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罗根:从“民族主义”到“伊斯兰”,阿拉伯世界都经历了什么?

来源:观察者网

2019-12-17 07:51

尤金·罗根

尤金·罗根作者

牛津大学中东史教授,《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

【导读】 近期,牛津大学中东史研究教授尤金·罗根的著作《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1516年至今》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引进出版。观察者网就阿拉伯世界目前诸多困境的历史成因问题,采访了尤金·罗根教授。本文为采访的第二部分。

(采访 观察者网/武守哲)

观察者网:谈及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崛起和衰落,除去一些显而易见的原因,如对以色列用兵失败,巴勒斯坦对约旦游击队的态度导致外交失衡等因素,还有什么文化或者社会结构上的深层次原因,导致阿拉伯民族主义逐渐衰落了?

尤金·罗根:阿拉伯的民族主义有着相当坎坷的历史。从16世纪初开始算,奥斯曼帝国就千方百计压制阿拉伯民族主义的萌生,恐惧阿拉伯行省会步巴尔干半岛的后尘,成为帝国另一批分离主义运动策源地,以防帝国破碎分裂进程的加速。

1918年奥斯曼帝国被打垮,从阿拉伯世界撤出了统治力量,而欧洲殖民者迅速填充了权力真空,在没有征得全体阿拉伯人同意的情况下,蛮横地给整个阿拉伯划分了边界,把殖民体系强加在了阿拉伯世界头上,阿拉伯世界新的“主人”英国人和法国人就像当年奥斯曼人一样,也对阿拉伯世界的民族主义情绪报以极为敌视的态度,仍力图阿拉伯世界仍纳入自身帝国的一部分,而且一代一代的传递下去。

西欧殖民者害怕民族主义会导致帝国崩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所恐惧的结果还是到来了。

但是当历史推动阿拉伯世界的民族主义走向高涨的时候,阿拉伯人却发现这种意识形态遭遇到了基础性的矛盾。对大多数阿拉伯人来说,走向民族独立的阿拉伯,其理论上的最合法性的表述应该是“泛阿拉伯”的,即各阿拉伯国家的联合。

在“泛阿拉伯”理念的指引下,整个阿拉伯世界的疆域是广阔的,包整个北非、东地中海地区和阿拉伯半岛,也就是彻底抹掉当初欧洲殖民者给自身划定的“分裂-规则”边界。


“泛阿拉伯”理念下的疆域图

但是阿拉伯的民族主义运动是1920-1940年代才初具规模,而且是在每个阿拉伯“民族国家”(nation-state)内部相对独立发展出来的,比如伊拉克、叙利亚和埃及的独立都有各自的进程而非代表阿拉伯世界的总体。所以,一旦各个国家都完成了自身独立,各国领导人都不愿放下架子,把已经取得的主权拱手让人,也不愿自身主权让渡,和邻国组成联盟。

所以说独立后的阿拉伯各国展现出了主权的排他性,无法在内部形成有效的政治和军事协同,甚至密谋互相对立,这种分裂和破碎感在阿拉伯-以色列战争中彻底暴露出来。

曾经互相承诺要彻底打败犹太国以色列,并保证对巴勒斯坦取得彻底解放的阿拉伯各民族国家,在1948到1967年间遭到了军事上的无情打击,并且丢失了大片领土。阿拉伯各国在巴以冲突问题上接连受到挫败之后,领导人们开始怀疑阿拉伯民族主义的愿景是否还能实现。

所以,民族主义是个光鲜亮丽的理念,但并却不是个现实的政治计划。1970年代,对民族主义的质疑开始散播开来,直到一个新型的跨民族意识形态越来越走向前台,进而取代了民族主义——伊斯兰宗教力量。

所以,从1980年代开始,伊斯兰一跃而成为阿拉伯世界的主流政治叙事,与之相应的,则是阿拉伯民族主义的衰落。

但是带有“民族-国家”色彩的狭义民族主义依然在某种形式上在阿拉伯政治舞台上占据主导地位,经过了一个世纪的国家体系在单个区域内的整合,中东各国的政治体系正在跨越原来的“泛阿拉伯”和“泛伊斯兰”主义,走向一种新的形式。

观察者网:谈到阿拉伯民族主义在1950年代的高涨,就不得不谈中东一个重要国家的存在——以色列。您觉得当今的犹太复国主义相比以前有什么变化吗?还是以色列的国家意识形态吗?谈及阿拉伯穆斯林和犹太民族主义的冲突,犹太复国主义思潮是不是故意被一些极端的伊斯兰“圣战分子”夸大了?

