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宁:求医记

来源:观察者网

2020-03-25 08:04

房宁

房宁作者

中国社科院政治学研究所研究员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房宁】

新冠肺炎突如其来,一时间人人自危、个个掩面,中国忽然变成了“口罩社会”,中华大地一片寂静。

然而,与17年前的“非典”时期相比,中国毕竟发生了很多变化,通讯技术大发展,4G手机普及,把人们带入了“自媒体”时代。于是,人们蜗居在家避疫之时,手机进一步成为人们最亲密伴侣。窗外世界分外萧条,手机世界空前繁忙。人们漂流在微信流量的大江大河之中,足不出户,思想在飞翔;人不见面,群聊天下事。

新冠肺炎是公共卫生的一场灾难,自然人们高度关注我国医疗卫生问题。有关医疗机构改革,公共医疗卫生服务体系建设,成为网络上的热门话题。一贯主张医院公立,反对民营化的学者们也借机发起了医院公私之辩。医疗卫生体制改革问题因疫情再次凸显出来。

就我个人而言,因身体健康,几十年来几乎没和医院打过交道,所以对医疗机构没有多少直观的了解和感受。但网上关于医院公立还是民营的热烈讨论,倒让我想起三年前我们徒步京杭大运河时的一桩往事。

2017年春,我们团队从北京出发,沿京杭大运河徒步考察。我们称之为:走读运河。不觉间几年过去了,走读运河成了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经历。尽管事先我们在路线规划、后勤保障以及徒步运动能力、意志品质方面做了不少准备和详细安排,但毕竟要野外连续行走两个来月,这期间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和困难。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运河之行的最大危机是在山东梁山的一次队友患病,它几乎断送了我们的行程。

五千年的中国故事有一半都在这条贯穿南北、连接华夏、沟通国家的大运河上。比如说,中国古代四大文学名著都与这条运河有关。其中《水浒传》就是以宋代水泊梁山为故事发生地的。梁山县也是我们跨过黄河的重要一站,团队在梁山县特意停留一天,顺便考察走访一下梁山遗迹、寻访梁山故事。

梁山的下一站就是济宁了。靠近济宁的地方有个著名的南旺镇,那里是闻名于世的古代水利工程——南旺水利工程所在地。南旺是京杭大运河的“水脊”,即京杭大运河的制高点。南旺水利工程是控制运河南北流量,使槽船翻越水脊的复杂的控制水位和船闸系统。

南旺分水枢纽布置

因那天的计划行程比较远,又要经过南旺镇顺便考察,我和队友夏伟平等人很早就先行出发了。记得那天天气晴朗,早上很凉爽,我们一路快速行进。时近中午的时候,我突然接到赵主任电话,他询问我们的位置,问怎么一直与你们联系不上?!言语中透着焦急甚至埋怨。

我有些奇怪,主任一贯从容不迫,待人一贯和蔼可亲,今天是怎么了?我便问,出了什么事吗?赵主任焦急地说,司机小谢今早突发阑尾炎,现在一个县医院,准备马上转去济宁救治。他要我们尽快赶到已经临近的南旺与他汇合,然后赶去济宁安排小谢的救治。

得知这个意外消息,我们也格外焦急,以最快速度赶往南旺镇与主任汇合,然后乘车赶往济宁市第一人民医院。在去济宁的途中,赵主任才告诉我们详细情况。

原来那天凌晨小谢几天以来的腹痛加剧。小谢是个退伍军人,身体非常结实,人也特好,一路上跑前跑后工作十分尽力。近一周来,他开始出现腹痛,但怕影响行程一直没说悄悄地忍着。那天早上剧痛难耐,实在忍不住了,早上4点多他叫上同行的白玛师傅去当地人民医院急诊求治。

小谢他们一早5点来钟就到了医院,但院方以医生没有上班等各种理由敷衍,没有采取任何诊治措施。实在不行,早上快8点的时候,小谢他们在医院打电话给赵主任告知情况。主任等人正准备出发,不见其他人正在纳闷,得知消息大惊,赶紧赶往医院。

