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哲:今天你乡愁了吗?看看中信青年学人怎么说

来源:观察者网

2016-01-31 09:34

关哲

关哲作者

政经资讯观察者

读者们应该记得,去年大约这个时节,一位博士生写下的回乡见闻在观察者网引发热烈讨论并就此刷爆了朋友圈(《王磊光|一位博士生的返乡笔记:近年情更怯,春节回家看什么》)。昨日,一篇十万加的《黄灯: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如歌如诉,再次叩击读者心灵。(这篇文章我们附在后面。)

有趣的是,这两篇文章均为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策划作品。这个专业由中文系和社会学系联合建立,旨在突破纯文学的狭小天地,解析当代文化(意识形态)的产生机制,重启人文知识分子介入更多现实领域的能力。国内和香港均有几所学校设置此专业。十多年实践下来,既开启了人文知识分子的视野,也成为制造更多论文发表机会的手段。无论如何,这个平时相对平淡的学科,在这两年的年关都意外地通过乡愁主题刷屏。

相比王磊光的文章,黄灯的文章更多借鉴跨学科研究材料,既有长年下乡蹲点的贺雪峰三农研究团队出现,也有多位文学家乱入,客观体现了文化研究的知识组合,既揪心也让专业人士有点吃不准。

观察者网邀请贺雪峰的学生和中信青年学会的研究者们非正式讨论这篇文章(主持:余亮;参与者:中信青年学人):

陈柏峰(常年下乡研究,著有研究乡村灰社会的力作《乡村江湖》):文章挺好!有深刻体会,但是外部视角。

李晟(法学研究者,译有波斯纳《资本主义民主的危机》):这篇文章的真实性应该没问题,但是代表性……我只能说我能接触到的农村家庭还没有这样的。用这种文学写法,各个阶层都能写的很悲情吧,包括我们前不久讨论过的高校青椒也是如此。

陈柏峰:这样的家庭也不少,幸福很脆弱。

李晟:是,这篇文章就是让人感觉幸福很脆弱,不过这个家庭本身也更脆弱一些吧。我刚从常德农村回来,从简单的观察样本出发,似乎普通情况没这么脆弱。

余亮:我的看法是,个案有个案的价值。但是一个悖论在于:论农村问题文章只要能爆款传播的,都是无意中满足了都市网民圈的乡愁趣味,而对事情本身没啥帮助。想想前年王磊光那篇博士回乡爆款文章,基本属于同类,黄灯这篇更细腻,成为某种文学替代品(此文首发于文学杂志《十月》)。体现了文化研究者的知识结构和心性,更能和已经进城的小资读者产生共鸣互动。文中可以清晰感受到那种熟悉的味道:一边是国家,一边是资本,我们夹在中间很无力。

《乡村图景》一文作者黄灯婆家的全家福(2006年新年)

陈柏峰:你说得对,所以说是外部视角。作者觉得很惨,农民并没有。作者的视角有一定道理,也很有意思。(陈柏峰推荐了另一篇农村研究作品,附在文后)

吕德文(三农研究者,著有《乡村社会的治理》):此文蛮好,细腻。就三农研究专业而言,缺乏总体视野。当下农村和农民是历史最好时期。解决了温饱,大量家庭还迈进小康。须知,十多年前都不是这样。所以,强调悲情有那么点儿矫情。

支振锋(法学研究者,著有《西法东渐的思想史逻辑》):从经济上看,农民是处于历史上最好的时候。但是,从精神层面看呢?恐怕就不一样了。在传统上,家族虽然是压迫的工具,但也是很多人最后的依靠。可是在今天,小家庭都是脆弱性家庭。不管是在城市还是农村,除非是大富豪,一般的中产阶层以下,恐怕还是缺乏安全感的。当然,这是题外话了。家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察视角。现在社会的特点,就是家庭逐渐的小型化,碎片化,不稳定化,以前一直与之相适应的以家庭为基本单位的有机共同体消失,所以人们才有漂泊不定的感觉,才有更大的不安全感,以及焦虑感。所谓脆弱的幸福,大概也与之有关。

雷少华(国际战略研究者):文中提到结婚早,这个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19岁、20岁的妈非常多,真的是连自己生活都照顾不好,根本没法管自己的小孩,我当时发现了一个普遍现象,就是年轻一代的妈,根本就没有母乳喂养的思维,直接买各种杂牌的婴儿奶粉冲了就给小孩喂。我做论文去过全国不少省的农村,现在留守儿童的确是一个大问题。农村现在第二大问题是垃圾遍地,河道、田间地头,全部都是生活垃圾。很多地方新农村建设,道路都硬化,但是没有垃圾处理,由于现代生活方式改变,连蔬菜都是在市场上购买,商品包装袋、啤酒瓶、硬纸箱子,每天大量的垃圾,让农村青山绿水只可远观。

李晟:作者的外部视角,也包含了知识分子认为自己有责任改变这个家庭的状况吧。就是说,作者认为自己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也就有责任对家庭发挥同样的作用,把家庭从农村日常生活中解放出来,所以也就有很强烈的外部视角,而不是进入到农民自己的体验中去。而这个家庭恰好又存在自己特别的内在问题,所以外部视角看来就更悲情一些。

陈柏峰:也模糊触及了阶级生产问题。

吕德文:说农民安全感,现在也很好的了。几十年没有大的社会动荡,农民还可以有退路。当然了,社会价值的巨变是事实,可这不是农村问题。

黄灯嫂子带返乡的儿子在菜园

余亮:文章最后触及资本下乡问题,你们怎么看?

吕德文:资本下乡是很有问题,她只是提了一下。资本下乡倒不一定和土地私有化有关,但资本天然会排斥社群,加剧村庄瓦解和农民分层,社会关系前所未有地资本主义化,这才是巨变。

李晟:我倒觉得这种悲情叙述恰好可能会成为资本下乡的一种合理化论证,指出农村现在已经崩溃,只能靠资本下乡来解决。

雷少华:不必去从作者写作动机和手法去看农村,也许她讲的是一个案,不过现在农村的结构在资本、城市化以及更新一代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下,已经打得很散。本来把人民组织起来,是我党最大的能力之一。如今基层组织基本崩溃,人心也散了。老百姓身边的事情没人管,原有的血缘为纽带的宗亲势力也很弱化,年轻人更没有畏惧感,所以宗教势力趁机填补这个真空,很多地方赌博成风。

农村最大的问题,就是很多地方基层组织彻底崩溃,尤其是基层党组织已经名存实亡。公共建设没有人来组织和动员。我们学院被安排了一个扶贫乡进行对口支援。实际上国家给这个贫困乡的资金支持不小,但是根本没人愿意出功出力。国家给的道路硬化的资金,有利于每一户人家,但是农民不愿意出功出力。最后靠乡镇用威胁的办法,逼着每家出劳力,才完成了道路硬化,把国家给的钱才花出去。

研究社会学的新疆籍青年学者祖力亚提·司马义提出了一个有趣又动人的问题:

文中所述与费老《乡土中国》笔下农村的和谐田园生活是两个世界,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中国农村?

