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翻译/观察者网 岑少宇】

观察者网：这次大会的主题是“科技，为了人类共同命运”，您的工作与“人类共同命运”、与普通人有什么联系？

201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迪迪埃·奎洛兹：从事基础研究总是这样的：你或早或晚，最终一定会对“人类共同命运”产生影响。看看我们周围，我们生活在一个技术营造的社会里，而技术是科学的产物。所以，科学实际上是服务于人类未来的更为基本的工具。

2020年基础物理科学突破奖得主谢普德·多尔曼：黑洞是宇宙中最神秘的物体，在过去二十年里，我一直致力于获得第一幅黑洞图像。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黑洞的引力是如此之强，以至于如果物质或光线太近，它们将永远无法逃脱。但是当物质落向黑洞时，它会在被吞噬之前受热并发出明亮的光，因此矛盾的是，黑洞非常明亮。当“事件视界望远镜”项目（Event Horizon Telescope, EHT）成功地获取图像时，我们看到了一个明亮的环，它是光绕黑洞弯曲时形成的，环的大小和形状与爱因斯坦引力理论的预测相符。因为每个人都从科幻小说、电影和文学中听说过黑洞，所以这吸引了全世界许多人的兴趣。于是，当人们最终看到一个黑洞，便会明白，我们认为纯粹是幻想的东西，其实是非常真实的。它也向人们表明，有合适的团队和正确的愿景，即使某些事情被认为是不可能的，它仍然可以实现。在我看来，EHT是我们如何不断取得发现的一个例子，我认为这是人类“共同命运”的一部分。

1991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厄温·内尔：在1970年代，我们开发了以100倍的灵敏度记录跨细胞膜电流的方法。这使我们能够记录信号，而这些信号代表所谓的离子通道——处于细胞膜中可让离子通过的蛋白质的开闭。研究人员使用这种方法发现离子通道是主要的药物靶标，并且离子通道基因的突变会导致许多遗传性疾病。这样，离子通道研究对于开发新药，提高药物安全性，以及理解和治愈遗传性疾病就变得至关重要。

2018年基础物理科学突破奖得主查尔斯·班尼特：我的研究“早期宇宙的详细地图”提出了我们可以问的最大问题：宇宙是如何产生的？它是什么做的？它是如何演变的？它的最终命运是什么？这些是人类数千年来以一种或另一种形式提出的问题。我们在宇宙中的位置是什么？

卡内基梅隆大学计算机科学杰出名誉教授兰诺·布卢姆：科学家（和各种各样的艺术家）说着一种通用的语言，而且通常具有类似的动机：追求美与真理，并造福人类。一名科学家，属于一个没有界限的全球共同体。我相信这个共同体掌握着让“人类共同命运”更为积极的关键。这也使成为一名科学家变得如此令人兴奋。

第三届世界顶尖科学家论坛现场 孟雨涵摄 图自上观新闻

观察者网：您预期在论坛上会有怎样的收获？您能否举个例子，向普通读者说明这样的论坛是如何推动科学进步的？例如，激发了您的灵感，促进了新的合作，或得到了新的资金支持等等。

迪迪埃·奎洛兹：这类会议总是很有趣的，因为你可以与同行以及不同的观点进行交流，也会与广大的公众互动。我认为与公众沟通，向他们解释科学是什么，也是非常重要的，因为科学对于社会的未来是基础性的。这样做当然也会激发后辈，让他们相信科研活动是值得投入一辈子的。

谢普德·多尔曼：如今，许多人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科学。例如，气候变化对我们所有人构成挑战，但是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存在争议。通过赞扬科学领域的伟大成就，该论坛能帮助向人们展示科学过程如何确保得到严谨的结果，并帮助我们在挑战中幸存下来。这将有助于在公共领域建立对科学的支持，并在我们解决全球问题时带来资金与合作。

