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瓦河以南,地中海以北

来源:观察者网

2013-04-12 17:52

边芹

边芹作者

旅法作家,文化批评家,著有《被颠覆的文明》、《谁在导演世界》

此为2011年的一篇旧文。文章从剖析一个小说作者,掀开现代文明神话的面纱,那将世界一分为二的神话是怎么构建及延伸的。

意识到自己很长时间拘于一个不存在的世界思维、并且模仿着虚构了一个舞台,是在我钻入语言众多曲里拐弯的角落之后。说是深入腹地,不如说是做了俘虏,再当一次语言的囚徒。这时才发现语言战场间的无人地带消逝的速度,一如彩色肥皂泡。

在读者、译文与原作间,会秘密地生长出一个他世界,一个不需要现实剧本的舞台,一片文明对垒的无人地带,那是虚幻无边却魂牵梦绕的天地。阅读的窃贼角色恐怕即在此。这是文化距离一手酿造的空间,距离越大,空间越宽广。两种语言的哨兵在末日生死场近身肉搏,延迟着被对手俘获的时间,血肉模糊的战场给阅读者提供了一个虚拟而宽阔的无人地带,让儒人雅客漫游其中,他们在语言的墙壁间做着奸细般的自由人,扩张着自身的存在。

这使得重读看过的书,多发印象之船在阅历之水上翻覆的事故。闲来从区图书馆借了《梅里美短篇小说集》,是加利马出版社1999年再版的袋装本,收入梅的三篇小说:《伊勒的维纳斯像》《高隆巴》《马铁奥·法尔哥尼》。追索记忆,少时读过的中译本早就占了地盘,大学时虽也碰过原文的简易版,但那时自封在“无人地带”,被不着边际的想象扣押着,对时代背景和文化氛围包围下的作家,以及围墙中人炮制的故事,进行三维解读,几近不可能。有谁想到深解梅里美的钥匙,其实是一条河。

中国有长江、黄河为南北标界,法国有卢瓦河。这是中部横跨东西的一条大河,宛若多须的长虫,百转犹回投向大西洋。它之南征北战的历史作用于今已让位于风光旅游,两岸失了主人的城堡,像旧文明没有一起跟走的仆人,戴着扑粉的假发,套着锦缎罗绸的制服,继续迎候不是主人的主人。这条河曾是南北文化的一条界河,河以北是发达的(大工业)、正宗西方文明的(城市布尔乔亚文明)、现代的;河以南则是落后的(农牧手工业)、带有东方色彩的(以家族为核心)、非现代的。想不到吧,十九世纪这个处在工业文明中心地带的国家都有一条南北之界,其划界标准是今天南北半球的浓缩版。再看这些势不两立的形容词,抢在思想前面就布好了沟渠,拐了不知多少并无别的航道的“自由人”。世界的主宰者们从未放弃“家族为核心”,只不过“垂帘听政”躲过世人耳目,现代化拆掉的只是民间和对手的血缘屏障。工业文明这把无情的手术刀,一路切割,让整颗星球体无完肤,只要不挤到界之北,你就是对立面,轻者被拉来做陪衬,重者被打翻在地。

来自北方的布尔乔亚都市文明代表者(梅里美),带着工业文明的优越感(不过是沾了先破他人之界的光),眼睛剪刀般剪裁着远离北方的小城舞台上几个滑稽演员,是破解《伊勒的维纳斯像》之底线。梅里美讲故事就像给你看一部电影,《伊》文一开场,读者是银幕外的观众,作者是银幕内的观者,镜头架在比利牛斯山的半山腰上,读者跟随作者俯瞰小城,然后镜头越拉越近。俯眺的高度历来是一个人工搭建的看台,这么开场并非偶然,一直就是拿着手术刀或显微镜俯视“小人国”的作派,那个微化和为之布设的手术台,是几百年来世界的命运,不论界河延伸到哪里。憨厚的民族就把这个“微化和为之布设的手术台”一并模仿到手。