吕德文:费老的是,或者说两方面都不准确。费老的叙述不是说农村是和谐田园,他只是描述了乡土中国的基本制度构架。只是很多知识分子愿意从好的方面去理解而已。事实上,这些制度架构后面,存在阶级压迫等问题。所以,把费老的描述和毛泽东等人的观察放在一起看,农村才是真实的。

现在同样如此,说农村家庭脆弱是事实。可问题是,现在的农村已经是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十多年前农村温饱还没解决,有多少悲欢离合,只是没人去关注而已。现在大多数人进城了,有乡愁了,倒是关心起这些问题来了。所以啊,乡愁本身也是这个美好历史时代的一个缩影啊。

我们就用吕德文的回答作为这次讨论的结尾,更深的讨论和介入等待更多的聪明才智和实践能力。感谢王磊光、黄灯等分享自己的乡村经验,感谢青年学人脚踏实地的调查和讨论。每逢春节,人们的心中泛起乡愁,这也是中国人不忘故土的情怀体现吧,惟愿这情怀能通过新思想新技术新产业真正逐步解决中国的城乡二元结构问题。

黄灯文中配图:农村废弃的老宅

等风来解读:
资本下乡是对的,关键问题是下乡后利润怎么分配。不否认建国70年,确实亏欠了农民很多,土地的使用权是对他们倾向性的补偿,如果资本下乡真的是发展现代化农业,的确比一家一户的小农生产更安全,效率更高,产出更多。如果提升的这部分价值能有效回馈给农民,那么农民就有机会得到基本的保障。工业化的农业生产,如果再能留住劳动力人口,留守儿童,留守老人的社会问题更容易解决。
怕的是资本下乡的经被念歪了,农村出现赤贫人口,那中国社会离动荡就不远了。

附: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

作者|黄灯 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教授,从事文学及文化研究、批评。

编者按:年关将至,在外漂泊、打拼的朋友们又纷纷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当代文化研究网今天推送的文章,便是黄灯老师在这几年返乡之后有感而发,写下的《一个农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这篇文章从湖北一户普通农民家庭的内部深挖开去,有如纪录片一般,将家中三代人近十年来的命运变迁展现在我们眼前。在作者的叙述中,农村的养老和医疗、留守儿童、城乡二元结构等等,并不全然是学界平日里辩论的大词,也不是新闻记者笔下夺人眼球的故事。以农民儿媳的视角,观察一个普通家庭如何与残酷现实短兵相接,思索其家族命运变迁背后的偶然因素与深层原因,在困境之下继续追问“回馈乡村何以可能”……这种种努力,是黄灯老师这篇文章弥足珍贵之处。面对愈发严峻的社会现实,当“待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几乎成为我们每个人心底最深的无奈,希望这篇文章能够唤起我们更深的思考。

本文首刊于《十月》杂志2016年第1期,感谢作者授权转载。

一、现实所有的触角都伸向了这个家庭

写不写这些文字,纠结了很久。哥哥、嫂子及其家人的日常生存进入我的视线,是在结婚以后。这么多年,日子对他们而言是严酷、结实的生存,是无法逃避的命运和选择,我作为一个介入者,总认为文字是对其生存的冒犯。但正因为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介入者,并已内化为家庭中的一员,我再怎么冷静,也无法还原到一种完全旁观的心态。多年来,我们共同面对、处理、甚至正遭遇很多家庭琐事,这些真实的处境,和知识界、学术界谈论的农村养老、留守儿童、农村教育、医疗、农民的前景有密切关联。本文中,我愿意以一个亲历者的角色,尽量回复到对事件的描述,以梳理内心的困惑,提供个案的呈现,并探讨回馈乡村的可能。

我丈夫家在湖北孝感孝昌县的一个村子。2005年第一次过年回到他家,印象最深的就是嫂子。嫂子个子矮小,皮肤黝黑,长相粗陋。我暗自问当时的男友,“哥哥尽管算不上特别帅气,但为何找了这么难看的嫂子?”后来才发现,这种问题多么粗鲁无礼,对一个农村的贫苦家庭而言(更何况哥哥还有家族遗传病,后来才得知,父亲、二姐都因此早逝),能够找到一个适龄的女子组建家庭,已是万幸。事实上,美貌和帅气在农村的婚配关系中,其权重远远不能和经济条件、家庭地位相比。嫂子的家境也不好,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我认识她十年来,发现她几乎很少回娘家,也很少谈起家里的事。嫂子性格开朗,简单没有心机,和我一见如故,她也只比我大几岁,因此,第一次去给村里老人拜年时,很自然,我们竟然手拉着手。

当时,婆婆身体还不错,大约75岁,小侄子14岁,小侄女12岁。那几年,哥哥嫂子一直跟着四姐、四姐夫在北京工地打工,四姐夫是一个包工头,从老家找了很多青壮年劳动力,乡里乡亲,干活让人放心,自然,乡里乡亲也能通过姐夫顺利拿到工钱,互相之间都很信任。后来才得知,四姐夫当时赚了不少钱,他甚至在九十年代末期,就很有先见之明地在孝感市内买了土地,盖起了四层高的楼房。现在回忆起来,这几年竟然是全家最为安静、平和的日子,丈夫当时还在念书,无法像以前那样给与家里更多经济支持,婆婆因为身体尚可,主动承担了照顾侄子、侄女的重担,快八十高龄,依然喂鸡做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哥哥、嫂子为维持生计(孩子念书、村里人情往来、家人生病等必要开销),一直呆在北京工地,只有过年时才提前一月、半月回家,准备年货。这样,侄子侄女事实上就成为祖辈照顾的留守儿童,只不过,相比当下很多孤苦的儿童,因为能够得到祖母的爱,孩子倒也没有留下太多心理阴影。