主任等人赶到医院时已经近上午9点,这时距小谢到医院求治已近4个小时。主任等赶到后马上询问小谢,小谢主诉右下腹部以肚脐至胯骨尖中间点为中心剧痛。此时小谢头上冒着豆大汗珠,体温很高。主任他们马上意识到,这可能是急性阑尾炎发作。

我们团队的总管郑祥和“舰长”——因为他当过海军做过舰艇艇长,被我们升格为“舰长”——急切地问一位路过的护士,“怎么这么长时间你们没有采取措施?!”护士看病人亲属来了好几位,便说:测体温。郑问:怎么测?护士答:去那边拿体温计。

郑祥和气得要命,但也顾不上争辩,跑步去护士台取体温计。到了护士台,里面的护士眼睛也没抬,说:5块钱押金!郑祥和没有5元,便给了她10块。直到现在,郑祥和的那10元押金还在那医院呢!取来体温计一量,小谢体温39度多。

这时,一位挂着副主任医师胸牌的男医生走了过来,询问了一下,讪讪地说道:看样子是阑尾炎。赵主任这时已经忍无可忍了。眼看主任要发作,郑总管马上拦住,力劝主任冷静,现在可不是发脾气的时候,赶快想想怎么办。赵主任冷静了下来,他估量了一下形势,这家当地第一医疗机构竟如此态度,怎么能放心在这里诊治呢?!情急之下,赵主任想起了一个线索。

两天前赵主任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来电人自我介绍是济宁一家商会的陈会长,听说赵主任一行走读运河十分仰慕,希望能在济宁接待走读团队。

我们走读运河,形式上选了徒步运动,实际上是对中国国情一次穿越式的田野调查,是在用“脚底板做学问”。既然是社会考察,就要避免“社会鼓励”和所谓“政治正确性”。因此,我们的走读运河采取了所谓“三无模式”,即无接待、无陪同、无身份的探访模式,以避免因接待、陪同和身份等因素对社会观察、田野调查的干扰。

一路上我们不事声张,谢绝了许多接待和陪同,与沿途所遇路人和访谈对象一律自称是走路的、旅游的。我们因在乡间行走随身携带一柄登山杖,以在野外防野狗之用,因此常常被误认为是“钓鱼的”,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也默认。今天遇到这种突发情况,主任急中生智想起了未曾谋面的济宁陈会长。

当着那位副主任医师的面,赵主任拨通了陈会长的电话。陈会长听了赵主任的简要说明,立即表示马上把病人转送济宁,他立即安排济宁最好的医院、医生接诊。他一再表示,一切有他安排,务请赵主任放心。

赵主任听后,立即决定马上出发去50公里以外的济宁。那位副主任医师也表示最好送济宁就医,临上车时他忽然对赵主任讲:你们走运河大道,路况好,车速快。赵主任后来对我说:这是这位医生人性的灵光一现。

我们赶到济宁第一人民医院已经是下午了。小谢因临时入院没来得及住进病房,暂时躺在住院部楼道里一张行军床上。下午5点多,必要检查全部完成,手术也安排就绪了。这时一位个子高高的年轻医生走了过来,他自我介绍是主刀医生,他胸牌显示也是一位副主任医师。

他俯下身蹲在小谢床边,向小谢和我们说明有关情况。他扼要地讲解对病情的检查和判断、微创手术方案以及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和对应预案。这位年轻医生态度和蔼、从容镇定,说话简捷,显得十分干练。

最后,年轻医生问小谢和我们是否全部听懂了他所讲的意思。我们表示没有问题。他站起身说:好,我们去手术室吧。小谢躺上手术车,我们一直把他送到电梯口。电梯门关上时,我低头看看手机,时间是17点59分。

