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肉袒牵羊”,看改编历史人物的边界

来源:观察者网

2021-08-23 16:04

(文/果其然 编辑/颜文清)对于电子游戏来讲,人物设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它是维系游戏情感化体验的利器,更是有关游戏戏剧化张力的催化剂。对于玩家来说,体验游戏的过程,几乎就是全方位与游戏人物互动的过程,玩家推崇或是厌恶某个游戏,往往就从喜欢或者反感某个游戏人物开始。这要求人物设计更为专业,人物设计也早已成为技术和艺术并进、科学与人文并重的集成职业。

尤其是当游戏人物取材于历史人物之时,人物设计的难度曲线便会更为陡峭,稍不留意便会陷入客观历史和大众认知的双重批判。手游《江南百景图》中有关的岳飞的人物设计,就陷入了这种难堪的窘境——游戏中岳飞“肉袒牵羊”的形象,遭遇了无数玩家的口诛笔伐。

8月20日,游戏运营方宣布删除角色“岳飞”

肉袒牵羊

肉袒即裸身,牵羊即可望文生义。

“肉袒牵羊”出自《左传 宣公十二年》:“郑伯肉袒牵羊以逆,曰:‘孤不天,不能事君,使君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该典故记述了郑襄公(郑伯)被楚庄王击败后,以裸身牵羊的方式跪地出城,借此举动承认己方失败,并示意向楚庄王求和。“肉袒牵羊”的意义自然而然被后世引用为“投降”.

《隋唐两朝传》《元史演义》《清史演义》等皆有该词“投降、求和,承认失败”意义的引申用法,即使“肉袒”与“牵羊”还有各自的文化渊源,但无论组合与否,都不改变其最根本的负面含义。

《江南百景图》中的岳飞形象,虽未明显标标识“肉袒牵羊”的意思,但其人物设计的观感,则明显满足“肉袒牵羊”的要件。该设计与历史上岳飞的真实形象南辕北辙,更与岳飞在历史上的丰功伟业背道而驰。

更为关键的是,历史上的岳飞还是“肉袒牵羊”的直接受害者,其“莫须有”的罪名正是被秦桧、万俟卨、罗汝楫等等“投降派”所捏造构陷。这种对于岳飞“双重否定”的人物设计,玩家自然义愤填膺,众多有识之士义口诛笔伐,也皆在情理之中。

制作方的解释是“岳飞身为忠臣良将,究其一生保家卫国辛苦操劳,所以才把他设计成羊属相的居民,希望他可以在江南小镇享受和平和安逸”,该理由当然不会被众多玩家和大众接受,所以岳飞的形象被重新制作,最终删除。

游戏中两个版本的岳飞形象

如若搁置对于双方理由合理性的辨析,双方认知的焦点其实是:游戏中有关历史人物的人物设计,是否一定要以客观历史作为必要标准?

换句话说,改编历史人物的边界在哪里?作品当中遵从历史的客观性重要?还是作品自身的魅力重要?

谁更重要

有关这一问题的争论,自古有之,延绵至今。

伏尔泰就秉持“真实之上”的观点,他认为真实是艺术之美的第一要素,人物刻画以及相关情节的开展,必须符合史实。

莱辛则认为人物性格才是艺术表现以及艺术作品的绝对重心,性格的多样、多变才是艺术作品的迷人之处,由此他认为艺术存在绝对之美,即为了艺术表现力,可以改变人物的性格,即史实并非艺术成之为成艺术的必要条件。

伏尔泰的“真实之上”的艺术观点,是以启蒙时代的理性主义为基础;莱辛“艺术绝对之美”的艺术认识,则是以古希腊特别是亚里士多德的艺术理论为底色。两者的差异,真实反映着时代的演进、艺术直觉的敏感不断发展的趋势,更是历史叙事、民间叙事、和艺术叙事三者之间性质异同,且不同步传播的固有状态使然。

具体来说,历史叙事真实、直接,有权威性,但趣味性少,更不被当代大众所立刻觉察,由此诞生了民间叙事予以补充、变奏,使之更加具备便携性和传播性。艺术叙事则偏重凝练、升华,由此诞生系统化和戏剧化的艺术真实,艺术真实是对历史叙事的补充,更是对民间叙事的二次甚至是多次再创作。

正因为于此,“艺术来源生活,高于生活”的观点才会在艺术界达成共识,艺术作品如果是一道迷人光线,那么它的实际状态,是在历史与民间叙事之间不断做游移运动的超级光谱。换句话说,很难想象艺术作品如果绝对摆脱历史和民间叙事会呈现出怎样的状态,毕竟所有的科幻作品都是对当代社会的多维想象,后现代艺术无论如何多变,也无法规避、排除当代艺术的初始动能。

简言之,艺术叙事的“艺”,民间叙事的“趣”,都是历史叙事之“真”的派生品。没有“真”的脊椎,艺术作品也好,民间叙事也罢,都不可能正常发育,更不可能健康成长、广泛传播,引起共鸣。

