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门神》的预告片，给人的感觉是惊喜的；不过看完全片的感觉，是喜忧参半的。

喜的是制作很出彩也就是说，在画面、配乐、动作等表现形式上已经很不错了。

制作的话，看剧照就足以说明一切：

在朱红的宫墙上，很写意地讲述过去的故事。

这场寒梅傲雪，有中国传统国画的意境，同时落雪的物理效果极为逼真。

这场打斗，也颇有中国传统武侠的风范。

天宫，则杂糅了多种风格。

会飞的鲸鱼是多次出现在西方艺术作品中的传统意象：

（1999年迪斯尼《幻想曲2000》）

（俄罗斯插画师Artem Chebokha (RHADS)

天宫本身的怪诞扭曲的建筑风格，以及淡蓝紫色小清新色调，是否也借鉴了日本动画？

（2004年宫崎骏《哈尔的移动城堡》）

列举这些模仿并不是说这样不好，而是说，《小门神》在制作上确实融合了古今中外的各种艺术元素，并且很和谐地组织在一起。至于应不应该选择这种“融合”策略，那是另一回事。这种制作诚意和最终呈现的效果，足以媲美《大圣归来》。

喜忧参半，忧的是创作。《小门神》在情节、人物方面还有可提升的空间。

要说创作，不妨把眼光放长远一些。

自打2015年7月的“自来水”现象以来，观众们对国产片创作的要求是很低的——只要无明显逻辑漏洞，无明显情节断层，无明显奇葩人物——“言之成理即可”。这反映的是观众们受尽烂、俗国产片荼毒之后对于哪怕一丁点正常方向的成长都要加倍呵护、生怕其夭折的心理。

另一方面，国产商业娱乐片，至少有一部分，看起来是越来越“像”好莱坞作品了。无论是成功的《大圣归来》、《寻龙诀》，还是失败的《九层妖塔》，都在努力模仿好莱坞的制作和创作模式。因为目前通行世界的商业娱乐片，除了好莱坞作品，还没有其他模式成功的先例。所以，国产电影去模仿好莱坞作品的模式，是自然而然的。

于是，当国产商业娱乐片的制作有很大程度的提升，创作上又达到了观众的满足底线的时候，“自来水”现象就产生了，国产商业娱乐片似乎变得好看了。

好“看”是好看了——《大圣归来》、《寻龙诀》、《小门神》在制作上都是很成功的好莱坞与中国文化的完美结合，但绝对不能忽视创作上的缺陷。比如《寻龙诀》，非常好莱坞式的夺宝探险故事，却有一个存在感非常弱的反派；《大圣归来》和《小门神》呢？力图像皮克斯和迪斯尼那样讲一个合家欢的历险故事，但故事讲得却有点“磕磕巴巴”。

今天我们主要讲《小门神》的问题。

首先是“点子”发展得不充分。

《小门神》的点子是非常好的，建立在一个奇思妙想的“假如……会怎么样”的句式之上：假如神仙是存在的，那么今天他们会怎么样？

类似这样的简单的、可能看起来还挺幼稚的点子，却诞生了无数老少咸宜的动画经典。拿非常善于想“点子”的皮克斯来说：

如果在没有主人时玩具会说话，会怎么样？于是有了《玩具总动员》系列；

如果孩子们晚上害怕的衣橱里的怪物是真的，会怎么样？于是有了《怪兽电力公司》、《怪兽大学》；

如果“脑子里的小人”是真的，会怎么样？于是有了《头脑特工队》。

这些点子，我敢说所有人小时都幻想过。谁没幻想过自己的玩具会说话？谁一个人睡时不担心有怪物？谁写作文时没用过“我的脑海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吵架”这样的句式？

但皮克斯把它们发展成了连成人都喜欢的动画作品。因为观众从中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而皮克斯帮观众把这种感觉讲出来了。

但光有“假如”是不够的，一定要把“会怎么样”讲得令人信服，要有一套令人信服的理论和世界观。可以看到，上面皮克斯动画中对“怪兽电力公司”、“怪兽大学”、“大脑司令部”的描绘都异常精细，而且与现实还很像——似是而非，会带来一种错位的喜感。

