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叶:月嫂的兴起与私人生活的变革

来源:观察者网

2019-02-11 08:46

仇叶

仇叶作者

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仇叶】

一、满月酒与月嫂

今年冬天,我妹妹顺利诞下了一个可爱的宝宝,宝宝生的白净乖巧,甚是讨人欢喜。第一次去妹妹家探望他时,小家伙饱餐了一顿,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摇篮里,见我们一群亲友过来,圆溜溜的眼睛东看西看,显得精神气十足。

他看我们大人好奇,我们看他亦是趣味的很,尤其是像我这样的“老阿姨”,自然忍不住要去逗弄逗弄,一会摸摸这,一会摸摸那,还要试抱试抱。小家伙并不怕生,刚被抱起时还咿咿呀呀地叫唤,但很快,我们过于频繁且不熟练的动作让他变得烦躁不安,委屈地皱了几下眉就“哇”地大哭起来。

孩子一哭,我们一群人自然收了手脚。不过,第一时间过来安抚他的却不是妹妹,妹妹竟和我们一样看着小孩皱眉哭的样子一起大笑了起来。一个我并不相识的陌生妇女,娴熟地抱起摇篮中的宝宝,一手托住宝宝的身体,另一只手轻轻抚背,而孩子也很快在温和的拍打中止住了哭声,小脸恬静地躺在她的臂弯中。

我原本以为这是妹夫家某个我不熟知的亲戚,听妹妹说才知,她是家里从月子公司雇来,专门负责照顾产妇与孩子的月嫂。

资料图来源:视觉中国

在孩子满月酒的当天,我又频繁地听到亲朋好友们对育儿与月嫂的讨论。与我同坐的大多是叔叔一辈的亲友,他们与我的父母同龄,年龄在50到60岁之间,大多已经当上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因而,孩子与孩子的照料显然成为了饭桌上的热议话题。

一个叔叔感慨道:

“现在的孩子真是福气好,六个大人围着一个小孩,爷爷奶奶也疼,外公外婆也疼”。

另一个阿姨也马上接上话头:

“六个还管不好,还是请月嫂的好,我是不要给他们去管的。泡个奶粉,你用嘴试个温度,女儿就说你不卫生;你用手吧,她说还要用手背,麻烦得要死。我是不要带的,花钱请月嫂,自己多少舒服啦”。

这个阿姨也是最近刚刚当了外婆,她的话显然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听她绘声绘色地说泡奶粉的场景,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并纷纷补充道:

“衣服穿多穿少也是个事”,“睡个觉还要注意圆头扁头”,“尿不湿放不平不舒服咯”……“各种事体多得很,管多了反而是矛盾”。

这些父母最后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老人还是自己多锻炼身体、自己过得开心好,宁可多花点钱请月嫂,自己轻松,子女们还满意。

我从本科开始就一直在异地求学,尤其是读博以来一年回家的时间很少超过一个月,对家乡的变化并不十分熟悉。我原本以为在坐月子期间雇佣“月嫂”主要是大城市小部分家庭的选择,没想到在家乡也已经成为了比较普遍的现象。

更为有趣的是,妹妹的月嫂在满月酒那天就结束了服务工作,次日晚上,我看到妹妹的朋友圈就更新:“没有月嫂的第一天,累到想死”。这条朋友圈既让我莞尔,又再一次说明,月嫂作为一种特殊的护理职业在一些地区已经逐步兴起,并深刻地进入到人们的生活中,赋予传统的坐月子以新的内容。

资料图来源:视觉中国

二、伺候月子:从家庭照料走向市场雇佣

我的家乡地处浙江省下辖的一个县级市。早期的乡村工业化历史与民营经济的勃兴,使当地的经济发展与城乡一体化都具有较高的水平。

我母亲说,在她的记忆中,80年代中后期就存在专门伺候月子的“月嫂”,事实上,1989年出生的我就是由“月嫂”照料的。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月嫂”的说法,当地的方言称之为“当值”,即指照顾“他人”的人,其形式与特征也与当前的月嫂有显著区别。