情况到2008年发生了一些变化,哥哥、嫂子尽管在外打工多年,但年头到年尾的拮据状态让他们颇为失望,加上婆婆、公公年龄已大,已无法照顾好进入叛逆期的孙辈,这样,嫂子就决定留在家里,一方面照看老人,更重要的是管教孩子。嫂子在家种种菜,喂喂鸡,养养猪,我们按时给家人寄生活费,一家人无病无灾,日子倒也过得去。这样,哥哥、嫂子同时在外打工的局面,就变成了哥哥一人外出打工的状态。哥哥身体并不好,并不适合外出在建筑工地干很重的体力活,但待在家里,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来源,而孩子逐渐长大,老人年事已高,子女成家,父母善终的具体压力一件件摆在眼前。房子尽管98年在丈夫的资助下已经建起,但二楼几乎是一个空架子,没有任何装修,以致过年过节回去,都没有办法安置亲人过夜。但不管怎样,毕竟一家人还能过一种平平安安的日子,随着孩子们的成长,日子总是在走向好的一天。哥哥每次得知我们寒暑假要带儿子回去,总是提前从工地回来,杀鸡、宰鸭,用摩托车带儿子去镇上集市赶集,给儿子买各种夸张而廉价的玩具,公公、婆婆也极为开心,嫁出去的大姐、小妹,还有妻子早逝的二姐夫都会回来相聚,一家人倒也能感受到亲人相聚的温馨,只有四姐一家,因为姐夫常年待在北京,几乎很少回去。但这种平常、安稳的日子并未维持多久,就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并直接影响到了整个家庭的走向。

一件事是四姐的工地出问题。由于政府拖欠姐夫承包工程的付款,大量的工程欠款无法到位,直接摧毁了姐夫多年累积的家底,不但导致哥哥、嫂子跟随他们打工多年的工资不翼而飞(这笔钱几乎是他们整个家底,有将近十万块的劳务费,哥哥、嫂子一直指望这笔钱给儿子娶媳妇),而且因为拖欠工人工资,欠下大量无法逃避的债务,最困难的时候,甚至找我们借钱。大约2009年临近春节一天,丈夫接到四姐夫的紧急电话,说有人用刀架着他的脖子,逼他必须在当天还钱,求我们帮他解燃眉之急。姐夫在我印象中,一直经济算是宽裕,穿的衣服也挺括光鲜,很有农村成功人士的派头。几年以来,这是姐夫第一次向我们开口,但当时我确实不愿借钱,一则,手头并没有多余的闲钱等着帮助他们,而买房欠下的首付还等着年底归还,当时我们的经济状态几乎处于最紧张的阶段;二则,也因为他们拖欠了哥哥、嫂子将近十万块钱的血汗钱,对他们心生嫌隙,总感觉他们没有保障亲人最基本的利益。我向丈夫讲明了我的意思,丈夫也没有吭声,四姐被逼无奈,再次向我们打电话求助,面对危急情况,她也没有任何办法,事情明摆着,我们已没有任何退路,也没有任何选择,只得厚着脸皮找一个经济条件尚可的朋友借钱。尽管四姐当时承诺几个月以后还钱,但我知道,还不还钱不是她的主观愿望说了算,从借出那笔钱开始,我们就没有期待有还钱的那天。事实也是如此,此后几年,四姐一家的经济状况没有任何好转,她甚至几年都不敢回家,害怕村里那些曾经跟随姐夫打工的乡亲讨要工钱(我后来才意识到四姐一家命运的转变,对我们此后几年经济状况的直接影响,因为他无法归还哥哥、嫂子的工钱,哥哥嫂子再也没有别的储蓄,随着儿子、女儿长大,他们结婚、成家的大事,通过婆婆的叮嘱,就责无旁贷落到我们身上)。2015年,我在北京访学,曾经和丈夫去看过四姐一家。他们居住在北京一个极其混乱的城中村里,村子里污水横流,垃圾遍地,两间逼仄的平房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的尽头,为躲避别人逼债,几年来他们和外界断绝任何联系,四姐夫更是几年都不敢回家,作为独子甚至无力照看家中的老母,也不敢公开找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四姐在咖啡厅洗碗、两个女儿当导游来支付。想到九十年代,四姐一家最辉煌的时候,一家人的日子红红火火,没想到现在最需要经济支撑时,却因为政府拖欠工程款,不得不躲在一个隐匿的角落生活。

第二件事,也是更大的打击,则是妹妹的出家。在整个家庭中,妹妹的生活最让人舒心。她生得漂亮,又有着湖北姑娘的泼辣能干,初中念完后,去武汉打工,在工厂做临时工,认识了本厂一正式工并结婚。两人发展不错,因为结婚早,在房价还不到一千时,就买了很大的房子,女儿也聪明可爱,妹夫后来还当了副厂长。事实上,多年来,除了丈夫,妹妹同样承担了照顾家庭的很多重任。侄子、侄女、婆婆、公公的衣服、日常用品,几乎全都是她从武汉带回,哥哥、嫂子在武汉打工的几年,住房问题也是她帮忙解决。但最近几年,妹妹信佛,开始吃素,2012年暑假,她带外甥女去广州玩,也时常和我们宣传吃素的好处。仅仅一年后,2013年9月的一天,丈夫忽然接到哥哥的电话,说是妹妹已经出家,并且决断离婚,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就此遁入空门。尽管从信仰的角度,完全能理解她的个人选择,但事实上,当这种事情落到身边家人身上时,还是无法接受。妹妹和我同一年出生,正处于人生和家庭压力最大阶段,妹夫工作繁忙,外甥女刚上高一,她婆婆年事已高,自己的父母也是八十高龄老人。妹妹突然做出出家的决定,让全家人如坠冰窖。丈夫为了说服她还俗,连夜请假从广州感到武汉,又从武汉赶往庵里,但终究不为所动,一直到婆婆去世,我也未能在葬礼上见上妹妹一面。直到现在,那个热爱世俗生活的妹妹为何突然放弃红尘,始终是萦绕在亲人心中的不解之谜(我只是偶尔听起妹妹讲起她丈夫家复杂的情况,讲起公公对她的冷暴力,讲起懦弱胆小的婆婆对她的依赖,无助时总是抱着她哭),但既然她作出了决绝的选择,家人也没有任何办法。妹妹一走,直接受到影响的就是外甥女,外甥女原本内向的性格变得更为孤僻,仅仅念到高一,迫于社会舆论压力,就草草休学。想起2006年春节一家人的团聚,外甥女在田野采地菜时,跟随其他的表哥表姐在田野疯跑,红色的蝴蝶结在脑后摇曳生姿,一副活蹦乱跳的模样,那时,她是所有孩子中唯一在大城市出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没想到七年以后,因为妈妈执意出家的决定,竟然变成最可怜的孩子。除此以外,伤害最深的就是婆婆,婆婆因为女儿出家一事,怎么也想不明白,家里只要有人来,就开始念叨,原本硬朗的身体一蹶不振,在摔了一跤中风后,一直卧床不起,死前也未能见到小女儿一面。公公(继父)更是变得木讷,妹妹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女儿的出家也让他彻底失去了最重要的情感寄托,终日在村子里漫无目的的荡来荡去,脸上很难看到往日发自内心的欢颜。

