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枫:加沙战争的困难阶段才刚刚开始
来源:观察者网
2023-12-13 07:36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晨枫】
延长停火失败后,哈马斯重新开始发射火箭,以军恢复狂轰滥炸和地面进攻,战斗继续,但重点转向加沙南部。目前以军尚未完全控制加沙北部,包括“哈马斯重镇”贾巴里亚难民营,还没有转入大规模的反地道作战。但要消灭哈马斯,控制北部后,接下来以军要首先控制加沙南部。
以军行动的主要目的是消灭哈马斯,声称哈马斯的24个作战营里有至少10个营已经受到重创,超过50名中级指挥官和约5000名武装分子丧生。哈马斯还在发射火箭,还在罕·尤尼斯与以军激战,很明显,哈马斯还远远谈不上被消灭。即使为了寻歼显而易见的哈马斯主力,彻底消除哈马斯的火箭威胁,以军也必须进攻加沙南部。
哈马斯高度依赖地道系统,不仅可以在地下隐蔽,更可以通过地道出击和转移。地道在加沙北部或许更密集,但只有控制整个加沙,才谈得上覆盖整个地道系统,才可能有系统地清剿地道,否则就成打地鼠了。
但可以看出,以军磨叽了很久才最终进军加沙北部,正是因为战斗行动的艰难。加沙南部的作战将更加艰难,平民伤亡是很大的问题。
据巴勒斯坦加沙地带卫生部门2日发布的数据,自10月7日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以色列在加沙地带的军事行动已造成超1.5万名巴勒斯坦人丧生、4万余人受伤,75%的受害者是妇女和儿童。
在人道主义暂停期间,一名男子带着他的孩子穿过加沙被轰炸的地带。
以军滥杀无辜在欧美民间也激起强烈反对,尤其是传统上偏向自由主义的知识界。美国国会竟然需要传唤主要大学负责人来“弹压”校内的反以情绪。BBC更是一反偏袒以色列的常态,大量报道以军暴行和加沙人民的苦难。
从拜登、哈里斯到布林肯、奥斯汀,美国一再对以色列施压,明确指出以色列有自卫权,但不能任意扩大行使自卫权,要求以军在加沙南部的行动节制,在行动前划定明确的作战地域,尤其注意保护平民。奥斯汀更是以自己曾任反恐战争指挥官的经历告诫:“如果将平民推到敌人的怀抱中,那么结果将不是战术胜利而是战略失败”。
美国政府内大批官员认为,加沙战争给美国带来政策灾难,更带来道德灾难。美国既不能放弃支持以色列,更背不起反人道的锅。同时,以色列的失败更是美国的失败。
欧洲国家更加激烈,来自葡萄牙的联合国秘书长古铁雷斯指出哈马斯的攻击并非无缘无故,西班牙首相桑切斯提出以色列可能在加沙犯下战争罪,其他国家的态度只是还迈不过这道坎。
从以色列的角度来说,美欧的支持是无价的,但美欧的压力是廉价的。要消灭哈马斯,只有“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以军高官对“每击毙一个哈马斯‘只有’两个平民丧生”而沾沾自喜,说明的就是这种心态。这或许正是内坦尼亚胡提到加沙战争是“以色列第二次独立战争”的本意:以色列宁愿忤逆美欧,也要把哈马斯斩尽杀绝。
但以色列也意识到这不可能快速实现。12月2日,《金融时报》报道,消息人士称以色列准备打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以军计划深入加沙南部,力图击毙哈马斯三名头目:最高领导人辛瓦尔(Yahya Sinwar)、哈马斯卡桑旅指挥官德伊夫(Mohammed Deif)和他的副手伊萨(Marwan Issa)。