尤金·罗根:犹太复国主义(Zionism)依然是以色列国家意识形态为基础的思潮和运动,从1948年以色列建国到今天,这一点都没有变。犹太复国主义者取得了某种程度的成功,他们无疑削弱了阿拉伯民族主义者的影响力,在巴勒斯坦自由独立运动中,双方都尽可能宣称自身存在的合法性。

反观纳赛尔主义,在1967年阿以战争结束之后就宣告失败了,而且再也没能缓过气来。之后,叙利亚和伊拉克的阿拉伯复兴党(The Ba'ath Party)继续扛起反犹太复国主义的大旗,却也再无所作为。

1967年6月10日,以色列在阿以“六日战争”期间占领了戈兰高地

叙利亚在和以色列的各层面对抗上都节节败退;在1991年的科威特战争中,伊拉克向盟军在沙特阿拉伯的基地和向以色列发射了飞毛腿导弹,希望将以色列牵入这场战争而迫使其它阿拉伯国家退出这场战争。但是伊拉克的策略最终失败了,之后也不再敢和以色列和军事上作对。

当阿拉伯民族主义逐渐失去公信力,伊斯兰宗教政治思潮在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问题上拾起了接力棒。注意,此时“阿拉伯”这个名词被“伊斯兰”代替。和民族主义思潮相比,“伊斯兰”可以说更加反“犹太复国主义”。巴勒斯坦的哈马斯、伊斯兰圣战分子、黎巴嫩真主党等等,几十年来不断给予以色列持续的军事压力,暗杀以色列士兵,绑架以色列公民等等,而且组织动员巴勒斯坦和黎巴嫩国民对抗以色列。

因为以色列是中东最强大的军事存在,伊斯兰分子只能操作一些更简陋粗糙成本低的武器。所以正面战场上双方的交锋总是一边倒。在这个意义上说,犹太复国主义确实被伊斯兰主义者们夸大了影响力,因为渲染对方的威胁程度,对他们来说是低风险的。

观察者网:在阿拉伯近现代化的历史上,“石油”无疑占有很突出的地位,本书的第五章的标题就是“石油时代”。无疑,化石燃料的开采,极大地改变了该地区地缘政治的影响力。但《经济学人》杂志最近发文,指出某些阿拉伯国家恰恰是过度依赖石油天然气这些自然资源,在全球科技创新发展环节上落后了,称之为“石油的诅咒”。您可否评析一下,石油在多大程度上在阿拉伯社会改革和科学创新方便起到了一种负面作用?

尤金·罗根:“石油的诅咒”是真实的。几个长期贫穷落后的国家突然发现了产量惊人的大油田,几乎一夜暴富,石油带来的财富被各种各样的腐败行为、军备竞赛和大量无意义的规划挥霍掉了。阿拉伯石油国家变得更加地依赖国外力量的介入,增加了对邻国的不信任感,而且这种化石燃料让阿拉伯国家的某些统治者们变得极具权力。

几十年以来,石油国家的掌权者们按照他们的“社会契约论”,包办国民的所谓从出生到坟墓的一切,教育、工作机会、住房和医疗——换取的是民众对其无制约的权力扩张。

于是这种没有制衡的权力导致很多工作岗位变成了名望之争,职场的升迁全靠和权势者的关系而非工作能力,但是这些石油国家的人口不断增长,对民众福利的提升是一种掣肘,导致最富裕的海湾国家都无法保证市民国家服务的进一步扩展。

