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枫:美国要死守军事霸权,但军事技术却“跑不动”了

来源:观察者网

2023-04-15 09:36

晨枫

晨枫作者

自由撰稿人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晨枫】

美国依然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军事霸权犹在,但军事技术霸权正在流失,近日的AGM-183高超音速导弹下马是最新的提示。

在2017年3月,中国在厦门的国际高超音速学术会议上出人意料地公布了很多学术成果,震惊了世界,尤其是自以为依然领先的美国。2019年国庆阅兵时,中国高调展示了东风-17高超音速导弹,再次引起世界瞩目。今天,中国是世界上无可置疑的高超音速技术的超级大国。

中国对外展示的DF-17超高音速导弹

中国率先跨过高超音速门槛被认为是苏联首先发射卫星成功以来对美国的最大震动。在中国成功试验了可回收的高超音速飞行器(被西方称为部分轨道飞行器)后,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克·米利上将公开称此为“斯普特尼克时刻”,斯普特尼克正是第一颗苏联卫星的名字。

美国很早就意识到了高超音速的军事意义,也早早开始了相关的科研,但进展缓慢。长期的军事科技的压倒性领先也使得美国缺乏急迫性。中国的“突然”领先着实刺痛了美国,在特朗普时代全面铺开攻关,一度同时高调开展不同部门主导、不同技术路线的8个高超音速导弹计划,希望大网抓鱼,但最后只有两个落地:美国陆军和海军联合研制的双锥体高超音速导弹,陆军型号为LRHW,海军型号为CPS,射程2800公里,速度M5.8;另一个就是美国空军的AGM-183。

AGM-183也称ARRW,意为空射快速反应武器,射程925公里以上,速度高达M6.5-8。与LRHW/CPS的双锥体相比,ARRW采用更加先进的乘波体构型。不幸的是,功力不够,只能搭载20多公斤的装药,使得威力很受局限,实战价值大打折扣。但最大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基本的飞行问题。

从2018年计划启动以来,ARRW就“一帆风逆”。单项技术测试相对顺利,但发射试验一再掉链子。2021年4月,首次在穆古角海上靶场测试的时候,因为导弹未能与挂架成功分离而失败,而这已经是ARRW助推器的第八次试验了。2021年7月的飞行试验中,导弹总算成功地与挂架分离,但助推器未能点火,试验再次失败。2021年12月,飞行试验又在发射前因为技术问题而中止。

2022年3月9日,美国国会把ARRW的经费减半,计划已经面临下马的危险了。5月14日,ARRW首次进行了成功的助推器试验,导弹达到M5以上的速度。2022年7月12日,试验再次成功。但到这时的试验只是助推器试验。

12月9日,美国空军首次把助推器和弹头整合成一体,成功地进行了全状态试验。但2023年3月13日的全状态试验再次失败。发射和飞行本身似乎没有问题,弹头也与助推器成功分离,但数据链故障导致试验数据全部丧失,以至于不能确定是数据链导致失控,还是乘波体设计有问题。

5次助推器试射3次失败,2次全状态试射一成一败,连ARRW脱离挂架的画面都秘而不宣,ARRW下马就不奇怪了。

ARRW其实是美国的“短平快”填空补缺的产物。LRHW/CPS的射程更远,但技术起点低,体积和重量大。陆基使用相当于中程导弹,要在中国周边找到合适的发射阵地不容易,地缘政治门槛太高。海基占用大口径发射管,常见的Mk41垂发尺寸不够,已知只有搭载大口径垂发的“朱姆沃尔特”级驱逐舰和大筒发射模块(VPN)的“弗吉尼亚”级Block V核潜艇具有发射能力。

ARRW的射程近1000公里,最大的好处是空射,战术灵活性比LRHW和CPS高得多。预计单价也在1500-1800万美元级,相当于5-6枚LRASM反舰导弹,很高,但尚可接受。ARRW对战斗机来说还是太大太重,但B-52和B-1轰炸机能够携带,从关岛起飞,可以威胁中国东南沿海。

挂载AGM-183测试的b-52轰炸机

在技术上,ARRW在原理上简单,在实现上复杂。ARRW是助推-滑翔弹,用固体火箭助推器首先推到高空高速,然后再俯冲、改平、转入滑翔。为了在最小体积和重量条件下提高射程,ARRW采用了升阻比高的乘波体,但这也决定了ARRW必须是两级设计,而且在包装和携带状态下要采用肥大的整流罩,不仅在贮存状态下保护乘波体,也在外挂状态下减小阻力。

ARRW在发射时需要在助推级燃烧完毕后,弹头与助推级分离,还要与整流罩分离,然后才能转入乘波体状态的滑翔飞行。技术比单级肯定要复杂。

两级设计并不是ARRW首创的,东风-17就是两级设计。美国号称航空航天技术世界第一,但事实证明,美国搞不定两级加乘波体设计。

不仅如此,导弹在发射时不能与挂架安全分离,分离后助推器不能可靠点火,导弹开始正常飞行后不能保证数据链可靠工作,这些都是低级错误,竟然在美国空军重点项目上一再出现,不能不识人对美国“硬科技”能力的现状产生极大兴趣。