厄温·内尔：我希望该论坛传达出对科学的兴奋，鼓励年轻人成为科学家，并在某些情况下激发合作。

查尔斯·班尼特：公共论坛实现了许多目标。它们促进了国际合作，为年轻科学家提供了展示他们研究的途径。论坛推动了对科学和技术问题的新思考，为拓展人类知识的边界提供了灵感。它们还与公众互动，并为研究人员的工作提供广泛支持。

观察者网：目前疫情仍未消散，大国博弈也依然激烈，在您的领域里，中外科技合作与交流是否顺畅？我们可以做些什么，来维持和加深科技领域的合作？

迪迪埃·奎洛兹：所有科学家在某种程度上，都居住在一个共同的世界，我们眼中其实没有国家，我们都在同一个地球上，尽力一起工作。我们会受到签证或旅行的限制，这可能与国家间的紧张关系相关，但在理念上，我们眼中没有国家。我想合作是极为坚实的，也常常如此，当你回顾历史，即使国家在交战，科学家依然可以合作。这也是科学的一项美妙之处。

谢普德·多尔曼：通过关注最深层的问题，科学可以使我们专注于需要全球合作的挑战。现在我们有了第一幅黑洞图像，我正在研究下一代EHT，它将使我们能够制作第一段黑洞影片。想象一下，我们将能实时看到黑洞变化。为此，我们需要在全球范围内增加许多望远镜来改进EHT，并组建一支新的团队，这自然意味着要跨越国界吸引最优秀的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

厄温·内尔：我们应当坚持遏制病毒的共同目标，更好地了解传染病。

查尔斯·班尼特：新冠大流行和气候变化是全人类的问题，需要全球的努力来解决。尽管国家之间经常存在各种问题，但人类的未来还是取决于合作。科技合作还提供了交流渠道，可能为所有人带来更美好的未来。

兰诺·布卢姆：好的科学不是凭空完成的。它在汇集了许多观点的协作努力中蓬勃发展。因此，如果我们要受益于科学所能提供的最好的帮助，就需要开放的全球合作。我有机会同时教美国和中国的大学本科生，这是美妙的体验。这些年轻人很好奇，很敏锐，并且有很好的想法。他们是我们的未来，我们应该确保所有人都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第三届世界顶尖科学家论坛等国际会议有助于促进全球合作，并有可能激发学生学习科学。

我还希望能有更多妇女和边缘化地区的嘉宾成为论坛的主题演讲者，激发代表性不足的群体追寻科学梦想。当然人们可以争辩说，主题演讲者是那些获得荣誉的人的代表。但这也是数十年（和几个世纪）以来，妇女和代表性不足的群体没有得到机会进入这些领域的结果，背后有社会的和科研机构的障碍。

许多更为年轻的科学家正在从事令人兴奋的研究。这些年轻科学家中的许多人肯定会在未来赢得奖项。我将提议建立一个世界未来获奖者论坛。我可以向您保证，那将是令人兴奋和鼓舞人心的活动。

观察者网：下面我们将问些更个人化的问题，比如您是如何走上科研道路的？

迪迪埃·奎洛兹：我可能很难说有什么具体事情的推动，只是好奇心而已。我在数学和逻辑的、理性的思考上有天赋，当你把美妙的东西放到一起，你会意识到可以从中探寻宇宙的奥秘。这是真正把我带进科学的东西。当然，我也去博物馆，也读书，但真正的原因是好奇心。而且，我很幸运，有一个非常支持我的家庭，没有阻止我保持好奇。

谢普德·多尔曼：我在南极洲待了一年时间，做了几项实验后，我真的被科研深深吸引。在那儿工作使我意识到，需要以有想象力的方式，用手头可用的东西解决问题，而且我喜欢在如此充满挑战的条件下进行科学研究。即使是现在，我仍然喜欢到EHT的望远镜现场进行观测，因为它使我想起了自己在冰上的时间。