同时,即使按照以军估计,哈马斯有10个营受到重创,约5000人被击毙,但哈马斯有24个营,可能成员有20000-25000人,甚至有估计高达40000人。以军高官在访谈中承认,“这将是一场长期战役……我们目前距离实现目标还不到一半。”
接下来两三个月将是地面作战最激烈的阶段,然后将进入“过渡和稳定”阶段,这个阶段可能持续到2024年年底。这个阶段将在没有哈马斯的情况下,为加沙建立新的战后秩序做准备。
“没有哈马斯”是关键词,战后加沙如何防止哈马斯卷土重来,始终是以色列最大的难题。内坦尼亚胡想过要无限期占领加沙,拜登马上明确警告“此事不可”!以色列依然拒绝考虑由法塔赫主导的巴勒斯坦权力机构管理加沙,但这正是美国在大力推动的。
以色列的疑虑不是没有道理的。巴勒斯坦(包括加沙和约旦河西岸)的上一次大选还是在2006年,当时哈马斯赢得40%的选票,一般认为现在再次大选的话,得票将更多。阿巴斯在美国和以色列的默许下一再推迟再次大选,就是为了避免被哈马斯选下来的尴尬。所以任何“哈马斯不代表巴勒斯坦人民”的说辞都是站不住脚的。哈马斯不代表所有巴勒斯坦人,但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巴勒斯坦人,10月7日突袭后可能得到更广泛的支持。
现在哈马斯不仅在加沙具有压倒性的号召力,在约旦河西岸的影响也在激增。在“人质换停火”中,哈马斯用释放人质迫使以色列释放了大量巴勒斯坦平民,主体是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如果不是哈马斯,其中很多人可能被以色列无限期拘押,并在以色列监狱中长期受虐待。他们中大部分本来就未经审讯,所以也谈不上刑期。
加沙战争后,相比对内腐败、对以色列无所作为的法塔赫,清廉、敢打的哈马斯在巴勒斯坦人中的威望激增。哈马斯彻底“颠覆”法塔赫的统治,连约旦河西岸也收入囊中,并不是不可想象的。这也意味着法塔赫不仅代表不了加沙,在约旦河西岸的统治也越来越不稳固,指望法塔赫主导的巴勒斯坦权力机构管住加沙是不现实的,巴勒斯坦权力机构最终被哈马斯主导更是以色列、美国的最大噩梦。
美国也意识到巴勒斯坦权力机构不给力,但还是努力在保存巴勒斯坦权力机构架构的情况下,推动某种改组和“重振活力“,因为这是最现实可行的权力架构。但在改组后的巴勒斯坦权力机构接管加沙治理之前,还是需要国际维持和平部队负责治安,谁出兵依然是大问题。
欧美出兵必将遭到加沙人的激烈抵制,甚至可能遭到美国海军陆战队贝鲁特兵营那样的袭击。阿拉伯国家出兵不仅要背“叛徒”的锅,国内关首先过不了,而且在巴勒斯坦人和犹太人发生冲突时,不管站在哪一边都要受到另一边的激烈谴责。加沙的治安交给国际维和部队只是把以色列的无解难题交给维和参与国,这是注定遭大罪而不讨好的事,谁都不傻。
以色列另有打算,试图得到埃及、约旦、阿联酋、沙特阿拉伯和土耳其的合作,沿加沙边境建立缓冲区,阻隔哈马斯的渗透。这是一厢情愿的。缓冲区需要有一定的纵深,否则没法缓冲。但加沙根本没有纵深,宽度一共只有6-10公里,被缓冲区再占去一些,更加没有生存空间了。这是国际舆论和加沙现实不容许的。
缓冲区内有居民的话,隐蔽在平民中的哈马斯很容易进出,任谁都没法确保缓冲区的非军事化。缓冲区为无人区的话,那本来已经严重缺乏生存空间的加沙人往哪里去?缓冲区也需要中立的武装力量监控,这又回到国际维和部队了。没人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以色列的死结在于:哈马斯与其说是组织,不如说是思想。即使出现奇迹,以军把加沙的哈马斯人员一网打尽,除了制造了一大批烈士,并不能消除哈马斯的影响。且不说哈马斯在加沙之外还有存在,哈马斯所代表的思想是不能用武器消灭的。