在那个时期,大多数家庭都由奶奶负责照顾产妇与新生的幼儿,她们用自己的生育经验与知识,指导并照顾产妇度过虚弱的“月子”。一般来说,只有两类群体会请“当值”,一是家庭条件比较好,为了减轻奶奶的负担;二是奶奶过世太早,产妇实在没人照顾,只能够请人照料,这两部分群体占的比例并不多。

不仅如此,“当值”工作的内容也纷繁复杂,除了照顾产妇与婴儿,还必须负责家里的买菜、做菜、打扫等其他家务,其性质事实上与保姆类似。也因此,当时做“当值”并不体面,大多是家庭条件较差、年龄较大的妇女,为了补贴家庭不得不出来“伺候别人”。一旦家庭经济压力减轻,这部分人也就不愿意再出来了。按我母亲的说法,“要不是家里没办法,儿子女儿不争气,谁愿意出来伺候别人”。

可以看到,尽管在早期市场性的雇佣关系已经出现,但产妇的月子仍然采取了家庭照料的方式,其作为奶奶的责任,由其亲力亲为地传授经验性的指导,给予产妇与婴儿实际的照料。

资料图:视觉中国

当前出现的“月嫂”事实上是一种全新的产后护理服务,具有极强的市场化与专业化的特征。在我的家乡,这一新形式的产后护理服务,出现了10年左右的时间,并在最近五年得到快速的发展,成为大部分家庭照料产妇的普遍选择。

其市场化的特征不仅表现在雇佣关系,更为重要的是,当前大部分月嫂不再属于“个体经营”,她们大多归属于专门提供产妇照料与儿童保育的劳务公司。这些公司负责对月嫂进行专业化的培训,建立月嫂的个人信息档案,与主家签订劳务信息,负责处理月嫂与主家的各类纠纷问题。在月嫂出现的早期阶段,仍有相当数量的“个体”月嫂,但显然有公司作为中介与担保,能够获得更多的社会信任,因此,公司化管理的月嫂成为了更为普遍的形式。

而且随着市场化程度的不断提升,月嫂的价格亦基本趋于透明化,一般的劳务公司均会提供月嫂服务的规格,并根据顾客需要的服务内容,月嫂的学历与服务时间进行定价。在本地,月嫂的价格大致在6000元到16000元不等,不同的家庭可以根据经济水平与各人的特殊需求进行消费档位的选择。

同时,新一代的“月嫂”也逐渐从整体的家庭服务中被专业化出来。早期的“当值”需要负责家庭大部分的家务,而“月嫂”则只负责产妇与婴儿的照料,煮饭、清洁房间一般都交给丈夫或是婆婆负责,月嫂的吃住也直接由主家提供。

事实上,这些月嫂在进入市场之前,劳务公司就会对其进行专业的护理服务,只有经过特定的培训并获得护理证、专业通乳证等专业资格,才能够上岗就业。且专业化的需求进一步促动月嫂群体的年轻化,“当值”大多是50多岁的老年妇女,当前的月嫂以30-40岁的群体为主,也有部分学习了护理的年轻女孩子加入到这一相对高薪的工作中。

在实践中,月嫂的工作在产妇生产完就正式开始了。她需要帮助孕妇进行科学地开奶,为不方便行动的产妇清洁身体,负责产妇专门滋补身体的点心。

在月子期间,月嫂对婴儿的照料甚至超过母亲,她们在母亲给孩子喂完奶以后,需要负责给孩子拍嗝避免胀气,安抚小孩哄孩子睡觉;睡醒了,则要抱孩子晒一定时间的太阳预防黄疸;每天为孩子洗澡做抚摸,消毒脐带……由于月嫂受过专门的培训,她们对如何照料小孩与产妇有更为专业的知识,并需要将这些知识传授给产妇,使后者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逐渐学习如何更为合理地照顾自己与小孩。

资料图:东方IC

当然,在照料的过程中也存在月嫂偷懒或是行为不当的情况,这些就需要主家的沟通与监督。但总体而言,对产妇而言,这一个月有月嫂照顾与帮忙,能够极大地缓解产妇的辛劳与焦虑。