趁着小谢做手术的工夫,陈会长给我们张罗当晚住宿,还简单地安排晚饭给我们接风。吃完饭已经8点多钟了,这时传来消息,小谢的手术已经结束,非常顺利,请我们放心。大家如释重负,当晚睡了个踏实觉。陈会长等商会的朋友盛情邀请我们在济宁多逗留两天,顺便参访一下这座因运河而兴的城市。

京杭大运河全长1800公里,纵贯中国两大气候带,横跨五大水系。济宁是运河上南北方干燥和湿润地带的分界线。济宁湖泊、河道已经有了南方的味道,济宁以南是大运河通航河段,货船可直达杭州。济宁以北不通航。

京杭运河剖面图(图/中国网)

京杭大运河至今仍是中国东部地区南北走向的黄金水道。在济宁,我们第一次看到了运河上的货船,小则800吨,大的有1200吨。下面的微山湖上更见到了蔚为壮观的10多条货船组成的大船队。

水运运费仅是陆路运输的十分之一,如果京杭大运河北方河段能够通航,那将对北方高速公路、桥梁起到多大的保护作用啊!将产生多大的经济效益啊!同时对保护环境、降低能耗也大有裨益。

小谢的手术十分成功,术后第三天就出院了。陈会长给我们介绍,济宁第一人民医院是山东省重点医院之一,尤其是它的微创手术水平在山东首屈一指,许多济南的病人都要来济宁做微创手术。那天他放下赵主任的电话,马上打通了济宁方面医院的电话,得到了院方全力配合。在小谢来济宁的路上,医院方面已经开始做准备,安排了最好的医生给小谢做手术。我们在感激济宁医院的同时,也由衷地佩服陈会长的古道热肠和神通广大。

在济宁逗留三日,小谢夫人来济宁接他回家休养,我们又上路向南继续进发了。

常言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结万人英。在中国腹地沿京杭大运河行走千里,一路上我们读大地之书、读社会之书、读人性之书。现场有神灵,魔鬼在细节。这种日本学界称之为“现场主义”的社会调查方法,是社会科学研究不可或缺的。

做了一辈子学问,读过不少文字之书,学过不少各色理论。但产生这些文字和理论的社会实践、社会经验是什么?如果没有这种田野调查,现场感受,对那些理论的了解与理解也许只能永远停留在纸面上。

譬如,中国社会学的开路人费孝通先生的重要理论概念“熟人社会”、“差序格局”等等,我们早已耳熟能详。但是,中国的熟人社会究竟是什么样子,现今的表现如何?其实,我们并不大清楚。

在济宁的经历着实让我体会了一把“熟人社会”中的“人熟好办事”。我们在县城医院那个陌生环境里备受冷落。而因为陈会长的关系,小谢在济宁医院享受一次高规格的医疗待遇。如今在社会上行走、做事,人熟不熟还是两重天。

但是,随着中国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进程,传统社会结构也在发生变化。

陈会长是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背井离乡,来山东济宁闯天下的。他刚来时,一文不名,两眼一抹黑。那时,他在济宁绝对是个“陌生人”。但是,他凭着刻苦勤奋、待人诚恳、忠实可靠、舍得助人,在积累物质财富的同时,也积攒下了人情、人脉、人力资本。

几十年社会变迁,几十年个人打拼,小陈变成了老陈,打工仔变成了会长,陈会长也从生人变成了熟人。他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济宁商圈的差序格局,从边缘嵌入了中心。与陈会长的邂逅让费老的理论概念从书本上站立起来,活生生地走到了我们跟前。

到济宁的第一个晚上,白天行走几十公里,加上一场惊吓,真是有些乏了。但躺在床上,我脑子里还是想着白天的事。我想到那县城医院和那里的医生、护士。白天,我听到赵主任和郑祥和的描述,真是十分气愤,我想这哪里是什么“人民医院”?!那里的医生、护士别说职业操守、职业道德了,简直就是没有人性!但是,到了晚上,冷静下来再想想,我忽然同情起那医院的医生、护士了。