事实上,哈马斯在约旦河西岸影响扩大,可能是以色列最需要担心的。一旦“哈马斯化”,约旦河西岸是比加沙更加复杂的安全挑战。
约旦河西岸在1948年停火线(“绿线”)的阿拉伯一侧,至今也是国际(包括美国)公认的巴勒斯坦土地。但约旦河西岸已经被大量犹太人定居点和以军控制的走廊所割裂,巴勒斯坦人被迫蜷缩在一个个“孤岛”上,周边被以军控制区域和犹太人定居点包围,“孤岛”之间需要通过以军控制的哨卡。
目前约旦河西岸的态势是:深绿区由巴勒斯坦全权控制,浅绿区由巴勒斯坦负责民事事务、以军负责治安,浅黄区为以色列全权控制,橙红区为以色列军管,橙红斜条区为以军格杀勿论区,深灰色为犹太人定居点;深灰细线为1948年停火线(“绿线”);希伯伦市由巴勒斯坦当局负责民事,但治安一半由巴勒斯坦负责,另一半为以色列军管。没有明确标注出来的是整个东耶路撒冷,由以色列不顾国际法而单方面吞并。
即使在“和平时期”,巴勒斯坦人居住区和犹太人定居点犬牙交错,以占地、水资源、过路权为主的民事冲突大量发生。加沙战争爆发后,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之间的仇恨激增,武装冲突激增。一旦愤怒的巴勒斯坦人被哈马斯组织和武装起来,与武装的犹太人定居者的全面混战一触即发。
而且这不是加沙那样沿边境线的线性冲突,而是在整个约旦河西岸的全面开花。全民皆兵的阿拉伯居民和全民皆兵的犹太人定居者殊死厮打在一起,这将是不可思议的灾难。
对于这一点,美国不是没有担心。
以色列不至于被打崩,但美国铁定就此背上长期战争的负担了。这是比乌克兰更重的负担。
不管是再次占领还是再度封锁,加沙是完整的一块,军事问题还比较简单。但约旦河西岸要全面占领,以军没有足够的兵力;要按照现状分兵防守,以军兵力更加吃重。30多万人的预备役征召不够用,更大的问题是需要长期征召。
以色列的经济已经因为预备役征召而停摆,长时间征召是不可承受之重。2021年以色列GDP为4885亿美元。即使只需要美国贴补1/4,也是1200亿美元一年。以色列的人口比乌克兰少,但生活水平更高,开销更大。这还没有算入作战行动的开销。
2011-2021年以色列GDP及增速统计图
美国只有勉为其难地背起包袱,但这也是美国最不需要的包袱。美国经济正在转冷,“黑色星期五”在传统上是圣诞节前的旺销时刻,但今年“黑五”业绩惨淡。最大的寒战来自就业,10月的薪资上涨只有0.1%,意味着就业转冷,这是持续性消费转冷的先兆。美国消费占GDP达2/3,消费转冷非同小可。
2024年是大选年,乌克兰已经成为美国的大包袱,而且战争结束遥遥无期。再背上以色列这个大包袱的话,未必成为国会党争的直接焦点,但要补以色列这个西墙,需要拆哪一堵东墙,就必然成为党争的焦点了。拜登的政治资本已经不够用,还要被以色列“败家”,真是不合时宜。
欧洲由于广泛的国内政治压力,很难像援助乌克兰一样援助以色列,而不管冯德莱恩们怎么热心充当“今夜以色列人”。慢说欧洲庞大的穆斯林人口一边倒地支持巴勒斯坦、反对以色列,欧洲的主流社会也对加沙战争中的以色列持强烈的批评态度,且不说欧洲的经济困难比美国更大。
日本、韩国已经被“摊派”了沉重的援助乌克兰的任务,没有余力支援以色列了。
这一切都是假定以军在加沙南部作战顺利,可以在几个月内结束主要战斗,并基本捣毁哈马斯在整个加沙的地道系统。这是巨大的假设。
