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东升:我近日先后访问俄、德,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反差

来源:翟东升的全球政治经济研究

2024-11-15 08:44

翟东升

翟东升作者

中国人民大学区域国别研究院院长

【文/翟东升】

九月初和十月初,我先后率团访问了俄罗斯海参崴和德国柏林,参加“东方经济论坛”和“柏林全球对话”两场国际论坛,分别听取了普京总统和马克龙总统的主旨发言,并与俄罗斯和欧洲的智库人士进行了坦率而深入的交流。两个城市,两种秋景。对于俄罗斯和欧洲的各自处境,我有若干观察和猜想,在此向国内读者汇报一下。

一、俄罗斯的状况

总体而言,两年半以来的这场战争对俄罗斯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影响,既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

战争通常伴随着物价的上涨。多位俄方人员都反映,比两年半之前,当前的物价大概翻了一番,房价也有明显上涨。但可聊以慰藉的是,多数人的工资收入也等比例上涨了,所以人们的生活目前还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市面上物资供应还是相当充足的。受美欧金融和跨国公司的制裁影响,许多品牌的商品和服务不再向俄罗斯市场提供,但是这并不妨碍俄罗斯民众喝到可乐,吃到美式快餐。据说这些品牌都本土化了,但是商品基本不变:比如俄罗斯可乐的口感与可口可乐并无明显差异,因为他们可以从第三国买到原浆,自己勾兑。

参与“东方经济论坛”

俄罗斯官方公布的失业率仅2%,我觉得这个数据应该是真实的,原因不仅在于战争本身需要雇佣大量年轻人,而且还在于战争带来的财富再分配、消费上升和生产旺盛。

俄罗斯本是一个贫富分化比较严重的国家,底层民众原本缺钱消费。这场战争给了底层家庭获得现金流的一个机会:送儿子或丈夫上战场,家庭可以获得将近50万人民币的一次性补贴。即便是监狱中的囚犯,也可以获得这个待遇。这笔钱,相当于针对穷人的定向转移支付和积极财政政策,给了中下层家庭一个赌命换钱的机会,以至于出现了这样的案例:有人为了脱罪而入伍获得补助,打了一年仗之后退伍,不久再次犯罪入狱,靠二次入伍脱罪并获得又一笔补助。

底层民众增加的现金流带来旺盛的消费需求,而军工生产的旺盛也拉动了就业、收入和消费。军工生产的产品固然是在战场上消耗掉了,但是对于宏观经济而言,重要的是流量而不是存量,生产和消耗本身就是其意义所在。至于生产出来的东西是作为炮弹导弹消耗在了战场上,还是作为出口商品变成了存在大洋彼岸的纸面财富,对于当下的宏观经济运行而言其实并没有本质区别。

在中文自媒体上流行着一些谣言,说俄罗斯黑市卢布贬值得多么厉害。我在海参崴专门去餐厅等消费场所拿出美元和人民币消费,以此测试出是否存在官方和黑市汇率的巨大差异。但无论是俄罗斯人经营的还是华人经营的餐厅,都不会因为我支付美元或者人民币现金而给予折扣。这种现象通常足以证伪关于俄罗斯卢布黑市的谣言。

目前俄罗斯社会情绪比较稳定,除了经济基本面过得去之外,可能还与比较严密的社会舆情控制有关。据我们调研的反馈得知,即便是在私下场合,同事邻居之间如果说了反对普京、反对战争的言论,一旦被人举报,则反战反普京之人可能因此而惹来法律麻烦。

二、欧洲的状态

十八年前我在布鲁塞尔办智库,跟欧盟体系的机构和官员打交道不少。有感于当时的欧洲决策体制,我曾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八个字概括其运行特点:外部力量想要驱动欧盟去做成某件事情,无论是对华军售解禁还是提前确认市场经济地位,都非常困难;但是要让欧洲干不成某件事情却容易得多,因为只需要找一两个欧盟小国跳出来反对即可。

而十八年后的今天,事情出现了变化:以法国为首的一部分欧洲国家,试图推动对中国电动汽车加关税,由此可能引发中欧之间的一系列关税战,而这显然不是对华依赖严重的德国产业界希望看到的场景;但是,最近的现实是,连德国的反对都未能阻挠马克龙等人推动此事。今日欧洲对华的心态和情绪,由此可见一斑。