可以看到,月嫂市场的出现改变了本地的坐月子的方式,其彻底从一种家庭性的照料变为了一种家庭劳务,并由专业市场提供服务。事实上,随着人们对育儿的不断重视,月嫂的市场需求越来越旺盛,经济条件再一般的家庭也至少会在产妇在医院期间,即新生儿刚出生的一两个星期内雇佣月嫂,一些经验丰富的“金牌月嫂”则要提前排队预约才能够雇佣:人们已经逐渐将月嫂看做是一种不可或缺的重要护理服务。

三、私人生活的变革:新时代的隐私观与育儿观

显然,位于东部沿海地区,家乡的经济发展与人们收入水平的提高是月嫂兴起的重要原因,但更为根本性的仍然是人们私人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革。

坐月子长期以来都被视为与产妇个人有关,但事实上,它从来都是一项极为重要与典型的家庭公共事务,牵动着整个家庭关系。“照顾月子”既包含了对新生儿的照料,也包含了对产妇的照料,从家庭的角度出发,其具有两个最为突出的特征。

其一,高度的私密性,这一特征通常被忽略,但却极为重要。

刚生产完的产妇通常身体较为虚弱,产后的各种疼痛与不便都使其无法完全实现自我照料。产妇的照料过程又必然会触及到擦身、清洗私物等较为私密的部分。因而,照料的引入不仅意味着产妇成为被照顾者,也同样意味着产妇必须开放原本归属于自己的隐私区域,并接纳这一作为他者的照料人。

其二,生产与照料是家庭再生产的核心关节点,它是整个家庭的公共事务,尤其是涉及到代际之间的紧密关联。

一方面,月子期间家庭劳务的增多与提供劳务人口的减少,必然需要父代提供一定的帮助,但更重要的是,作为家庭再生产的重要环节,它内在地规定了代际责任与代际权利的存在。爷爷奶奶与外公外婆(在本地以爷爷奶奶为主),不仅需要提供照责任,在月嫂兴起的现阶段则主要负责其他家务与支付备用;同时,他们也深深地卷入到以夫妻为核心的子家庭中,能够对孩子的照料与教育提出自己的意见,并进行实践。以育儿为中心,核心家庭的夫妻关系因孩子的加入不得不扩展到代际关系,并引发两代人的频繁互动。

正是“月子”具有典型的私密性与公共性的特征,当它逐渐从一种以代际责任为核心的家庭照料逐渐走向雇佣关系为核心的市场照料时,其本身就映射了私人生活内部深刻的变革,后者也构成了“月嫂”逐步兴起与普遍化的基本原因。

资料图来源:东方IC

其一,代际关系与隐私范围的变革。

隐私内含着“私密”与“公共”的对组关系,在不同的社会结构与代际关系下,私密领域所涵括的范围却截然不同。诚然对产妇而言,照料本身必然意味着一定的私密性的破坏,无论是家庭照料与市场照料都在所难免地给产妇带来无可避免的尴尬与害羞,但不同时期,产妇对“内外有别”的认知截然不同。

在以家庭照料为主导的阶段,对产妇来说,尽管必须要面对婆婆进入到私密空间,但是婆婆并不是一个完全的他者,早期相对紧密的代际关系,使产妇自然地认同与婆婆的关系,即使有尴尬感但并不会演变为强烈的不适,并对婆婆进行排斥。

与之相对,在代际关系普遍松弛的当下,尤其是浙江地区由于市场经济的发达与地方性社会保障的不断完善,老年人日益获得了经济的独立性,代际关系进一步松弛,核心家庭也就逐渐成为了界定“内与外”的边界。

一些婆婆一开始不愿意进行如此彻底的“伺候”产妇,大多只愿意提供洗衣服、做饭等相对边缘性的家庭劳务,因此,她们也非常愿意花钱雇月嫂以履行自己的责任。

更为强烈的隐私观出现在青年妇女身上,她们越来越无法接受婆婆为自己擦身,并产生极为亲密的接触,在这一过程其感受到强烈的尴尬与“难为情”等各种不适情绪。在她们看来,市场关系的相对匿名性与较为单纯的市场契约能有效地免除私密空间的入侵。一些家庭在一开始原本不想请月嫂,但青年妇女们都会为此积极争取,有时还会出动自己的爸爸妈妈与丈夫以及公婆沟通,并最终达成请月嫂的协议。