四姐夫的破产,小妹妹的出家,直接碾碎了两个家庭的希望,也波及到其他兄妹,尤其是哥哥一家,原本经济基础就相当脆弱,在五六年的劳务费泡汤后,更是毫无根基。自此以后,全家兄妹再也没有像2006年春节那样,有过真正的欢聚。以前还有妹妹帮着分担家庭的重任,妹妹一走,我们就不得不承担更多。

除此以外,隐匿于家庭暗处的悲伤随处可见,我每次回到婆婆家,在和哥哥、嫂子或者大姐的聊天中,总能听到一些让人压抑的事情。2013年年底,侄子和本县一女孩网恋闪电结婚,哥哥嫂子极为高兴。但女孩嫁过来后,总是和嫂子闹别扭,性格也极其怪癖,后来才得知,她的家境也极为不幸。听说她妈妈在生下她后,被乡政府捉去结扎,一回来,就变疯了,根本就没有任何能力照顾孩子,而且还暴力打人,总是将身穿衣服撕破,没有办法,家人只得将她关在一间房子里,谁都知道这种惨剧和结扎有关,但没有任何人有力量去申诉惨剧的真相,而是任由命运的安排以最残忍的方式作用到一个普通的农家。我曾经问过侄媳妇,“有没有到乡政府反映情况?”她一脸的茫然,并未意识到一次失责的结扎手术对她的生活到底产生了多深伤害。只说小时候从来就没有人抱,都是在房中爬大的。我一直念叨向她打听更多情况,看能否帮他们维权,没想到前一向得知,她妈妈在疯病中已经去世,年仅四十多岁。

平心而论,哥哥、嫂子一家都是最普通的农民,也是最老实、本分的农民,他们对生活没有任何奢望,也从来没有想到通过别的途径去获取额外资本。他们所能做到的就是本本分分劳动,过一点安生日子。而在农村,像哥哥一家的情况非常普遍,守在乡村,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外出打工,有可能连工资都拿不回,但全家的基本开销,诸如孩子的念书、成家、房子的修缮和更新,老人的生病、善后,一样都不能少。尽管农村免除了农业税,近几年也推行了合作医疗,但和水涨船高的支出比较起来,实在是杯水车薪。可以说,中国无数的财富、希望没有多少途径流向他们,但社会不良的触角,诸如政府拖欠工程款、信仰危机所导致的价值观混乱、基层执行计划生育的粗暴和失责,却总是要伸向这个普通的农家,种种无声的悲剧最后总是通过各种渠道渗透到他们的日常生存,唯有认命,才能平复内心的波澜和伤痕。

二、看不到前景的家庭命运

2015年7月13日,卧床将近一年的婆婆去世,走完了她86岁的艰难人生。

在忙乱、悲伤、空落中给婆婆办好丧事,我突然感到维系整个家庭最牢固的纽带轰然断裂。尽管和婆婆在一起居住的日子并不多,但她的慈祥、宽厚还是让我感到一个老人的亲切和温暖,丝毫没有婆媳相处的尴尬和芥蒂(我对她感情认同更像自己外婆)。每次回家,她都极为开心,对于年幼的孙子尤其喜爱,孩子刚出生,她便买了很多糖果招待村里乡亲,并且总是将我们定期寄回的照片分给村里老人看。婆婆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能当官,最好当大官。在她眼中,再也没有什么比家中拥有当官的子女,更能改变家族的命运,儿子、媳妇空戴两顶博士帽子,甚至比不上一个乡镇干部或赚钱的包工头,更能解决家庭其他成员的实际难处。老人卑微的心愿更让我感受到她一生当中所遭遇的痛苦、屈辱,还有望不到边、无穷无尽生存的折磨和厄运。我知道,像丈夫这种家庭出生,通过念书得以改变命运,最后在城里找到一个安居之所的人并不少见,他们身后因为共同的家庭负重和压力,从精神面目、阶层气质上甚至具有某种共同特征,以致在各类社交群中,被城里或者家境优于配偶的女人冠以一个“凤凰男”的群体标签,并作为轻易不能下嫁的目标进行讨伐。我丝毫不否认作为个体的选择,与这种男人的结合意味着要面对更多,但这种来自社会单一舆论的道德优势,还是使我感受到掩盖在这个标签背后所蕴含的歧视、无奈和漠然,以及城乡二元结构给农民造成的不可逆式的生存劣势,怎样通过代际传递一直作用到婚恋层面,从而导致不可排解的天然矛盾。可以说,尽管农村出生的读书人通过个人努力得以改变身份,但只要和出生的家庭还依存各种血肉关联,那份深入骨髓的卑微、渺小、和人格的屈辱感,就会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逃出泥坑的幸运者尚且如此,留在故地的坚守者又怎么可能有更好命运?

事实就是如此,冷静下来想想,哥哥一家确实看不到太好前景。

首先是代际的贫穷已经开始轮回。在体力最好的时候,哥哥、嫂子当年丢下孩子外出打工,现在侄子、侄女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后,随着生存的压力变为现实,也不可避免要重复父辈的命运,踏上下一轮的打工生涯,哥哥、嫂子像当年公公、婆婆一样,要承担起照看孙子的重任。2013年年底侄子结婚以后,为偿还债务,过完年就离开新婚妻子,随村里去外省打工的队伍,成为泥水匠中的一员。运气好时,一年能够攒下一万多元,运气不好,或者多换几个工地,可能就只够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毕竟和父辈比较起来,侄子不可能像他们那样严苛节约,二十出头的年龄,和城里的年轻人一样,他迷恋各类智能手机,或者一些时尚的行头,光是这一笔开销,就足够家里开支半年。他也曾经考虑在附近的镇上找个事做,或者开个店,但不是没有成本,就是没有过硬技术,始终难以做成。客观而言,农村自身的生产已经难以形成良性循环,更多时候,获取基本的家庭开销,还是不得不以肢解完整的家庭结构为代价。这样,结婚、生子、外出打工、制造留守儿童,就成为了事实上的轮回。对哥哥而言,新的挑战在于,他老了以后,甚至会面临老无所养的境地,毕竟他的子女,没有一人通过读书得以改变命运,而他在半生的劳作中,也仅仅只是维持了一种最简单的生存,并没有给自己留下半点养老的资本,贫穷和贫穷的传递,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的宿命。

