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范勇鹏】

今年的美国大选成了中国媒体的一场狂欢，从我个人经验看，关注度算得上是史无前例了。但是，它也成了中国学者和公共知识分子的一场灾难。

此话怎讲？

美国的选举制度在一代人的时间里，被看作是坏制度中“最不坏”的，至少是之一。最近几天我在一系列视频节目中谈美国民主制度，不同意我观点的朋友用得最多的反驳姿势就是“投票是唯一能让政府对我负责的方式”、“多党竞争是限制政府权力和避免腐败的唯一法宝”。这“唯一”两字，今天听起来多少有些无力，但在短短几年前，足以唬住很多人。

人们谈论政治制度或政治改革，脑海里抛不去的就是美国自由民主这个标杆。虽然也许有很多人不同意福山“历史终结论”式的乐观，但是大多数人的政治想像力都未能超出美式自由民主的框框，即使是多有微言的人也常满足于在其制度基础上修修补补而已。

中国过去的所谓激进派和保守派，自由派和新左派，民社派和社民派，看上去主张各不相同，但相当多的人心里大都相信，中国有一天应走向某种程度和形式的直接选举及多党竞争。他们之间的区别就是，这一天是明年还是20年后，是一蹴而就还是渐进实现，是轮流坐庄还是党主改革。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对于“到达丹麦”这样的命题，人们要么心向往之、要么欲拒还迎、要么感到回天乏力。究其原因，就是冷战晚期以来，美国建构的一套意识形态话语覆盖了世界，禁锢了人们的政治洞察力。

今年的大选，却一下子撕破了这套话语。

美式自由民主的粉丝拥趸深为现实的不争气而倍感失落。福山这一美国大咖表露出越来越多的悲观和失落，虽然每篇文章的结尾处都还留下了一点“谨慎乐观”、“为时未晚”的亮色。在美华裔学者黄亚生也不得不更多谈论美国政治的危机，甚至几乎要为民主党建制派的不争气跳起来。

国内学者刘瑜等人比在美学者多了一些乐观，但也不得不承认美式民主正面临挑战。顺提一点，刘瑜的新作《如何看待美国大选中的“川普现象”》对政治概念的梳理和大选反映出来的社会矛盾的分析大体上挺清晰，但她仍回避或掩盖了一些最关键的问题：自由（或多元）民主究竟是民主还是披着民主外衣的自由（就这一问题，达尔老先生应该说比她更诚实）？多元民主真的是“多元”还是披着多元外衣的金钱的“一元”？被美国贴上民粹标签的只有查韦斯、普京和埃尔多安？拉丁美洲那些刚刚着手搞一点社会平等改革就被美国颠覆的民选政府，它们的冤魂会答应？还有，民粹政治真的就只有滑向专制的天然倾向，而没有导向社会平等和社会共识的现实可能吗？如果不是一部分美国人民感受到真实的剥夺感和抛弃感，民粹思潮从何处获得能量？那么，说好的多元利益代表在哪里？此处不展开，容我另文讨论。

大选成了一场比烂秀，自由派的失落不稀奇。但是对自由民主的批评者，为何也是一场灾难呢？

以我自己为例，从隐隐约约感觉到自由民主并不完美，试探性地提出一些挑战性问题，到逐渐发现自由民主理论的逻辑漏洞，到最后基本上确信这套制度的虚假性和不唯一性，同时在中国等“另类”制度传统中发现越来越多的合理性，这一历程花掉了很多年的时间和艰辛的努力。

当你好不容易从书堆里爬出来，准备说出一个真相的时候，人家美国大选突然自己把面纱扯掉了，几乎所有人在一夜之间都看到了赤祼祼的现实——所谓的言论自由、媒体平衡、三权分立、多元民主、清廉高效，忽啦啦成了空谈，剧情比《纸牌屋》还离谱、比《权力的游戏》还直白、比《西部世界》还颠覆。搞研究的人一下子发现自己以前做的工作都没了意义，现实对民众的教育意义远比理论强。好比去德云社听相声，郭德纲铺垫了半天，结果被你把包袱给嚷出来，想像一下郭老板的脸色，你就明白那种心情了。

当然，上边是玩笑话。美式自由民主危机的暴露，确实像很多人说的，是当今世界一个具有普遍性的政治危机。毕竟美式自由民主是现代世界的主要制度形式之一，它如果失败了，很有可能带来现代世界体系的失败，那对人类意味着巨大的不确定性。

它如果失败了，也意味着最强大的霸权国美国的失败。霸权虽有恶的一面，但也是世界秩序的提供者。这秩序虽不公正，但好歹也是秩序，在新秩序准备好之前，最好还是能再挺一阵。就像一间漏雨的破屋子，人人抱怨，真没了，还挺冷。

它如果失败了，也意味着当年约翰·亚当斯在日记中写下的“立法者”的雄心和詹姆斯·麦迪逊在《联邦党人文集》中提出的“人类能否自治”的千古一问，在美国证明了是一场失败的实验。美国、苏联和中国的制度以及欧洲的超国家一体化制度，应该是现代人类政治领域的四种伟大创举，苏联死了，欧洲目前可以说是失败了，美国正在遭遇危机。如果失败了，中国会多么孤独。

更重要的一点是，美国今天的危机起自青萍之末，其中一个因素即苏联这个外部竞争者的消失。冷战晚期，美国的进步潮流就逐渐熄灭，腐朽因素大幅上升。这是否应了孟子说的“出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反观中国，进步的动力不也一样离不开外部的激励？世上没有完美政体，就像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近代意大利政治哲学家马基雅维利他们所意识到的，所有政体、所有国家就像一只苹果，无论你怎样保鲜，早晚是要烂掉的。想要保持得更长久，就要靠内部机体的不断更新，靠毛泽东对黄炎培讲的真正的民主，也要靠外部的刺激，靠免疫机制的不断触发。

所以，无论是为我自己的饭碗计，还是从中国和人类进步的角度考虑，都希望人们所说的“美国的纠错机制”和“制度弹性”还能发挥点作用，让美国这次不要烂得太厉害。美式自由民主已经给世界人民上了诚实的一课，希望它也留点时间医治自己的病症。

美式自由民主，你慢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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