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伟:浦东开发,可不是把一片农田变成城市……

来源:观察者网

2020-04-18 08:30

黄仁伟

黄仁伟作者

复旦大学一带一路及全球治理研究院常务副院长

【导读】 1990-2020,上海浦东开发开放30年。 30年前,浦东开发开放与全球化浪潮完美契合;30年后,全球化正面临重大考验,浦东开放、中国开放仍在行进中。 30周年之际,国际形势也正在发生深刻变化。一场全球性的公共卫生事件,可能给我们的纪念行动,增添更多的思考和更广的视角 对此,观察者网邀请复旦大学一带一路及全球治理研究院常务副院长黄仁伟教授聊聊上海开放的下一段路程,谈谈中国与世界的关系。

【采访、整理/观察者网 朱敏洁】

观察者网:黄教授,您是亲眼见证了浦东开发开放的,当然这段历程现在仍在进行中,甚至已经进入新的阶段。自2018年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以来,中央对上海赋予了更多使命,比如加快建设自贸新片区,开放金融服务,进博会等等,您对这一系列的试验如何评价?当然,外界担忧和质疑的声音还是在,譬如金融开放的冲击,自贸区如何试验的问题,您怎么看,哪些层面还需调整?

黄仁伟:首先,我们要认识当时浦东开发开放的战略定位,这个战略定位是把中国最重要的一块经济,也是中国计划经济的最后一个堡垒向世界开放,同时把上海的最后一块大空间开放。

在浦东开发以前,上海城市发展主要在浦西,浦东几乎没什么大的发展空间。1990年4月,一个是计划经济的最后堡垒,一个是上海发展的最后空间,正式宣布向世界开放。这一举动,在邓小平的整个开放战略中是最重的一笔,从深圳特区到14个沿海城市开发,到上海浦东,而决定浦东开放开发的时候,就是决定中国搞市场经济的时候,也是中国和世界市场完全连接的时候。在空间上,浦东是两个大的扇面,即中国内地和世界市场,两个扇面在这里交叉重合。所以,这是浦东开发开放在时间、空间上最重要的意义。

从此以后,中国经济和世界市场越来越高度连结,这个连结是中国崛起的最重要一步。如果中国没有同世界有如此巨大的连结,能有如此巨量的国际资金、国际技术进来,同时中国商品大量涌向世界市场,中国很难能达到今天的高度。

1990年4月18日,李鹏在上海宣布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开发开放上海浦东的重大决策。《解放日报》头版头条

从这一点来说,邓小平的浦东开发开放决策,对中国命运是决定性的一招。这30年来,中国开放程度越来越大,从一般的商品开放,到生产链的连结,再到大规模的体制性参与——WTO,最后到金融开放,浦东又站在了中国金融开放的前沿。每一步开放都有风险,每一步开放都不是绝对有把握肯定会赢;开放就有风险,但是每开放一步,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就上升一大台阶,每开放一步,中国的财富、人民的福利就会增长一大块。所以,风险和中国发展的总量,孰大孰小,我们就能看出来了。

30年来,走了这么长一段路,浦东上了好几个台阶,浦东新区,东西联动,2001年加入WTO,2010年世博会,2015年自贸区,到如今随着世界形势发生新的变化,自贸区深度不断加深。最近,世界形势发生新的变化,但是每一次大的变化都是浦东向前走了一大步,浦东向前走,带动全国向前走。

当然,跟90年代比,我们现在条件好多了,但是我们也要看到浦东的任务越来越重,难度越来越大,风险也越来越多。所以,还是要用当年浦东开发的精神,每一次都是一张白纸,每一次都要画最新、最美的画。浦东画好了,在全国可复制,让先行先试的经验在全国开花结果。

观察者网:您提到的世博会、进博会、自贸区等各种开放性试验、举措,这是国家在开放层面赋予的任务。那么,现在除了这些之外,中央还将长三角一体化的战略任务放在上海肩上,用意何在?这些不同的任务之间是否存在一条连贯脉络,上海如何来承接好其间的关联?