哈马斯对以军大举入侵早有准备,也做好必死决心。以军尚未控制加沙北部的全部表面阵地,贾巴里亚难民营就没有打进去,对加沙市的控制也不明朗。但加沙南部的作战更加复杂,平民伤亡问题是不可承受之重。
北部本来的居民加上南部过来的难民,使得平民伤亡可能远超加沙北部。在国际社会已经对加沙平民伤亡高度激愤的现在,这对以色列是巨大的问题。
把难民再往回赶都不行。加沙人口的中位年龄只有18岁。大批难民重返加沙北方的话,必然混有大批哈马斯人员。甄别是不可能的,以年龄划线更是不可能。地道里缺的是人,不是武器,如果南方的徒手哈马斯与北方的留守哈马斯汇合,那以军就前功尽弃了。
如果哈马斯不惜全部牺牲,也要把以军死死拖在加沙,制造最大伤亡,未来几个月以军面临的情况将十分艰巨。不仅不断增加的伤亡对以色列民心是巨大的影响,殉道的哈马斯实际上达到了终极目的:以惨烈的抵抗和牺牲唤醒巴勒斯坦民众。
这正是奥斯汀警告的“将平民推到敌人的怀抱,将造成的不是战术胜利而是战略胜败”。
但加沙战争是以色列不得不打进去又不知道如何才能收场的战争。
这首先是内坦尼亚胡的问题。作为主打国家安全牌又三起三落的以色列领导人,让以色列遭受10月7日这样的突然袭击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为了挽救政治生命,他需要以强有力的战时领袖姿态,为以色列、更是为自己报仇雪恨。
内塔尼亚胡称目标达成前以色列将继续战斗(图源:华尔街日报)
但加沙战争不仅需要消灭哈马斯,这是眼前的报仇;更需要一劳永逸地解决加沙问题,使得以色列不再受到类似威胁。
哈马斯代表的是巴勒斯坦人的反以思想和生存情节,这种思想和情节不仅广泛存在于加沙,也广泛存在于约旦河西岸。物理消灭哈马斯没用,哈马斯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在1987-91年的巴勒斯坦人第一次大起义中建立的。
巴勒斯坦人第一次大起义迫使以色列正视巴勒斯坦人的权力问题,最终导致1993年的奥斯陆协议,拉宾和阿拉法特实现了历史性的握手,但最终功亏一篑。此后巴以冲突时断时续,当前是最新、最大的爆发。
2009年内坦尼亚胡再次当选总理时,公开承诺不会重复从加沙单方撤军(奥斯陆协议的要求)的“错误”,因为“单方撤军既没有带来和平,也没有带来安全”。但奥斯陆协议前以色列军管加沙也没有带来和平与安全,驻军和保护犹太人定居点(最后撤除前在加沙北部有21个定居点、约8000名犹太人定居者)成为不可承受之重。
十几年后,哈马斯已经与230万加沙人融为一体,即使军事组织和政治架构被消灭,也能重建。哈马斯的力量源泉不是几个人、几条枪,而是反以思想和生存情节。除非物理清除所有加沙人,哈马斯或者“下一个哈马斯”是消灭不了的。即使把加沙人都赶到西奈,也只是把冲突线有限推移,不解决问题。当年以军从加沙撤出,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用退一步、脱离接触、严厉管控的方式抑制哈马斯或者类似的威胁。但10月7日的哈马斯突袭证明,这也不行。
这其实不只是内坦尼亚胡的问题,也是以色列整个国家的问题。加沙战争只是把这个问题糊到全体以色列人的脸上,再也无法回避。
加沙战争可以结束战斗,但无法结束战争。这才是加沙战争最困难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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