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纪苏:博雅or老炮

来源:作者博客

2016-04-05 08:40

黄纪苏

黄纪苏作者

中国社科院研究员

【博雅学院自诞生之日起,就饱受争议。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重视“实践检验真理”,小范围试点也是政策法宝之一,因此,对于在教育领域的小范围认真实践,不必一棍子打死,但也不妨听取一些批评意见。

今年是个冷冬,却不乏热点。点一是贺岁电影《老炮》,点二是中山大学博雅学院的年终总结会。两点看似无关,但连成的直线,正是串连了中国诸多问题的那根轴线。这轴线,就是君子与小人的变迁。

“让一部分人先X起来”的跑道上,两条腿输给四条腿是很快的事,两条腿变成四条腿是迟早的事。至迟到1990年代商品大潮之后不久,“真”小人就差不多罢黜百家,成为中国第一大姓了。“真小人”的世界是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场,战争的广度、深度、烈度丝毫不亚于过去的“阶级斗争”,但响度(电脑字库里还真有这词)确实比不上。战争没爆发的时候,人人都怀揣凯歌高奏的预期,有的甚至担心居室面积太小,将来战利品没处放。但随着战事转入持久,挂彩的越来越多,呻吟便开始侵蚀战歌。

到近几年,无论是上班打诈骗电话下班还得用地沟油给儿子炸鸡翅的角色,还是拿下豪宅叉腰站露台上呼吸pm2.5的角色,都开始抱怨这个世界小人太多、君子太少了。中国的价值环境终于触底,接下来该是“君子”的回归了。但君子都快斩草除根了,到哪儿去弄呢?中山大学博雅学院和电影《老炮》分别指出了两个方向。

博雅学院瞄准的是精英方向。从起源上说,liberal arts中的liberal就是古希腊社会中在奴隶背上信步的自由人,arts是这类人需要掌握的技艺,或“三艺”或“四艺”或“七艺”说法不一,有点类似同时期周代贵族子弟即“国子”们所习练的“六艺”。现代西方的博雅教育没那么精英,但中山大学博雅学院培养“大学问家、大思想家”的目标,给它摆“精英主义”桌牌只怕都委屈人家了。

我不了解该院的学生都是什么家庭出来的,也不知道他们学了拉丁文、希腊文到哪儿去挣饭钱。也许人家是先有钱后任性,就像贾宝玉专心诗词歌赋,或西方富家子弟多修考古学艺术史而不是财会电脑编程。也许人家是先任性后有钱,中国就业市场的某部分没准儿正缺这样的专门人才呢。

甘阳先生多年前有篇宏文《自由主义,贵族的还是平民的?》,我没想套用这个句型试问中山大学的“博雅学院”属于哪种。还用问么?闻就行了。

精英教育本身不是问题,高等教育本来就是为社会造就各类精英的。问题是,精英教育(尤其是社科人文)能培育出中国社会亟需的君子,或用甘阳先生的话,培育出“有灵魂”的人么?从实践的角度看来是不行的。

精英属于目前中国灵魂最欠缺的人群,原因很简单。第一,他们当坏人的机会实在太多了,每天一睁眼各种花枝招展的坏事就堵门口等着他们干,门两边的老子庄子语录、书柜里的这全集那选集根本拦不住双方一拍即合。

第二,拦不住倒也罢了,不少精英的大课小课还火上浇油,讲解贪得无厌怎么合情合理,贫富分化如何天经地义。上肢已开始当下肢用的精英、预备精英有了理论的支持,就像是老虎叼着三证一路下山。要想获得本事、能耐、才学,找精英指点门径是没错的,但要培育有灵魂有心肝的君子,就别向他们缘木求鱼了。至于博雅教育,也没什么特殊之处。我想读点史记汉书荷马拜伦,增加点教养、改善点谈吐、追女友的时候别把“圣-桑”说成“圣一桑”,就算不辱使命了。

古时候博雅教育特重修辞,其实今天它的主要功能大概也就是修辞。在中国大社会阶级分化剧烈、学术小世界也不甘落后的形势下,能够跟拉下脸来的利益结构及等级体制进行真正对话的,只怕越来越会是门牙而不是唇膏,是巴掌而不是指甲油。当然了,“修辞”功用再小也是功用。那位“青椒”在“斯文之地”出手之后居然不忘斯文,在微信中辨“清玄”、申“侠义”。而博雅学院教师的集体抗暴声明,怎么就没想着也出份拉丁文的弘扬一下“古典学”呢?