厄温·内尔：了解到我们体内有电这样一个事实，就足够推动我投身科研。

查尔斯·班尼特：我的父亲是科学家，祖父是工程师。我小时候对“业余无线电”很感兴趣， 这促使我制作了自己的无线电设备，并结识了其他具有类似技术兴趣的孩子。

观察者网：科研中难免遇到挫折，您能否举个具体的例子，谈谈如何克服挫折？

迪迪埃·奎洛兹：科研中的挫折……唉，那是每天都发生的事。（笑）我们每天的梦想，都比实际能做到的要大得多。有足够的理由限制我们，首先是我们要睡觉，我们需要钱，需要人，需要时间。挫折总是有的，但你知道，这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我们还是取得了很多成就。你能收获结果，因为你为之奋斗。我们是强大的斗士，因为我们深深地相信科学。

谢普德·多尔曼：在EHT项目的早期阶段，团队规模比现在小得多，我们并不确定自己会成功，主要目的只是看看能否测量黑洞的大小。2006年，我们尝试了一项新实验，由于夏威夷的一部望远镜出现问题，该实验失败了。要再次尝试非常困难，因为那是我们第一次将如此多的精力投入到观测中。2007年，我们回到那里再次实验，这回一切运转良好，我们在银河系的中心发现了一个超大质量黑洞，测得其尺寸远小于水星绕太阳的轨道。就在那个时刻，我们知道可以制作黑洞的图像——这又花了我们十年，但是2007年的那一刻给了我们所需的信心。

查尔斯·班尼特：在从事科学工作时，我有一定的目标，并且先思考研究可能得到什么结果。然而，有时目标是不可能实现的。或者，我设想的情况结果证明并不正确。当现实不符合我的偏见时，我克服这些障碍的方法是保持开放的思想，而在决定何时应当改变目标时要深思熟虑。有许多引人入胜的、重要的研究目标，而且没有人能一直正确。我喜欢追寻大自然的运作方式，这总是让我充满好奇，向前迈进。

观察者网：有些公众认为，成功的科学家应该把每一分钟都投入研究中，或表现得像个“书呆子”，但实际上，许多伟大的科学家既可以享受研究，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享受生活。您能否谈谈自己是如何在工作与生活间取得平衡的？有没有什么业余爱好？

迪迪埃·奎洛兹：取得平衡是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我想并不是科学界特有的。就科学而言，我要再次强调我们是非常好奇的，科学充满乐趣。我很幸运，因为我可以靠科学养活自己，我可以靠自己的兴趣赚钱，来买食物，买房子，去旅游，科学就是我的兴趣，是我的主要活动。

当然，我也有其他丰富的活动，我又要说这是因为好奇。我不是只对天体物理学好奇，对艺术，对特展，对与人交往都好奇。我当然也喜欢享受生活之美，散散步，看看动物。所以，工作和生活的平衡对每个人都是适用的。我们必须找到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对我来说就是家人与科研热情。我一直努力在两者之间渡来渡去，目前为止还不错。

谢普德·多尔曼：从事科研的最好途径是使它成为你的“爱好”之一，这样你就可以始终享受正在做的事情。但是，当我不做研究时，我喜欢为家人做饭。在大流行期间，我一直在“试验”许多新菜，并经常烧烤。

厄温·内尔：我讨厌“工作与生活平衡”这样的说法，似乎暗示着一方面存在着可供享受的“生活”，而另一方面“工作”则是讨人嫌的，只是为了糊口。对于科学家而言，工作就是生活，即追求自己确定的目标，例如解决问题或理解现象，这一点被认为是非常重要的。