因而,市场关系而非家庭关系被看作是私密的保护机制,内与外在家庭结构收缩与市场兴起的时代重新划分了自身的界限。而一旦隐私空间的范围或者说隐私内外的分界线发生变动,家庭照料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它从一种家庭内部的责任履行被逐渐视为是一种对产妇隐私的入侵,并被妇女所排斥尤其是被产妇所排斥。月嫂市场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巨大的空间。

其二,育儿观念的变革与照料的专业化与精细化。

在传统时期,育儿更大程度上归属于家庭的伦理行为,公公婆婆对婴儿的照料本身既属于代际责任的履行,同样被视为是天伦之乐。无论是父母还是长辈都试图亲力亲为,并认为亲自照料能够体现更大程度的亲情。因此,在早期“当值”的社会评价是有限的,孩子没有爷爷奶奶照料,被看作是一件可惜与遗憾的事情。

与之同时,人们将育儿更多地看作是一个相对自然而然的过程,并不存在一种绝对的育儿最优解,人们也能够承受在儿童照料上的一些小缺陷,并不认为会对儿童带来巨大的伤害。因此,在传统时期,儿童被深刻地嵌入在家庭的再生产体系中,是家庭完成自身的重要内容,它并没有赋予儿童发展以更为突出的意义。

当前的变化则在于,一方面是生育数量减少带来的家庭对儿童重视程度的不断提升,另一方面则是育儿与发展观念的紧密结合,成人世界的焦虑被逐渐投射在育儿行为中,对儿童的照料逐渐被视为是一种专业化的行为,人们已经普遍性地形成了科学育儿与精细化照料的理念。

按照我母亲的说法,原来孩子哭一哭无所谓,现在的孩子是哭不得了的。事实上,育儿专业化的观念一旦形成,它就会给产妇与长辈巨大的照料压力,生怕弄错了让孩子不舒服,并在照料孩子中变得战战兢兢。

我母亲和妹妹就有完全不同的对孩子的体验。婴儿的身体在刚出生时极为柔软,两位母亲都很爱自己的孩子,而我母亲可以很自然地抱起自己的孩子、给孩子洗澡,妹妹一开始却表现得很害怕,觉得孩子太过柔软怕自己抱不好,更不敢乱动,而对月嫂寄予极大的信任。

资料图:东方IC

正是育儿观念的变革使两代母亲出现了完全不同的心态。显然,作为一种伦理行为,它天然地对应着家庭的照料,本质上是家庭关系的相互交流。但是,一旦育儿本身成为一种专业行为,它就需要以专业人事进行专门服务,并能够引入分工化的市场体系。从这一角度,尽管代际之间通常因如何照料小孩儿发生巨大的矛盾冲突,也不否认一部分传统的育儿观念并不科学,但是其最为核心的仍然是育儿观念本身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在传统代际关系较为密切且育儿伦理化的时期,作为卷入代际关系的典型公共事务,照顾月子也无法完全避免代际之间的存在冲突,尤其是婆媳关系的摩擦与抵牾。

一旦新的隐私观念与育儿观念建立,在这一基础上仍然试图以家庭照料的形式照顾产妇与新生儿,其必然引发代际之间极为剧烈的冲突。无论是产妇或是婆婆,都将变得极为敏感,隐私的触碰、育儿观念的冲突以及照料的失误都将被进一步扩大化,使双方都觉得受到巨大的冒犯,产生强烈的家庭矛盾。从这一角度,作为一种专业化照料服务的“月嫂”服务必然会进一步增加。

在这个巨大的变革时期,人们的私人生活以及对生活世界的理解正悄然发生着巨大的变革,月嫂的兴起也正属于这场变革,透视着这个时代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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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月嫂 浙江 中国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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