其次是留守儿童的后果开始显现。侄子、侄女作为第一代留守儿童,已经长大成人。侄女通过网恋,十九岁那年就结婚,二十岁就生了孩子,丈夫是一个比他还小一岁的本乡男孩。尽管已身为母亲,但侄女根本就没有身为人母的心理准备,更感受不到母亲身份沉甸甸的重任,怀孕期间,依旧维持以前的生活方式,猛吃方便面和饮料,手机更是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床头柜前堆满了方便面盒子和饮料瓶。孩子生下来后,甚至连棉纱的尿布,都不知道在哪儿买。我暑假看到她带着一岁不到的女儿,大热天里,就让她光着大半个身子,一身的泥巴和脏污也不管,我告诉她应该给孩子备用一点棉纱尿布,她开始一脸茫然,随后便很开心地告诉我,她让女儿几个月就开始吃冰棒,拉了几天肚子后,现在不管吃什么都没关系,但事实上,她女儿一直不明原因的高烧不退。和城里刚做母亲女性的谨慎、细致比较起来,侄女的无知、粗糙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她原本就是一个孩子,一个二十岁就做了母亲的孩子,爱玩的天性和母亲沉重的责任放在她身上,显得尴尬而又刺眼。我叫她买两本书看看,或者上网时,顺便看看育儿专栏的内容,她青春勃发的脸庞再一次转向我,“我明年就出去了,带伢是奶奶的事情”。侄子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妻子因为自小没有母亲的滋养和教导,也不懂得怎样对待孩子,孩子一哭闹,她就将几个月大的孩子丢在床上,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大喊大叫,很难有平和情绪,更不要说一个理智妈妈应该具有的淡定。加上侄子终年在外打工,她整天和嫂子相处,两人总难免因为家庭琐事磕磕碰碰,因此,也难以有好的心态对待刚出生的孩子。

不得不承认,和哥哥一代被逼外出的心态不同,侄子、侄女外出打工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相对贫穷固然是其选择外出的理由,但对于年轻而又过早当妈妈的女孩而言,很多时候,外出打工是她们逃避养育孩子的最好借口。在她们的思路和情感发育中,养育孩子的繁琐让她们苦不堪言,而过早外出对另一个孩子的伤害,根本就没有进入她们的视线。留守儿童缺爱的童年,让他们从小难以获得爱的能力,当他们长大到做父母时,这种爱的缺失,并不会随身份的改变,有如神助一般的得以弥补,爱的荒芜的代际传递,才是真正让人担忧之处。对比城市正常家庭孩子获得的关爱和良好教育,不可否认,另一种看不见的差距,已经将城乡差距的鸿沟越拉越深。但另一方面,因为多年在外的打工经历,侄子、侄女一辈的价值观念已经根深蒂固植入当下的消费理念。不论是穿衣打扮、结婚置业、还是日常起居,其风向标已经和城市孩子没有差异。侄子尽管婚前没有赚到过什么钱,但换智能手机的速度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其妻子网恋而成,让哥哥、嫂子安慰)。结婚典礼,甚至还请了乐队、车队,更不要说农村流行的三大件金饰(项链、耳环、手圈)。其所营造的气氛,和城里任何一个高档酒楼举办的婚礼没有本质上的差异,唯一的不同就是婚礼的背景是在一个并不富有的农家。面对如此的场景,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婚礼的排场,婚礼给女孩的彩礼和装备,在他们彼此暗淡的一生中,几乎就是仅有的一次出彩机会。而为此背下的债务,顺理成章成为一个新家庭的沉重起点。

再次是传统乡村结构已经失去内在坚韧扭结,经济的脆弱加速了乡风乡俗的凋零。以养老为例,尽管几千年来,养儿防老一直是农民最为坚定的信念,但这一朴实愿望,在严酷的生存现实面前受到了极大挑战。贺雪峰团队曾提到湖北农村老人自杀的现象非常严重,“笔者所在研究中心调研表明 ,两湖平原(洞庭湖平原和江汉平原)及其周边地区,是一个自杀率极高的地区,尤其是老年人自杀率,已经远远高于正常自杀水平。”(《试论农村自杀的类型与逻辑》,在《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第116期》)。陈柏峰在《代际关系变动与老年人自杀——对湖北京山农村的实证研究》一文中,再次强调了这一事实,“老年人高自杀率、高自杀比重、以及自杀率、自杀比重的高速增长,这都是不争的事实。这种事实的残酷性令人震惊。”(载《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4期)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几乎很难相信这么残酷的情况如此普遍。在婆婆生重病期间,不时有村里乡亲过来看望聊天,总是提到,农村老人得了病,总是拖着,能得到及时救治的情况很少(嫂子因为每天细心护理婆婆,及时帮她翻身、换药,得到了村里人一致好评,成为全村媳妇的典范),如果得了绝症,一般就是等死,有些老人不愿拖累子女,很多都会选择自行了断,有些儿女实在无法忍受这种长期的折磨,也会选择逐渐减少给没有自理能力病人的食物,最后活活饿死。以写作底层文学著称的作家陈应松,在其小说《母亲》中,以冷静、严苛的目光直视这种生存的真相,对此作了入目三分的叙述,我在阅读这部作品时,眼前总是浮现那些老人的身影,感受到他们面临生命终点之时的坦然和冷静。生命在他们眼中,并不具有特别珍贵的意义,活着,是卑微而麻木地活着,能够感受到的幸福纯粹来自生命本能和惯性,死去,也是理所当然的死去,在一个日渐寂寥而没落的村庄,这种无声的悲剧并不会引发人们心中的太多波澜。悲苦农民与生俱来的天聋地哑的悲剧命运,从来就难以从根本、整体上得到任何改变,多年经济发展的光鲜,除了让他们吃饱饭,并没有让其享受到和国家整体实力相当的体面和尊严。大城市的光鲜、城市有钱人的奢靡、成功人士的高大上生活,和同一片国土上的农村悲惨的处境无法产生太多关联。