柏林全球对话期间,我们抽空拜会了两家基金会,分别是科尔伯基金会和阿登纳基金会。两者都礼貌而坦率地告诉我们:今天的德国和欧洲政治圈对中国情绪非常负面,人们普遍认为俄罗斯是敌人,但这个敌人背后的主要靠山是中国,因为没有中国的支持,俄罗斯这场战争早就支持不下去了。欧洲人的整体社会情绪是恐惧和迷茫,他们既面临俄罗斯对欧洲东部的军事威慑,又面临中国在汽车等战略性产业上的经济竞争,而短期内欧洲似乎毫无出路。这种巨大的不安全感之下,紧抱美国以对抗中俄,似乎是合理且无奈之举。

中国人民大学区域国别研究院代表团与德国科尔伯基金会雷乐(Lehrer)先生交谈

宏观数据显示欧洲经济状态不太好,但我在柏林的数日所感受的经济状况应该用萧条来形容。最令我惊讶的是,工作日白天的柏林街道上竟然没有多少人,也没有多少车。十月初的柏林还不冷,但大街上冷冷清清的感觉,与欧洲第一大经济体之首都的形象很不匹配。

欧洲的通胀,起得比美国晚一些,但是也明显伤害到了民众的生活,这是我在打车时与司机们对话调研中的感受。德国司机的来源五花八门,既有东欧的,又有中东的,甚至还碰到了一位嫁给了欧洲人的美国女画家在开出租。一位黎巴嫩裔的司机翻出手机中的照片说,他家的祖宅最近被以色列人炸毁了,嫂子和侄子被炸死了;表达完对美欧的愤怒,他说自己坚信二十年之后的世界必将属于中国。

三、两场论坛的对比

在俄罗斯“东方经济论坛”上,普京总统和马来西亚安华总理的发言和对话长达三个小时,主要是普京总统讲。有一些精彩之处,但是由于翻译的原因,我能记住的不多。令我印象深刻的一点是,女主持问他希望美国大选谁能获胜,他回答说希望拜登胜选,但可惜的是拜登总统退出了,而在剩下的两人中,他更喜欢哈里斯的哈哈大笑。普京总统确实是一位幽默感十足的政治家。

而在德国的柏林全球对话论坛中,我近距离听取了法国马克龙总统的英文演讲。尽管也存在一些法语发音习惯,但在我所见过的所有法语人群中,马克龙总统是英语讲得最好的人,难怪国际大资本会青睐他。他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

欧洲人之前的幸福生活,建基于三个外部条件,美国为欧洲各国提供了近乎免费的安全保护,中国为欧洲产出的高附加值的汽车和奢侈品提供了持续扩张的出口需求,而俄罗斯则为欧洲提供了廉价的能源,从而强化了欧洲的国际竞争力。但是,伴随着新冠疫情、俄乌冲突、美欧对俄全面制裁和中国电动汽车产业的崛起,上述三个条件几乎同时消失了。而要摆脱现在的困境和迷茫,欧洲必须要追求自己的战略自主。

在他的语境下,我感觉到他提出的战略自主不仅仅是针对俄罗斯和中国,隐隐然还针对着美国。这是以后在对法工作中,我们可以关注的重要变数。

法国总统马克龙参加论坛并发表演讲

海参崴和柏林的两场论坛,一个重要的对比是财力。海参崴那边的办会资金应该不太宽裕,嘉宾们在机场入境和进入核心会场前需要各做一次核酸,每人每次一千元人民币;嘉宾住宿是安排在远东联邦大学的招待所里,大概相当于国内的三星级酒店。而在德国的柏林全球对话,主办方的总预算大约400万欧元,主要由美利坚银行等金融机构提供赞助。论坛的举办地点是当年东德的政府大楼,如今是一所商学院的所在地,而招待晚宴放在了德意志第二帝国的皇宫顶楼餐厅,与会者非富即贵。

但是如果论士气和信心,海参崴这边明显要高一些。嘉宾们谈笑风生,大家不怎么提及西线的战事,讨论的是如何建立国际多极化新秩序。而柏林那边则显得有些士气低迷。柏林全球对话的主题是塑造全球共识,主办方强调说,这次论坛的主题不是寻找共识,因为分裂和对抗的世界已经没有共识了,因此他们希望能通过这场论坛塑造共识。那么两天半的论坛究竟达成了什么共识呢?一位与会的女士在与我同事的私下讨论时表示,不确定性与不安全感可能是最重要的共识。

