的富人,还是她拼尽性命要拯救的穷人?农庄位于巴黎南部150公里的维特里欧罗热,夹在两片森林密布的低矮丘陵间,乡野僻静,左邻右舍全是农户,是他们中的某人还是过路的省城游人领走了那一百万?农庄被破后,有一个老实巴交的乡邻说,他们常来我这里买奶,人是真好啊!

十几年后,四位狂人年轻气盛的翻天意志终于被铁窗折断,在严酷的监禁和彻底的孤绝中,一人精神失常,一人两次中风致残,两人得癌。2006年3月1日,若埃勒·奥布龙撒手人寰,死前弥留良久,死后无声无息。这一天距她在巴黎勒伊富人区降生大资产阶级家庭46年;距她未通过中学会考、离家出走29年;距她正式背叛自己的阶级27年;距她被迫转入地下21年;距她与同伙刺杀参与法国军火制造和买卖的两位要人20年。

没有人能真正审判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尤其那短暂的生命没有搅和进一点点私利。也不要让我们这些伪善者去权衡生命的重量和边界,这个世界的聪明人早已投奔强者的营垒。这是一出未见受益者的悲剧,动机在百分百舍弃自我的牺牲中,已无足轻重。那在瞬间近乎残酷的英雄主义,是享乐社会的善之模仿者不敢企及的;是人群中凤毛麟角的几个肾上腺素昂扬的忘我者,视死如归的行为;是背离自己的阶级,弃绝生而有之的权势,向弱者伸出臂膀,并知道要被他们抛弃的献身;是整条命毫无希望的焚毁,绝望地燃着青春火炬,却连历史的一个字都改写不了的空无。

1986年11月17日晚八时许,刚刚上任的雷诺公司总裁乔治·贝斯走近位于爱德加-基内大街的住宅楼前。据目击者说,在冬季昏暗的光线下,两个没有蒙面的年轻女人,突然快步跟上,一人在后面持枪掩护,一人逼近他,盯着他看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开了枪。贝斯倒地,女人俯身拿了他的公文包,又补了一枪。随后枪手遁入拉斯帕伊地铁站,登车之前,散下一把传单。这是“直接行动”的最后一次“城市游击战”,他们相信此举可以推迟“资本帝国在世界范围的胜利”,阻止“帝国”的终极统治,延缓“下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然而在枪声惊破夜空三年后,柏林墙倒了,五年后苏联不复存在,整个90年代帝国统一的狂欢从西到东弥漫了大大小小的都市,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在历史间隙分享了从酒精到面包屑的庆功筵席。

在一声抽泣也传不出的全隔离囚室中,若埃勒·奥布龙度过了活棺般没有一丝希望的漫漫长夜。明白人不知道的是,他们早已排进失败者的队列,那是灰色的无边无际的沉默。

拉斯帕伊是左岸闹市区有几分诡异气息的街区,离开爱德加-基内广场和爬满常春藤的蒙帕那斯墓地的围墙,大路在交汇的地方有一个45度的转弯,那个地铁口就从那里突兀地冒出地面,像立在一颗被撤离的星球上,难见人出出进进。有两种办法窥见豪门的居所,一种是镶金嵌银的奢华,一种便是恍若月球的寂静无人。后一种是我走出拉斯帕伊地铁站震慑过后的领悟。你这时才意识到,在距此不足一公里的蒙帕那斯尽日觥筹的左岸小资,不过是巨大蛋糕裸露在外的奶油上吟诗赋曲的雇佣乐队。一条被命名为乔治·贝斯林荫道的宜人宽街,连接着这两个地点。

时间在这里是多余的,抖动绸缎的手不遗余力地挥舞着,那个跳刺的细节很快就被新画面覆盖,只有不弃不离的接力赋予时间以意义。一个世纪已足以送走它的过客,废墟上涅槃的新人类追星捧月点燃的节日焰火没有一滴眼泪,只需要无穷无尽的彩色影像,幸福的倒影配上雇佣乐队的合唱,那才是永远的乌托邦。长满矢车菊的旷野,孤魂在薄风淡影中飘散。

责任编辑:关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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