而且这种形态的经济模型,有铁饭碗方式的政府开支薪水,削弱了国民在生产生活中的创造力。所以那些富裕的石油国家是作为消费主体而非创造主体而存在。因为石油还要投放到国际市场,所以油价关乎这些国家的国计民生,对外部力量的依赖性反而变得更强,他们用石油得来的财富换取了高科技成品和奢华的生活。

当然了,这些阿拉伯油霸国家的石油储量目前依然很高,但一旦这种资源枯竭之后怎么办,并没有长远可行的方案(在巴林和迪拜已经出现这种状况了,在不远的将来阿曼也会遭遇这种危机)。所以“石油之诅咒”的真正力量越来越开始显现出来。很难想象,像利雅得和迪拜这样的大城市,没有了石油作为财富积累的主要推动力,市民生活将会怎么才能维持下去。

英国《经济学人》杂志制作的一张图表,论证人均GDP和国家创新能力的关系。纵轴为创新能力高低,横轴为人均GDP,图中可以看到,阿拉伯国家(深蓝色)虽然人均GDP很高,但国家创新能力远低于发达国家

观察者网:我对本书脚注和尾注的数量之多感到震惊。无疑您在阿拉伯编年和资料选编方面的工作很出色。可否透露一下,您是怎么搜集和选择史料的?有没有一套维持高学术水准的治学方法?

尤金·罗根:在撰写本书的过程中,我对拣选各种阿拉伯史料的叙述文本非常慎重,也乐在其中。我想用阿拉伯人在不同历史阶段的亲身经历和体验去叙说本民族的历史。

但是对阿拉伯早期近代的历史,也就是16世纪被奥斯曼土耳其占领后的一个世纪的史料,资源有限,我选择的是官方史学家撰写的文典。

写过埃及马穆鲁克王朝覆灭的史学家伊本·伊耶斯(Ibn Iyas),还有给让人惊叹的黎巴嫩山地酋长国首领法赫尔丁(Fakhr al-Din,该政权主要存在于17世纪)编年的史学家赫里迪·萨法迪(al-Khalidi al-Safadi)都在我的视野之内,当然还有不少读者不太熟悉的其他阿拉伯的史学家的著作,我也会引用。

史学家伊本·伊亚斯的手稿

写书的过程中,我喜欢用注的方式吸引读者注意。但是阿拉伯近代早期的编年史,最受读者欢迎的部分却是艾哈迈德·布戴伊里(Ahmad al-Budayri)的日记,即“大马士革理发师的日记”。他对18世纪的大马士革的市民生活做了惟妙惟肖和非常有现实感的描述,其中大量的历史细节让我们震惊,可以挑战主流史学界对伊斯兰社会近代前期的某种推断和假说。

涉及到19世纪的阿拉伯,各种历史文献资料在数量和形式上都有很多。对这个时代的叙述,相比官方典籍,我更看重民间日记、回忆录、报纸杂志文章的分量。到了19世纪晚期,女性角色也进入到了我的研究视野中,她们也以独特的眼光记录历史,所以我也很留意史料拣选中的性别平衡感。

20世纪阿拉伯的史料进一步大规模扩展,无论是上个世纪的哪个时间段,我用来写书的第一手资料的来源都很广。

我尽量避免选用政治领导人的视角叙述,而是把史料显微镜对准当时普通的男男女女,他们丰富的言辞特别能抓住时代的脉搏,呈现历史的多种面貌大有裨益。

在做学问的时候,我时常想,现在21世纪即将走过整整20年了,数据化的史学文献也许会慢慢取代我之前所依赖的纸质出版文件。我也担心,未来书写我们这个时代历史的史学家,将以怎样一种方式选择史料以纪录我们当下的生活。

看看我们当今的社会,越来越少的人写信和记日记了,我不知道社交媒体上的各种发帖会不会是我们这个时代更持久的印记……也许未来的一代一代人,只能从微信和推特上翻阅先人的言论,以理解我们如今的生活状态了。

观察者网:感谢您抽出时间接受我们的采访。

责任编辑:武守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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