这种差别甚至反映在一些有趣的细节上:海参崴这边是充满雄性气质的,发言的人们嗓门高,观点犀利,即便是私下讨论问题时也是如此,连女性嘉宾也显得颇有男子气概。而在柏林,人们普遍显得精致而柔弱。即便是讨论欧洲防务的分论坛,三位嘉宾竟然全部是女性,她们以优雅而忧郁的语调讨论着欧洲面临的战争和军备建设需求。即便是男性与会者,男子气概似乎也有所欠缺。身处欧洲,我仿佛目睹了当年的魏晋之风度和两宋之婉约。

中国是极少数能同时大规模参加两边论坛的国家之一,但是参会人员的构成也有明显区别。在海参崴参会的中方人员中,官方代表团和国有企事业单位的人员可能要多于私人企业家。但是在柏林,参会的中国人主要来自私人部门,包括多位著名的投资家和企业家。

四、2025年的变局与机遇

在德国论坛结束后的次日中午,主办者在家中举办了百人规模的冷餐会以答谢主要嘉宾,客人们拿着香槟杯四处游走聊天。与我聊天较长的除了几位欧洲客人,还有一位美国驻德公使。

我对着欧洲朋友们说,当今世界的秩序,由两组三角关系构成,一是安全领域的中美俄三角,二是经济领域的中美欧三角关系。美国公使搭话反驳我说,这两点他都难以同意:一是当今世界只有美中两个超级大国,俄罗斯高度依赖中国,如今已经成为中国的扈从国;二是中美欧三角关系之说,暗示着欧洲会独立于美国的对华经济战略,而他坚信美欧将永远站在一起应对中国,中国离间美欧的图谋休想得逞。我对他的谬论当即进行了反驳,并在最后进一步质问他:下个月如果特朗普胜选,你的说法难道还成立吗?他竟然回答说:届时白宫和国务院将会给我新的谈话要点。

他的这种回应,一方面是辩论中落在下风时的耍滑头,另一方面也是变相承认了美国内政即将发生的变化,必然会大大冲击当下的中美欧俄大国关系。

再有不到两周,美国大选将正式开锣。原本我们预期美国建制派和深层政府(deep state)会在十月初拿出硬核的材料,比如新的通俄门证据,从而在政治上有效地打击特朗普。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们收集和炮制证据的战斗力远不如预期,两次失败的暗杀反而提升了特朗普的支持率。(当然,我个人认为至少第二次暗杀是独狼行动而非系统性的谋划)。作为民主党候选人的哈里斯副总统,其人格魅力和思想水准实在乏善可陈,在聚光灯下根本说不出值得报道和期待的政策构想。而在原本支持建制派的东海岸金融资本和西海岸科技资本中,以马斯克为代表的币圈资本如今转而全力支持特朗普。

所以,综合上述因素,美国大选的结果按照概率排序有以下三种场景:一是特朗普获胜;二是双方都宣称获胜,指责对手作弊耍赖;最后才会是哈里斯无争议地获胜。

无论第一种还是第二种场景成真,都会驱动当下的中美欧俄四边关系出现结构性变化。如果是第二种场景,那么美国将陷入长期的内政混乱和政治冲突,欧洲在安全和经济上都无法指望美国的支持。而如果是第一种场景,那对于欧洲而言更是噩耗,因为特朗普明确表态将会迫使乌克兰割地求和,并暗示将对欧洲出口美国的商品提高关税。不仅如此,过去的八年里,特朗普的心腹们在欧洲到处串联,试图把欧洲的极右翼势力联合起来,推翻欧洲各国建制派在政坛上的主导地位。有了这样的盟友,你还需要什么敌人呢?

下个月,如果美国政治变局成真,那么对于中国而言,我们的对欧外交将迎来新的机遇期。中国不仅能给欧洲人提供自由贸易和公平竞争的市场空间,还能通过对俄外交稳定欧俄关系,更能与之共同高举绿色与和平的大旗,将世界历史的航向维护在正确和良善的轨道上。届时,美国给不了欧洲的,我们中国能给。正如一位著名欧洲政要兼学者在与我交流时所说:世界将会明白,中国才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成年人。

(本文是作者于十月中旬为《域外》月报写作的院长点评文章。)

责任编辑:彭宇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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