最后,农村面临资本的侵蚀,虎视眈眈的社会游资通过官商勾结,已经盯上了农村最后的资源——土地。尽管关于农村土地私有化仅仅停留在讨论阶段,但在实际情况中,农村的土地已通过资本的运作被兼并。丈夫所在的村子在丘陵地带,风景算不上太好,几个并不太高的小土包,村里一条小河蜿蜒流过,为全村的农田提供基本灌溉。但近两年,不知哪里来的人,将村子里的土地圈起了一大块,河流也被迫改道,流入到私挖的池塘里面,模仿经济发达地区的度假村模式,修一些和整个村庄根本就不搭调的亭台楼榭和供城里人享乐的房子。事实上,因为周边旅游资源欠缺,并未有多少游客带动村庄经济,倒是因为河流的改道,已经直接影响到了农田的供水,农田被占,最后到底会导致什么后果,现在根本无法预料,而村民对此也漠不关心。对侄子、侄女一辈的孩子而言,反正种田已不可能给他们提供出路,农田被装扮成度假区的模样,反而能给他们一份心理幻觉。

若不是和丈夫结婚,作为家庭中的一员,亲身经历各类无法逃脱的日常琐事,亲眼目睹各种让人无语的真相,旁观者几乎很难体验到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在具体的生存和抗争中,到底要面临多少先天的劣势,他们的实际生活,和整个社会发展的大势到底要断裂到何种程度。种种真实的痛楚总是让我追问:造成这个家庭天聋地哑的困境,问题到底出现在哪个环节?回馈乡村,又何以可能?

三、回馈乡村何以可能

平心而论,尽管进入到理性分析,哥哥一家的前景充斥着灰暗和绝望。但每次回乡,哥哥、嫂子的精神状态还是让人放心、安慰。尽管手头总是缺钱,哥哥也患有先天的遗传病,但他们精神比我们要愉快很多,哥哥从不失眠,嫂子也从不唉声叹气。哪怕在婆婆卧床最艰难的阶段,嫂子还是毫无愠色的去干该干的一切,家里丝毫没有危重病人的压抑、郁闷。他们越是活得坦然而毫无欲望,越是对个人命定的困境毫无感知,越是对生活没有过多的奢望,我就越感到这种命定的生存是多么残酷,感到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有人要占有如此之多。而如何回馈家庭,对跳出龙门的家庭成员而言,几乎成为一种天然的情感选择。

冷静下来想想,关于对乡村的回馈,哪怕在国家经济实力如此强大的今天,在农村的家庭模式中,自古至今,其实一直停留在家庭之间的互助。我父母辈如此,到我这一辈还是如此,这一点,我的感受实在是刻骨铭心。我想起我的父母,半生以来,仅仅因为爸爸是一乡村教师,有一份公职,妈妈因为能干,家境比别人稍稍好点,就不得不接受无止境的帮助亲人的重任,几十年中,几乎有大半的精力都用来对付亲人的求助。妈妈一辈子对自己人生的总结就是“帮忙的没一个,麻烦的一大堆”,简单的一句,实在是她几十年来面对两边穷亲戚所发出的真实感慨。我童年的整个印象,不是爸爸的同母异父哥哥坐在家里不动,不拿到钱绝不出门的身影,就是妻子早逝的叔叔一有事情就来找爸爸的理所当然,要不就是多病的小舅舅腼腆但又坚决的求助,更有同父异母的姑姑过一段时间就会定期来娘家诉苦。这些亲人善良、淳朴、也有温情(姑姑临死前,知道爸爸去看他,都挣扎着要去抓她养的母鸡,让他带回去给小孩吃),并非要故意麻烦亲人,占到多少便宜,实在是生活在农村的悲苦命运,让他们一碰到麻烦几乎就找不到任何出路,向家里情况好点的兄妹求救,就成为唯一的路径。父辈的命运如此,几十年后,尽管改革开放的大旗已经招展几十年,国家的财富已获得巨额增长,亲人中间也不存在温饱问题的成员,但随着新的困窘的出现,我和丈夫所面临的情况和父母并无二致。

摩罗在《我是农民的儿子》一文中,曾经感叹,“所有的农民都本能地希望通过儿子进城改变家族的命运,可是所有这些努力都不过是复制电影上流行的‘你撤退,我掩护’的故事模式,留下来作为后盾的不堪一击,固然难免一死,逃脱者面对亲人的沦陷更加无能无力,也只能痛不欲生地仰天长嚎”。我作为一个农民家庭的儿媳,身处其中,实在能体会到这种痛楚中的无奈。丈夫和任何一个通过求学改变命运的农村孩子一样,在城市的生活从来就不以追求享受为前提,甚至用在他身上的正常开销,在他看来都是一种负罪,与生俱来的家庭阴影深深渗透到他的日常生活中,他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多少交际,更谈不上特别嗜好,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书,过着一种在别人看来寡淡无味的简单生活。他性格沉默,不爱多言,他愈是沉默,我就愈能感受到过去家庭所施加给他的痛苦和压抑的深重,他像一条运气很好的鱼,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游出了这个令人绝望的家庭,但这种逃脱的幸运并不能给他带来发自内心的快乐,他所出生的原生家庭就像一个长长的阴影,只要还有家庭成员处于不幸和痛苦中,逃脱的个体就不可能坦然享受生活本该具有的轻松、愉悦,一种血肉相连的痛楚,总是无法让他对有着共同成长记忆的亲生兄妹的困境视而不见。尽管自身背负房奴、孩奴的压力,他从来就觉得回报原生家庭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更何况,家中老父老母的日常起居事实上也是留守家园的兄妹照顾更多。因此,家里任何人经济上求助于他,除了默默接受,从来就没有任何回绝的念头。结婚多年以来,在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中,我也时时为丈夫背后的庞大家庭,感到沉重压力,有时甚至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感,但相比经济的困窘,更让人难受的还是情感折磨。我难以回避一个基本事实,如果连我们都不去管他,连他最亲的人对他所遭受的痛苦都能视而不见,那还有谁会对哥哥、嫂子一家伸出援手?可是,逃出乡村在城市立足的人,同样面临各种实实在在的困境。杨庆祥在《80后,怎么办?》一文中,认真剖析了80后中逃脱农村在城市打拼一代知识精英的深刻困境,对70后一代而言,尽管情况没有如此惨烈,但实际上也仅仅只是抓住了房价刚刚失控之初,及时当上“房奴”的幸运,当中年困境如期来临时,他们所面对的生存、事业压力从来就没有减轻半点。所能给家里的帮助,也无非是从有限的工资中省出一部分开销,如此微薄之力,到底又能在多大程度改变家庭的命运?摩罗11年前提出的问题,“改变农民的命运究竟是靠应急的政策还是更需要社会体制、政治体制的配套改革?如果农民享受不到更好的教育资源、如果他们不能在一个平等的政治构架中享受到所谓国民待遇、如果他们不能在一个开放的社会体制之中以自己的声音和力量来维护自己的权利,那么,谁能保证他们的命运能够得到改变?谁有那样的能力和良知成为他们的救世主?”(《我是农民的儿子》,载《天涯》2004年第6期)直到今天依然没有答案,而且也看不到答案能够兑现的一天。