《小门神》对“会怎么样”的解答是，由于人们不信神仙了，仙界经济一泻千里，神仙们都要下岗了。

还蛮有意思的嗯？

（四通八达的立交桥与破庙，寓意很深刻。）

不过，《小门神》对于神仙世界的描绘，虽然也有错位的喜感（比如神仙也有电视台），却只有寥寥几笔。观众不知道现在的天宫是如何运作的，各路神仙都只是惊鸿一瞥。

这可能跟《小门神》没有把叙事重点放在神仙线，而是放在了人间线有关。这就涉及到了《小门神》的第二个问题：双线叙事结构重心不合理，以及割裂。

《小门神》的重点是人间线，主要讲雨儿和她母亲如何守住百年老店——对于一部应该以想象力著称的动画来说，是个缺憾。

相较之下，神仙线几句话就能讲清楚：门神郁垒为了让人间重新重视神仙，逐次打开三个封印释放“年”，最后虽然悔悟但为时已晚，不过还是和神荼一起战胜了年。

发现了吧，神仙线和人间线是很割裂的，这种割裂感让片子变得很冗长。主创们为了让双线有联系，安排郁垒、神荼分别遇上雨儿和她母亲。于是我再一次囧了——我知道你很想让它们产生联系……但好像真的没什么联系。

在这一点上，《小门神》可以学习皮克斯的成功作品。这些作品有不少也是双线的，即现实线和非现实线，如小孩们的卧室与怪兽电力公司，莱莉的生活与她大脑司令部中的生活。这些双线结构中，重点无疑都放在了非现实线，因为这是观众感兴趣的部分，也是点子得以充分展开的部分。比如皮克斯的《头脑特工队》，大脑司令部中的每一步都会影响到莱利现实中的生活。

头脑特工队

第三，《小门神》是有潜力成为一部深刻的动画片的，但创作重点偏了。

《小门神》想探讨的是，在人间普遍对神仙失去信仰的时候，神仙们该怎么做？

这是一个非常符合中国当下语境的话题，经济的飞速发展与精神信仰的缺失。我以为电影的主线应当是神荼和郁垒怎样试图让人们信仰自己，结果跟不上时代，闹了很多笑话——这样神仙线和人间线才会更紧密，故事也更有教育意义。

没想到，主创团队直接挑了个“第三者”——年。这有点让人闪着腰。于是103分钟的电影，前一个多小时都是郁垒挨个打开封印，他跟人间没有半毛钱关系；神荼就是在家等他，后半程才下凡找他，与雨儿和她母亲互动一下。可见把年看得太重的这种创作思路，是前面所说的双线割裂的重要原因。

而且，打败年给人间和仙界带来了什么改变呢？人间是更信神仙了——但总感觉是出于非常功利的目的，这倒是一定程度上挺符合社会现实的（此处应有emoji笑哭表情）；仙界呢？再就业培训所取消了，神荼、郁垒改开饭店了。

所以这个结局是想说，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郁垒早先非常自私的做法，反倒取得了效果？这个三观有点扭曲吧？至少，不如年换一种方式跑出来，而神荼、郁垒凭自身努力让人们相信自己来得正。

而且，人家都信他们了，他们反倒不干老本行了？不管人们是出于什么心理吧，人们是回归传统了，神仙们却与时俱进了？那这个电影的主题到底是回归传统还是与时俱进呢？我再一次困惑起来，觉得自己想得太多。

相反，《头脑特工队》的主题就很明确。它不但讲了一个好故事，还寓教于乐地介绍了大脑和心理机制，而且蕴含着许多成年人感同身受的主题：成长充满心酸，过去的不再回来，勇于接受自己的负面情绪……在这部动画片中，孩子们收获快乐，成年人则若有所思。极致的故事都来自悲剧，而笑中带泪则是一部喜剧的极致。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细节比较囧。比如在再就业培训所，培训师让神仙们转变观念的方式居然是跳操，还以土地公跳得不好为由把他下岗了……等下，郁垒可是一直跟花仙在那调情好吗？难道仙界也看脸？再比如年的第一个封印打开时，江南小镇上的溪水都没了，怎么最后又冒出来了？还有，年这个大boss来得慢去得快，当年太上老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封印了他，两个门神也说万一年出来了他们可打不过……但我看赢得也挺轻松的。

不一而足。

是的，我刚刚已经提过很多次“囧”。之所以不说“烂”，是因为《小门神》已经很努力地在学，而且学得有那么一点样子了，说“烂”是不公平的。但很多地方，主创们的意图过于昭然若揭——我知道你想让我笑/感动/受教——但我却并没有。

所以只能囧。

不过还是得多说一句：上面用来对比的都是顶尖的好莱坞动画，所以用来要求现在的国产动画，标准确实是过高的。

所以，我们看到《大圣归来》、《寻龙诀》、《小门神》们作为电影作品本身的优劣，也要对它们在国产电影史上的地位充分尊重。

最后，希望在2016年，国产动画能更进一步。

形成自己的工业体系，

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

延续自己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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