美国曾经是军民用科技的超级大国。在二战年代,美国军事科技处在第一梯队,相对于英国、德国有亮点,但总体上并无多大优势。但超强的制造业和综合国力使得美国一旦往军事科技集中投资,首先能迅速克服已知差距,其次能迅速量产,形成巨大的战斗力。战后,欧洲百废待举,美国一骑绝尘,此后美欧差距更成脱缰之马。

但现在,美国制造业萎缩、科技基础悬浮化的后果最后蔓延到军工科技了。基础好比江中磐石,只有不断加强,才能一直成为中流砥柱,否则就被时光和水流掏空了。经验也是一样,只有保持活跃的团队才能传承,否则就要失传。

近些年来,美国军工科技(包括相关的航空航天科技)经常出现使人费解的掉链子事情。在设计定位上就出偏差或许与军方思维有关,如“朱姆沃尔特”级驱逐舰、濒海战斗舰、陆战队的两栖远征战斗车、陆军的“十字军”自行火炮、地面战斗车(“布莱德利”步战的换代)等。定位没有大错但在执行上失败的例子也屡见不鲜,如当前的ARRW。

项目计划与进度不切实际地激进,设计和制造在简单粗暴和花拳秀脚之间震荡,验证和测试一厢情愿地缺斤短两甚至盲目自信地跳过必要的步骤,这些低级问题反复出现,成为系统性问题。还有一个问题是甲方监管不足,盲目相信乙方,急于“原谅”错误,希望只是偶然,盲目向前推进;或者被乙方“劫持”,要到被带偏很远才恍然大悟。

堆投资、赶进度要有技术和人力基础,但美国正在经历技术和人力基础流失的痛楚。在50-60年代,美国有8大公司为空军研发和制造战斗机,另有几个专为海军研发和制造战斗机。在各种竞标中,未参选公司的团队常被邀请来,作为军方的技术顾问。

但现在,波音在理论上还保留战斗机研发团队,而有近期实际研发和制造经验的只有洛克希德,军方不再有独立的技术顾问团队可以提供独立的专业意见,只能被厂商牵着鼻子走。美国空军在F-35问题上被洛克希德“劫持”并不偶然。在轰炸机方面也一样,诺思罗普是仅存的硕果。海军和陆军方面也没有好多少。

当前美国科技的实力越来越向“软”的方面集中,软件和人工智能是很大的亮点。但在“硬”的方面,链子越掉越多、越掉越大,已经蔓延到军工和航空航天了,NASA“阿耳忒弥斯”发射接连掉链子、波音MCAS、F-35、“福特”号电弹、“朱姆沃尔特”级综合全电推进还有现在的ARRW,都是例子。

说起来,近些年来经验和教训一抓一大把,但美国军方和军工似乎没有吸取教训,或者说已经无力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怪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失控的列车向卡桑德拉大桥飞奔。“高超音速大跃进”中只是重演了近来的一系列失败。

美国空军的理想高超音速导弹是雷锡恩正在研制的HACW,意为高超音速打击巡航导弹,以超燃冲压为动力,采用比ARRW更加低平、多变的弹道。ARRW实际上是HACW研发成功、进入实战状态之前的填空补缺之举,希望在短平快中抢先形成战斗力,毕竟美国对“2027窗口”有执念。

在ARRW下马的同时,传出HACW进展顺利的传闻,DARPA在1月23日刚成功地完成最后的概念验证试验,按理说,即将转入工程研发。一时间,坊间传言美国空军是因为后者而放弃前者。这当然不是不可能的,但也是有问题的。

DARPA全称国防先进研发局,负责美国军事科技的预研。DARPA制定的技术成熟等级(TRL)制度在美国军工中全面推行。TRL分9级,TRL1为原理级研究,TRL2为初始的应用级研究,TRL3为关键概念论证,TRL4为实验室里的元器件级/子系统级论证,TRL5为实验室里的系统级论证,TRL6为实用环境下的全系统论证,TRL7为缩比全系统原型验证,TRL8为实用级全尺寸原型验证,TRL9才是研发完毕、准备投产。

TRL6以前是不同程度的预研,DARPA一般主导;TRL7-9为工程研发,一般由军种主导、厂商执行,当然有时候军种只是挂名,厂商连主导带执行通吃。

DARPA规定,必须达到TRL6才能启动工程研发。也就是说,ARRW在转入工程研发前,已经达到TRL6水平,至少美国军方和洛克希德人都这么认为。但TRL6是工程研发成功的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历史上失败和下马的项目都是通过TRL6这道关后才发生的。F-35的整个研发史都在TRL8-9,X-35才是TRL6-7。现在HACW也刚过TRL6,前路漫长。