我挺想知道该院学生家长怎么看这事。家长既然是中国家长,想必不乏虎妈鹰爹。既然是虎妈鹰爹,想必希望孩子上的是一所变相武术学校,博雅人文其表,黑煞掌红砂掌其里。怀着这样的初衷翻阅孩子的教材及作业,想必家长会疑虑重重,怕下一代读孔丘、苏格拉底等往圣先贤读傻了,将来到社会竞争场上净吃亏不占便宜。所以我怀疑对于此次事件,这些家长在慨叹唏嘘之余,没准也有几分庆幸,庆幸当着孩子的这通打,把中国社会的本相打得一丝不挂,也把为人父母的顾虑打消了。其实,我浏览中山博雅学院一些学生对事件的评论,深感别看同学们年纪轻轻,在世故、势利、依傍等科目上都已是正科副处的水平,不会吃亏的。

《老炮》寻找君子,没走精英路线,走的是半草根路线。管虎、冯小刚都是艺术精英,艺术精英这几十年拥抱“真小人”、开发“下半身”,对中国世道人心的一路下行出力不少。不过,艺术精英的这段经历倒也有个好处,就是让他们不像学术精英那样盲目崇拜自己,到了时移世易该把真君子找回来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去隔壁的798、宋庄之类地方竹篮打水做无用功,而是放眼精英阶级之外。他们走进北京破落的胡同,在那儿物色到了破落的老炮。

“老炮”的“炮”指“炮局”,公安局的俗称。“老炮”就是老进局子的少年黑社会。文革前和文革中,这些“大喇叭”“牛屁股”“骚猫猫”通过“刀子板儿带”建立了“玩新街口”、“玩后门桥”的霸权体系,定期吃佛爷(小偷)的税收体系,以及一人带好几个“婆子”“圈子”的媵妾制度。

到改革开放之初,老炮们到岁数没法玩了,记得有回在胡同口听女老炮“马虱子”跟男老炮“土豆”说,“哥们现在收了”。这些——用当年的话——“大狱里出来的”,先是拉着板车、后来骑着摩托冲进主流社会,感觉就是一群替市场经济踩雷开道的牛魔王。他们趸西瓜、倒仔裤、开台球厅、倒卖外币,虽然都是小本生意,交易额微不足道,但因地处街边闹市,紧贴社会大众的感官(不像权贵“官倒”一般人很少见到),其无行无信的架势、无法无天的劲头,理所当然地兼任了初期打砸抢资本主义的标志性狐臭。小说《顽主》就是这群“真小人”的标准像和宣言书。

后来由于外部环境及自身条件等诸多原因,老炮们的生意没能做大,他们的人生在喝酒、搓麻、溜鸟、把妹的流光中越走越窄,有的甚至窄成了低保户。天气好的时候街头巷尾戳那么两位,远处看像是看车的,近了听像是坐过八抬大轿的。他们是半草根,但不是真君子。

《老炮》是我这两年看过的最为出色的电影。它对当今世相及各种嘴脸的刻画准确生动,极富现实主义魅力。这并不算难得,难得的是管虎、冯小刚居然从那路“真小人”中捏咕出一个有可能进入当代电影史的“真君子”。

说六爷“君子”,没用今天的标准。今天这一个个的见钱人变——无论熟人亲人都是仇人;见势性变——有回有个七品官在厕所里跟五品官说话,那种“臣妾”的语音语调吓得我以为进错门了呢。按照这些人所形成的道德标准,只要少出门多睡觉差不多就能算仁人志士了。

说六爷“君子”,用的是从前的标准,他不但“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还超越了江湖伦理,诸如举报贪官、啤酒打算卖平价,已经上到“公平正义”的层次,是“替天行道”的意思了。这显然不是现实主义,现实中老炮们不会这样。这是浪漫主义,是面对现实的哀哀跪求,浪漫主义慷慨出手拉现实一把。

现实中的老炮虽没资格做现实中的君子,但有条件做艺术中的君子。

首先,没能挤进精英阶级的老炮们沦落在城市的犄角旮旯,远离社会的聚光灯已经多年,这给了艺术家想象和创造“老炮”的更多自由,也给了观众相信并接受“老炮”的更多理由。成天出镜又成天出事的上层精英就没这条件,谁讴歌他们谁等于恶心公众、寒碜自己。

其次,与老炮横向关联的老北京平民/贫民,确实从八旗那儿辗转继承来一些贵族的清高。“别看爷穷、爷还就不尿你这号的”那股子艮劲儿,虽经现实社会的雨打风吹已经残破不堪,但被艺术家像残门墩旧炕桌一样收去拾掇好了换个地方一摆,就成了精精神神一东西。再者,跟老炮纵向关联的昔日侠盗,他们的哥们义气、江湖诚信虽然虚多实少,但早已深入人心,为老百姓喜闻乐见。这些——当然还有别的——有利条件,跟时代的需求先是眉来眼去,后经王婆似的艺术家老练的撮合,最终幸福地走到了一起,诞生了银幕上久违的“真君子”。

博雅or老炮,这是个什么问题?

责任编辑:陈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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