我由此想到这样一个群体:通过个人努力,进入城市,得以改变命运,并拥有相应权力,在现实诱惑下,最终走向贪腐之路。我想到,对他们而言,对一个从小物质匮乏到极致的人,必然在拥有机会以后滋长更为膨胀的欲望,因为他深知一种来自身份差异的残酷真相,有作家通过文学作品,曾表达这种人物的真实想法,“既然机会这么多,那么赶紧捞上几把吧,否则,在利益分化期结束以后,社会重新稳固,社会分层时期结束,下层人就很难跃上上层阶层了。”事实就是如此,逃出来的家庭成员,若无法通过个人力量改变家族命运,那么,此生便几乎永无可能。我在村子里,也常常看到一栋栋废弃的房子,一打听,这种情况,一般都是举家搬往城里,再也不可能回到乡村生活的家庭。我所出生的湖南老家,也有一户仅仅是通过参军得以改变命运的军官,利用各种关系将两边兄妹的子女全部弄出去,甚至27岁初中都未毕业的小舅子都能弄到部队当兵,转业后再通过关系,安排到公安局。与他们相比,我和丈夫实在是为家庭贡献最小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契机和资源可以从根本上改变亲人命运,甚至大外甥女大学毕业,连给她找个好工作都帮不上太多忙。正因为意识到权力的重要,婆婆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他的儿子没有当官,她老人家凭借想象,将博士的头衔兑换为看得见的官职,却不知道这个群体的实际生存境况。无力帮助亲人的内疚,越发让我感受到农村家庭难以改变命运的结构性困境。在这一点上,摩罗的感慨让我深深共鸣,“在所谓现代化过程之中,农民已经付出了非常惨重的代价。我再也不敢指望那些兄弟姐妹能够在继续现代化的过程中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明天的命运只会跟昨天的命运一样严酷。在大政府、小社会的境遇中,成为卑贱的垫脚石是弱势群体的唯一宿命。”

既然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助,无法达到帮助弱势家庭过上更好生活的程度,改变留守乡村哥哥一家的命运,从国家和政府层面而言,最好的途径自然是通过教育。而摆在面前的事实是,乡村的教育资源已经凋零到无法直视的程度,侄子和侄女在条件极为简陋的乡村中学,连初中都没有办法坚持念完。丈夫曾历数过和他同龄的读书人,在村里上过大学的就不下七八个,但到侄子、侄女辈,和他们同龄的孩子,如果父母不早早将子女送往县城或孝感的初中,连高中都很难考上,就算农村的教育条件能够和城市媲美,留守儿童的先天缺失,父母素质的差异,都让他们仅仅在起点就构成了无可挽回的劣势。社会的结构性差距已经在这个家庭兑现,对哥哥、嫂子、侄子、侄女,他们的孩子而言,通过念书,社会再也不可能给他们提供如丈夫一般改变命定人生的机会,逃脱乡村、跻身城市的简单而朴素的愿望,在下一代的身上终将如海市蜃楼一般缥缈。不从根本上促进一种更为持续的发展,和我们曾经同呼吸、共命运的亲人,必将在撕裂的社会较量中,被彻底抛入尘埃中的生存,无从反抗,也毫无声息。

最后,我想说。尽管对于底层的书写,我一直心生警惕,但刻骨铭心的感受,还是让我担心这个世界的声音将变得无比悦耳,当像哥哥这种家庭的孩子、孙子再也不可能获得任何发声机会,关于这个家庭的叙述自然也无法进入公共视野,那么,关于他们卑微的悲伤,既失去了在场者经验的见证性,从而也永远丧失了历史化的可能。而我今天所写下的一切,不过以一个亲历者的见闻,以一个农民儿媳的身份,记载我与他们之间偶遇的亲人缘分。

2015年11月3日

陈柏峰推荐:

农村底层孩子:我们老师是被社会淘汰下来的“产品”(深度精选)

原载《中国青年报》,原题《乡间底层孩子的日常抗争:“反学校”文化是如何形成的》

作者| 李涛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博士后

【原编者按:每一个个体最平凡的日常经历都应该成为这个国家历史档案中刻骨铭心的珍藏,以留守儿童为代表的每一个底层孩子都在用他们的亲身经历书写着未来中国。

然而,今时他们的日常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们懂得真实的他们吗?他们真的如目前媒介所公开描摹且日益定型化于公众头脑中“弱者”的标签式形象吗?那些被公开化的“个人梦想”究竟是底层孩子们的“真实”表达,还是被外界舆论建构而越位臆断的“虚假代言”?】

农村老师收入差、地位低的尴尬现实使少年们不断强化了读书无用的逻辑,少年们对读书有用与否的衡量,直接换算成现实的经济收入和地位。

抗争“知识权威”  被瞧不起的农村教师

乡间少年对他们所能接触到的唯一的“知识代言者”——底层学校中的教师,更多的是“瞧不起”。云乡学校的乡间少年们用极具蔑视的口吻向笔者描述了他们的老师:

一是农村老师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大人物”。正如云乡学校九年级男孩张洋所言:“他们算什么呢?在这个社会里绝对属于被淘汰下来的‘产品’了,在社会上也没什么尊严,所以就只有在我们面前装装权威耍耍威风而已。我敢保证:在他们那批同龄人中,我们老师绝对是成绩最烂的差学生,否则他们也不可能到农村学校里来当老师。”

二是农村老师收入差、地位低的尴尬现实使少年们不断强化了读书无用的逻辑,少年们眼中的读书有用与否的逻辑被直接换算成现实的经济收入和地位。“他们在我们面前总是自以为高人一等,以为他们的价值观都是正确的,其实傻得很。这个社会成功就是看你钱多钱少,说那么多也没见他们赚多少钱,还总是自以为是地让我们向他们学习。说实话,他们每天赚的钱还不如我们村里出去给人做‘刮大白’的赚的多呢,他们一天在学校里‘装’的多累啊!”云乡学校九年级男孩叶顾这样描述他们的老师。