近一个月以来,我们沿着大运河一路走来。这条千年流淌着财富的中国古代经济大动脉,曾经帆樯如林,一派繁华。而如今随着中国工业化、城市化进程,新的产业格局、商业格局出现,物流、人流、资金流、信息流变迁,大运河昔日的辉煌早已湮灭。走在河堤上,穿行于村镇,我们渐渐看清了今日中国腹地、中国以种植业为主18亿亩“红线”之内的情境。这里是经济的末梢、管理的终端,这里是一个素面朝天的中国。

沿途所见

这里的人民又如何呢?我不说普通农民、工人、贩夫走卒,我说说干部、公务员以及教师、医生、护士这类专业技术人员、知识分子。坦率地说,他们的待遇相当寒酸。

当然,人也不只是在乎物质待遇、只在乎金钱。人,特别是专业技术人员,也许更在乎事业,更在乎事业的成就感,更在乎实现人生价值。但是,县城人民医院的那些年轻医生,他们能有多少事业?他们能够通过自己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努力,最终获得事业成功,实现人生价值吗?说实在的,恐怕希望不大。

现在与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社会结构性变动基本趋势相一致,所有资源都在向中心城市、向发达地区流动、集中。别的不说,就拿基层社会的病患资源说吧,一个经济不发达地区的县级医院恐怕也只能是看看常见病、慢性病,拿个药、打个针。真有大病,患者恐怕马上想到的是去大城市的大医院。

今天我们不就是这样吗?!我想到那位县城医院的副主任医师,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做外科手术,能有多少机会。这种情况下,人们又怎能苛求那些医护人员能够多么敬业,能够有多高的医护水平?!

想到当前新冠肺炎疫情中有关医疗机构的公私之辩,还真没辩论到点子上。在我看来,我国医疗卫生体系如果有问题,其主要问题是医疗资源不均衡,是医疗资源向发达地区、向中心城市、向超级大医院的过度集中。

这种现象与趋势,一方面造成基层医疗资源的闲置与浪费,另一方面加剧了中心城市、大医院的过重负担,使我们这么一个世界人口最多国家本来就不富裕的医疗资源分布更加失衡,更加紧缺,同时也促使医疗领域腐败滋生并加剧着医患矛盾。

我们应该更多地考虑通过改革提高我国医疗卫生资源的均衡性,通过逐渐建立分级诊疗体制纠正医疗资源过度集中趋势,消除制造超级大医院的“马太效应”以及基层医疗机构枯萎的恶性循环。

有一些爱谈论医疗卫生体制改革的学者,非常推崇古巴的医疗体系。前年我去古巴访问,顺便了解了古巴的医疗卫生体制。其实,古巴居民享有的医疗卫生服务,远远不及国内传说的那么神奇。古巴经济毕竟困难重重,国家对公共医疗卫生领域的投入十分有限。但古巴的分级诊疗体制却非常合理、十分智慧。它在投入非常有限的情况下,有效地向广大居民提供了基本医疗服务。

古巴卡德纳斯的一名医生在察看病人的肺部扫描图像(资料图/纽约时报)

古巴现在实行的是三级医疗服务体制:

第一级是“家庭医生”。居民日常保健和普通病患首先由各自的家庭医生负责。一个家庭医生大约服务一百个左右的居民。一般情况下,没有家庭医生允许,居民不能去医院看病。这样古巴居民80%的医疗、保健问题就在自己家里解决了。

第二级是社区医院。家庭医生无法解决的医疗问题则会批准病人到社区医院就诊。社区医院是综合性医院。

第三级是专科医院。社区医院无法解决的严重疾病或疑难杂症,按疾病类型由社区医院推荐到专科医院治疗。

古巴没有类似我国的这种医院分级的“三甲制度”,没有我国各大城市中那种人满为患的超级大医院。古巴的分级诊疗制度比较好地解决了医疗资源均衡分布问题,合理有效地、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有限医疗资源为居民服务。这也许对我国医疗卫生体制改革有所启发,甚至可供我国学习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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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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