《权利的游戏》剧集,曾被誉为神作,其原作小说更是当代奇幻小说的佼佼者。同时集齐两种艺术形式桂冠的重要力量之一,就是对史实的严谨考量和民间传说的尊重。

例如《权利的游戏》的故事框架,就是以1455年-1485年间,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争夺英格兰王位的“玫瑰战争”为基本脉络,劳勃·拜拉席恩则是亨利四世与亨利八世结合后的艺术人物,奈德·史塔克明显是约克公爵理查德的艺术再现, 历史上第一代克拉伦斯公爵乔治·金雀花的事迹,则被剧中席恩·葛雷乔伊进行了艺术化表达。

《三国演义》则是更具说服力的例子,这部旷世伟作之中的大部分历史人物,皆是作者罗贯中以《三国志》为主的史实为基准点,借助同时代诸多民间传说为底色,凭借自己超强的艺术敏感度和实践能力,才使得诸葛亮、周瑜、赵云、刘备等等历史人物,时至今日仍爆发出穿越时空的人格魅力和历史回声。

由此回归到伏尔泰和莱辛之争,其实两者更是艺术作品的认知之争,而并非原则之争,正如启蒙时代的丰功伟力离不开亚里士多德时代对于历史乃至人类的客观认识,莱辛自身的美学专著《拉奥孔》,恰恰也是“真”、“艺”、“趣”有机结合的跨时代专著。

在史实和艺术作品之间,两者不可能水火不容,而是相互成就。如果艺术作品顾此失彼,为了艺术而艺术,为了另辟蹊径而开乱开脑洞,实则是对于民间叙事和艺术精神的双重否定,更是对于历史叙事采取莫名的虚无态度。

张力和斥力

当代电子游戏,尚不能与其他艺术形式的顶尖作品比肩。但不可否认,当代电子游戏正无限接近甚至已经有契合顶尖艺术作品的实力和魅力。分析其发展的轨迹,“与历史叙事相结合兼顾民间叙事”的脉络十分明显,尤其是那些迭代多年,依然有口皆碑的诸多作品,更是“真”、“艺”、“趣”的鲜明反应。

例如众所周知的《刺客信条》系列,大部分出场人物皆是遵从史实、兼顾民间传说的产物,人物的历史结局,性格细节、死亡方式仅是做了艺术化处理,大的走向依然以历史叙事和民间叙事为基准点。

这种严谨的刻画手法,保证了《刺客信条》本身呈现的虽属“架空”的内容,但有了比真实更加真实的游戏体验。这同时也是《刺客信条》系列安身立命、不断发展的基本特色,即使各代作品的实际素质玩家褒贬不一,但这一特色仍保证了不断进化,受众越来越多的正向趋势。

更为跨界的例子是圣女贞德,以其为原型的作品遍布雕塑、小说、诗歌、绘画、影视,直至电子游戏等多个领域。作为受众我们见证了莎士比亚的疯狂贞德、阿努伊的超然贞德、萧伯纳的机智贞德、布莱希特的王者贞德、德莱叶的悲痛贞德、吕克贝松的争议贞德、以及日本ACG作品中的可爱贞德。

这些贞德面目各异,甚至在游戏里贞德的敌人变成了异世界的魔物,但每个贞德无论面目如何,大多都遵从感应神谕、招兵买马、与同伴同仇敌忾,取得胜利,或者被处于火刑的曲折过程。简言之,贞德无论艺术形象为何,都是尊从史实和大众认知的产物,这些不同的贞德之所以将后人深深打动,与历史的厚重和大众情感的精妙无法分割。

艺术的力量,就是历史叙事和民间叙事的力量,况且民间叙事本就是历史叙事的组成部分。艺术魅力是历史在多维层面的展开,其力量是遵从历史叙事和民间叙事张力的结果,而不是违背史实和大众情感的斥力使然。

双重尊重

不言而喻,这种要求无疑是对艺术创作者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自然而然,很多从业者将会视之为“脚镣”与“枷锁”,认为其没有需要,更无需要。但更高的要求,无疑才能促使艺术作品更具感染力,所谓的“脚镣”“枷锁”,其实是更为规范的训练和方向。

一项艺术,无论其形式如何,必须有其对应的义务和承担责任的担当,这是艺术发展的必经之路,也是艺术之所以能够称之为艺术的根本所在。毕竟归根结底,艺术作品的根本方法是将历史、人文层面的精神感知物化,其创作原理正如艾略特所说:如若加以严格的框架,想象方可推向极致;如若完全自由,作品则可能蔓延不当。

结合《江南百景图》的语境,对于岳飞人设的再创作,笔者认为就是“蔓延不当”。毕竟从我国历史,以及艺术史角度来考量,有关岳飞的事迹层面、性格层面的资料,早已汗牛充栋,况且电子游戏中的岳飞形象,也是多种多样,饱满异常。《江南百景图》中的岳飞偏偏剑走偏锋,另辟蹊径,其以忽略历史认知和文化共情为代价的举动,实在是得不偿失。

毕竟,作为一款具备“文创”、“国风”属性的游戏,不能仅停留在娱乐的层面。换句话说,“文创”、“国风”、属性的游戏,无论是丰富想象、积极的变奏,还是无限的趣味都没有错,但请不要忽略一个基本前提:

对于客观历史的真实认知,对于民众情感的必要尊重。

本文系观察者网独家稿件,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责任编辑:颜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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