村落中有的老师偶尔向他们的学生透露自身菲薄的真实收入仅仅是希冀少年们更加努力学习,以图将来能出人头地,走出村落,但事实却往往适得其反。在中国村落通过外出务工而与外界市场联系起来并逐渐富裕和日渐分化的当下,农村老师作为在底层社会中的“知识的代言者”角色,往往会被作为村落“读书无用”舆论的具象承载和天然论据。

三是农村教师因为单纯的学校环境和日复一日的重复教学,往往会显得外部关系简单和社会能力不足,而乡间少年往往无法从老师那里获得真正感兴趣的外界现实与社会知识。为防止少年一旦从教育筛选轨道和分流体制中被淘汰而沦为无法在现实社会中谋生活的“书呆子”,父辈往往会或隐或明地有意识灌输真实社会生活中的“潜规则”与“生存法则”,而这些与老师所提供的常规价值观相悖,这成为少年在观念和行为上不屑老师的背后支撑力量。

“拜托,他们的社会知识真的少得可怜,我敢保证他们如果到社会上去混肯定还不如我们吃得开!”“他们总是斤斤计较一个问题,一点也不懂妥协。我能解开这道数学题,背下这个英语单词,就能活得更幸福吗?”

这种观念上的无用性肯定导向了乡间少年们对学习的抗拒,从而直接为底层再生产预演作好准备。

抗争“关系权威”  课堂中的混乱

九年级的英语老师肖翩和数学老师李刚意见一致地在下课后向班主任刘阳抱怨:“你们班如果再不采取强制措施,仅有的几个有机会升上普通高中的学生绝对没有希望了!一想到要到你们班上课就头疼,真不想给你们班上课了!”

刘阳随后走进教室,严肃地让全班同学各就各位,嘈杂的教室在干预下渐渐变得鸦雀无声,随后刘阳再次向全班同学发出警告:“说了多少次了,你们如果谁要是不想读了,就直接背起包包走人,别在这里给我当混世魔王,你浪费自己生命就算了,别浪费其他人生命……下次谁要是还在课堂给我捣乱,我不想再请家长了,直接给我滚蛋……”班主任讲完这段狠话便冲出了教室,随后九年级少年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该玩玩、该乐乐,有部分少年小声调侃:“拜托,谁浪费谁的生命?麻烦‘熊猫哥’(九年级少年给刘阳取的绰号,因为其体型很像电影‘功夫熊猫’)别来浪费我的生命!”

英语老师肖翩实在不想给这帮“讨厌”的少年上课了,一再请求笔者帮忙代一周课。当笔者第一次走进九年级课堂时,新鲜感让平时上课只是睡觉和相互打闹的38名孩子集中起注意力。

两天以后,这帮少年就渐渐进入到正常的课堂学习节奏之中。笔者刚刚转过身写下一段英语长句,少年就在笔者的背后将一瓶白酒传来传去,一人喝一小口;笔者转过身来,他们故意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随后,有的少年开始在课堂上睡觉且不时打出一两声呼噜引起全班哄堂大笑;有的则坐在椅子上摆出各种不屑的造型望着窗外的高山发呆;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在折各种纸花;有的津津有味地看着动漫口袋书;也有人故意迎合课堂节奏,等待着一个词语或一句话从笔者口中说出后,无厘头地来一段调侃,故意博得全班大笑;也有人在回答课堂提问时,把这个机会当成是个人喜剧表演时刻。笔者估算,如果真正要维持正常的课堂纪律,那么一节40分钟的课至少需要花费30分钟以上,而仅有的稍微安静的几分钟不过是乡间少年们玩累了的时候。

笔者曾任教于某直辖市一所著名中学,几乎从来不会单独花时间去专门干预一堂课的纪律。但是在云乡学校,笔者只能在低度纪律管控中展开教学,很难在40分钟课堂内完成合理的有效教学。事实上,乡间的大部分少年也并不在意老师究竟如何讲或讲了什么,真正能专注听完一节课的少年寥寥无几,还常常受到其他少年的干扰。

一周的代课即将结束,这帮少年在课堂中更是闹腾,笔者几乎要用声嘶力竭的吼声来随时干预课堂纪律,但效果仍然不佳。

笔者与英语肖老师交流后获知:原来这帮少年的课堂表现已经是很给笔者“面子”了!在肖老师的课堂上,有的少年居然敢于公开抽烟、喝酒和顶撞老师。

抗争“时间权威”  反规定性的日常作息

对于大部分进行过农村学校布局调整的农村地区来说,在村校和教学点被撤并以后,乡中心校几乎承载了底层区域中唯一的社会教化功能,而寄宿制则成为乡校中的主流选择。

寄宿制学校内部的日常管理是准军事化的,它将一天所有庞杂的学习和生活要素都编码在极度狭窄的每一寸压缩时间段内。在这些局部性片段状的固化时间段中,乡间少年们的观念习得和行为塑造都必须处于学校管理者随时可预控的合理范围之内。

在作息时间表中,学生和教师之间的日常语言和身体行为都被严格限定。少年们总是不断地向笔者抱怨:“学校的作息时间太紧张了,每天早上6点钟就要起床,而每天晚上9点钟就要睡觉,你说学校是不是疯了?”笔者反问:那你们为什么不按照学校规定的时间表早点休息,早上才好准时起来呢?得到的回答是:“晚上我们总得相互聊聊天啊,大家照课程表上了一天课了,就像坐牢一样,睡眠时间总不能再管了吧?有时候我们还会故意说话惹生活老师来,刺激嘛!”

少年们对时间表设置不合理的抱怨,事实上并非是真的要在作息时间安排合理与否上展开辩论,其背后实质上是对学校官方支配性时间权力结构表达反抗,反抗表层上是以追求“自由”和“刺激”为目的,但实质上却是在对一套他者化官方规则表达拒斥的同时寻找独立真实的主体性“自我”。

对身居农村的底层学校而言,他们清晰地知晓只有在权威性的时间控制上花费更多精力,让底层孩子花更少的时间去玩乐、花更多的时间去读书,才能在城乡同等化的教育筛选轨道和分流体制中不至于被过早地淘汰。然而,少年们对于底层学校管理者这种“良苦用心”的紧凑性时间制度设计充满了主体性的愤怒,他们事实上在用身体行为表达对这种隐性时间控制权力结构愤怒的同时,也加速了自身底层再生产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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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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