世界最大的军火商洛克希德马丁公司

HACW是高超音速巡航导弹,也就是说,全程动力飞行。速度和高度比助推-滑翔弹低,但机动性强大得多,也更加难以拦截。更重要的是,HACW可由F-15EX携带,但ARRW只能由B-52或者B-1携带。

要达到实战水平,HACW需要在高超音速飞行和超燃冲压推进两方面同时过关,而ARRW只需要在高超音速飞行方面过关就可以了。也正是因为这样,美国空军的两步走是合理的。问题是,两步走里的第一步就绊倒了,现在要跳起来,两步并一步,不走了,直接跳远。这是清水炖蹄膀做糊了,直接做走油蹄膀的思路。可以吗?当然可以;是在抄捷径?绝对是舍近求远。

技术相对简单直接的ARRW从2018年启动工程研发到现在差不多5年,技术更加复杂的HACW从现在算起至少需要五年,在时间上几乎肯定错过“2027窗口”。这对美军是个很大的难题。高超音速武器的军事价值无容置疑,中国在高超音速武器方面的单向优势对美国不可接受,但不可接受也只有接受,美国难不成还能对洛克希德发动制裁,迫使ARRW达标和投产?

部署和使用灵活的ARRW下马了,性能更加高大上的HACW遥遥无期,陆基的LRHW部署受到东道国的政治限制,日本、韩国、菲律宾是仅有的可能部署基地,都出于各自的理由而拒不拥抱。海基受到发射平台数量的限制,“朱姆沃尔特”级只有3艘,带VPN的“弗吉尼亚”级Block V还停留在订单上,尚未开建。

美国陆军还在发展中程弹道导弹,这个“潘兴2之子”在技术上可以短平快,但在部署上具有和LRHW一样的问题。

换句话说,如果“2027窗口”成真,美国三军的战役打击武器与现在无异,还是“战斧”和JASSM- ER巡航导弹。这是很大的问题。

“战斧“依然是管用的先进打击武器,但中国经过30年的研究和发展,拦截“战斧”已经相对有把握。JASSM- ER具有隐身能力,但速度比“战斧”更慢,飞行高度更高,一旦被反隐身的探测手段抓住,比“战斧”还要好打。但在可预见的将来,“战斧”和JASSM- ER还真是美军唯一可以靠得住的武器,美军也到了“有什么武器打什么仗”的时代了。

ARRW最近的试射失败还揭示了美国另一个难以启齿的短板:缺乏对高超音速导弹的远程探测和跟踪手段。在3月13日的全状态试验中,数据链故障。一般说来,数据链对于上传和下载数据很重要,在试射的时候,用于下传飞行数据;在实战中,用于上传目标更新数据。但数据链一般不用于飞行中的遥控,可靠性等级太低,数据更新太慢,因为数据链故障而丢失飞行器的事情很少。更大的可能是ARRW还有气动或者飞控设计上的问题导致失控,也可能是制造上的问题,但现在已经不可能知道了。

宣传片中的ARRW

这正是谜的另一半:美国空军的靶场监测呢?这是最后四次试射中的第二次,本来是作为启动量产的依据的。这样重要的试射肯定有监测,但看来美国空军也没有解决全程监测的问题,连已知弹道都不行。

高超音速飞行在大气层边缘,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弹道导弹预警雷达看不到地平线以下的滑翔中段,卫星不具备足够的跟踪能力。美国正在全力研发新型探测手段,包括用低轨道小卫星星座接力探测和跟踪,但没有达到实用水平。这是全世界的共同难题。问题是,试射与实战不同,时间和弹道是已知的,全程部署适当的探测手段不难,为什么没有做到?是可部署平台数量严重不足,抽调不过来?还是部署了,但依然捕捉和跟踪失败?如果是后者,问题就更严重了。当然,美国空军没有澄清到底是哪一种情况。

据说美国正在得到澳大利亚的技术协助。澳大利亚在超燃冲压方面独树一帜,但那是作坊式的灵机一动,与中美那样的工业级研发不是同一个概念。澳大利亚的Hypersonix公司在2022年向美国国防部展示3D打印的超燃冲压发动机,可在3个星期里用特种金属打印一台。技术上很先进,但要用于形成战斗力,黄花菜都凉了。按照DARPA的分类,这可能还在TRL4到5的阶段,还不到TRL6。

ARRW还计划试射两次,不再以定型投产为目标,纯粹是收集数据。由此可见,美国高超音速技术还有很大的短板,继续收集数据、完善设计十分必要,至少要为HACW的高超音速飞行方面铺平道路,超燃冲压就只有HACM自己趟路了。

问题是,美国等不及了。“2027窗口”是美国臆想出来的,但打压中国崛起是真实的。中国“不听劝”,一心要崛起;美国越来越无计可施,军事选择越来越走上前台。政客的狂妄和军人的谨慎恰成对比,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克·米利上将一再指出,美中不必一战。作为美国最高级别的职业军人,他不是主和派,只是相对于还以为中国人吃不起茶叶蛋的政客来说,他对美国军事科技优势的流失具有更加清醒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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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戴苏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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