界河两边的对视,尤其是河北边居高临下将河南边视为猎奇舞台,才是穿起《伊》文那些神踪秘迹的主轴,甚至可以说是梅里美小说的中轴。梅的故事多设在他所处工业文明之外的地方,诸如科西嘉、西班牙或普罗旺斯,尤其他出名的作品,都逃不开这段地理距离,它为其想象和俯视的必备高度安排了空间。十九世纪武力打劫天下无敌手,在西方文人中,培植了一群寻找对立面和陪衬的帮办。法兰西这个孤僻、文明战场上历来拾人牙慧的民族一夜暴阔,头脚立刻放不进一块地方,没有这样一种戏台和定心丸,征服便带着非现实的味道。在报纸上连载小说的梅里美,就成了为戏台下主要观众——小资——提供精神食粮的重要写手。

这群逐日扩充的“食客”类似今天世界各大都市的话语褫夺者Bobo们,都是统治者的钢筋混凝土配被统治者的装修,而且多了一个嗜好:猎奇。但猎奇并不是寻找额外的美感,而是对立面。不管是要崇拜的对立面,还是要蔑视的对立面,性质大同小异,没有反射的镜子,难有存在的理由。人工培养基上成片疯长的稚嫩奇葩,吸附了所有时髦露液,十二分膨胀,根却是随处挪移的。十九世纪舟船尚赶不上人之野心奔突的速度,处在工业文明中心地带的英法文人,插翅难去真正的“东方”,一般就是到本文标题圈划的那块地理空间布设对立的戏台。可见“东方”并非单纯地理方位,而是刻意营造的对立面,近可在本土,远可达万里之外。由此出现了一批行走文人,以及随之兴起的英国人的意大利或希腊文学和法国人的西班牙或科西嘉文学,再近一点的还有普罗旺斯文学。这类文字究其审美根脉,就是占用和开发工业落后地区民间尚存的纯朴(潜台词是愚昧)、天真(对他世界的无知)和习俗中未剔除的非理性(传统的固执),为觅新失旧的城市布尔乔亚提供对视的镜子和供应优越感的源泉。

这条界河直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方才淡去,先是城乡被现代各式人造武器打通了隔阂;随后是多米诺骨牌般的全民小资化,那成片倒下的骨牌,有一个推手就是旅游文化,北方闲钱流向有阳光和乡村景致的河以南;小桥流水的新一代再也担负不起丑陋的大工业,曾经先进的北方开始了不可逆转的衰落,与梅里美时代截然相反的局面出现了:北方变穷,南方变富。

但需要对立面陪衬的心理界河却永远埋下了,从卢瓦河挪到了境外。千里之外的“卢瓦河”无处不在,只是连梅里美这样的说书高手都无须烦劳,自有信息小贩和艺术掮客以及各地的叛逆者代劳。

现在愿意多付些旅费的中国游客一般会被拉去参观沿河而建的城堡,拂掠法兰西文明剩下的几道浮光,残影夕照足以让人忘记文明的心脏早已停摆。大众旅游消费时常打着深品历史积淀的旗号,实则是把能省的都省掉。“游客”颇能点透现代人的本质,“自由”人也的确难有别的角色。更有中国的浮萍之辈,万里迢迢地要把新婚浪影贴附上去,燕尾白纱好不热闹,似乎收两张明信片不过瘾,要自己也参与制造。也难怪这般无主无凭,一个被斩掉头颅的文明,也就从头到尾失了自己的审美,到哪里都可投射无皮的影子。风驰电掣的交通速度配上地理距离的消失,仿佛特邀来的魔术师,为遁逝的文明追加几道幻影,要的就是这只骗子的手。

在现代文明所有神话崩溃前的这分分秒秒,才恍见数千年改变人类命运的所有伟大文明都已被封在油墨和纸张上了。河与两岸城堡一点点就被压缩成明信片,而生活其间的闲夫走卒,不过是旧影贩子,再也没有那样的大手笔。以为做了一切主人的人群,实际是被历史遣散了,在课间操场上吵吵闹闹一番,攥风为主,扯雨为凭,在人间虚走一遭,除了一介过客别无使命。

责任编辑:夏雪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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