查尔斯·班尼特：我觉得在科学研究与其他兴趣之间取得平衡非常重要。这样做不仅有益健康，而且可以促进更好的思考。有时我会做填字游戏，当被卡住时，如果我去做些其他事情，然后再回来填字，我会以不同的方式思考线索，就可以完成它。研究也是如此。有时我需要清一下头脑，以便回来进行新鲜的思考。我不花在研究上的时间，很多都以某种方式给了家人。我还喜欢阅读非小说类书籍，包括古代历史、政治、道德伦理等，也读小说，特别是凶案小说——因为我喜欢解谜。

观察者网：您是否曾与中国科学家共事？您对他们的工作，以及中国的科研发展有何评价？

迪迪埃·奎洛兹：在剑桥有一些中国学生，其中有些人很有魅力。但我不得不承认，在我的领域天体物理学里，我对中国科学家所知有限。这也是为什么我对来本届论坛很有兴趣。因为中国是个大国，科学家正在做出色的研究，我们应该更充分地互相了解下。我期待未来能与中国科学家有更多合作与互动。

谢普德·多尔曼：我在中国有很多出色的合作者，尤其是在上海天文台。其实我的第一个博士后就是路如森，他目前正在上海天文台带起自己的团队，同时是EHT合作的参与者。其他人包括沈志强和袁峰，他们更为资深，也参与了EHT的工作。沈志强和我早在2001年就发表了一篇非常漂亮的关于银河系超大质量黑洞的论文，我们的合作可以追溯到20年前！ 我期待在未来十年内与这些同事一起开发下一代EHT。

厄温·内尔：是的，一些我最成功的学生和博士后就是中国人，而我正在中国指导两个实验室。中国科研的质量差异很大，一方面有受到国际认可的实验室和科学家，另一方面有些地方的产出却很少。

查尔斯·班尼特：我有来自中国的学生，包括直接与我一起工作的研究生。显而易见，近年来中国科学不仅在规模上而且在质量上都在发展。今天，中国已成为科学技术研究中最重要的国家之一。

观察者网：最后想请您对观察者网的读者，特别是有科学梦想的青少年读者说几句。

迪迪埃·奎洛兹：我想说的很简单，就是跟随你的热情，保持好奇。如果你有时遇到困难，不要放弃，毕竟日子还长着，生活里有很多篇章。如果你相信科学，就为之奋斗吧。

谢普德·多尔曼：如今，从天文学到生物学，到物理学和医学，科学领域都有很大的机会。 对于年轻人，我建议尝试参与研究，你就可以获得经验，如何解决我们不知道答案的新问题。 还有……抓住机会，不要害怕失败。

厄温·内尔：看看你是否会被自己认为重要且想要解决的问题迷住。如果你忍不住要去思考这个问题，那你就是当科学家的料。

查尔斯·班尼特：我一直鼓励学生思考他们的激情所在。我相信人们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时最成功。对于那些热衷于科学和技术的学生，我当然会鼓励他们追求梦想。

论坛活动

迪迪埃·奎洛兹（Didier Queloz）将在10月30日19:00-20:36参加“宇宙觅音——世界顶尖科学家太空峰会”，20:30-22:30参加世界顶尖科学家座谈会（闭门会议），10月31日17:00-18:40“世界顶尖科学家青年论坛之天文物理会议Ⅰ”，并均发表演讲。

谢普德·多尔曼（Shepard Doeleman）将在10月30日13:00-14:00参加“世界顶尖科学家科学前沿话题讲堂Ⅰ”，并发表演讲。

厄温·内尔（Erwin Neher）将在10月30日15：00-16：22参加“光电协奏曲——世界顶尖科学家脑科学峰会Ⅱ”，并发表演讲。

查尔斯·班尼特（Charles L. Bennett）将在10月30日13:00-14:05参加“世界顶尖科学家博士论坛之工材机电会议”，在10月31日19:00-20:44参加“天籁之音——世界顶尖科学家宇宙地图峰会”，并均发表演讲。

兰诺·布卢姆（Lenore Blum）将在10月30日19:00-21:26参加“AI进化论——世界顶尖科学家AI峰会”，并发表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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