黄仁伟:邓小平在选择浦东的时候就说了,把浦东搞起来,就能带动长三角,带动长江流域,再把整个全局带动起来,这是了不起的远见。所以,浦东开发开放从一开始就和长三角完全连在一起。我们知道上海周围有一批“小老虎”,以昆山为首,张家港、吴江、常熟,都是全国百强县排名前10位;还有嘉兴,再远一点的,宁波、无锡、常州,现在南通也起来了。国际资本进入浦东,浦东装不下这么多,这些资本就马上在长三角一带扎根。不仅资金进来了,关键是整个生产链条进来了,在这一片形成了巨大的产业群。现在全世界产业群最密集的地方,就是珠三角、长三角,长三角还更大一些。比如昆山的半导体产业,所有零部件都可以在那里生产。长三角发展起来以后,约占全国出口量的百分之二十几,占全国引进国际资本近百分之二十几,全国GDP的百分之二十左右,但是长三角人口大概不到10%,土地面积不到3%。

今后,要进一步带动整条长江经济带,长江经济带实际上是由好几块组成的,但在世界范围内来看,它就是一条经济带,只是还没有充分发展。如果都能达到长三角的水平,整条经济带的巨大活力就调动起来了。不过,长江经济带本身还有另一个任务,就是保护长江。所以,浦东就是要把自己的能量向这片区域、这条经济带输送,向上游转化成当地发展的动能,最后打造成全世界最大的制造业地带。这已经是不可改变的趋势了。

观察者网: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的话,浦东开发开放好像已经抽象成了一个更广泛意义上的概念,而不仅仅是上海浦东这个地方。

黄仁伟:从一开始,开发浦东就不仅仅是为了把浦东这片农田变成城市,也不是造几栋楼把拥挤的浦西居民分过去,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刚开始,很多人就这么理解,“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这是很陈旧的想法。浦东开发是分几个区块进行的,陆家嘴金融区、外高桥保税区、张江高科技园区、还有金桥制造业加工区这四大块,当时觉得这四块已经很大了,但短短三年多就装满了,还往外溢,那就把浦西的漕河泾、松江都带进来,还是不够,再延展到长三角。起初就是这么几颗种子,在黄浦江边上拉了四个点,现在这四个开发区早就装满了。

但很重要的一点是,浦东开发开放从一开始就确定了一个高标准,国际资金一定要符合高标准才能落地,同时让更多的资金从这里向别的地方流动。看似开发了一个浦东新城区,实际上从经济学来讲,是要素向浦东、上海集聚,并向全国辐射,现在也向世界各地辐射了。过去完全是吸引别人进来,现在也开始对外辐射。整个浦东代表着中国经济的21世纪,在20世纪90年代打好基础,21世纪则成为中国经济的原动力,就像一个发动机产生的能量,向国内外辐射。

观察者网:谈到开放,肯定要谈市场准入、营商环境等等,去年10月世界银行发布《全球营商环境报告2020》,中国排名跃居全球第31位,比上一年提升15位,上海无疑对此作出重要贡献;今年1月1日,《外商投资法》正式实施。但不巧的是,新冠疫情爆发后,世界局势似乎调头转向另一个方向。舆论认为公共卫生、地方政府治理是营商环境重要要素,未来上海在营商环境建设方面可以如何加强或查漏补缺?

黄仁伟:中国的营商环境有很大提升。在中国城市排名中,上海是除香港以外,中国内地排名第一的,在深圳、北京前面。营商环境有硬件、软件各方面组成的,比如说全市的交通、通讯、租房、绿化、水电煤,这些都是营商环境的硬件;人文,政府服务,多种文化共存,外来人员居住的舒适度,这都是营商环境的软件。把这些全部加在一起,衡量一个城市的国际化水平达到什么程度。但我估计按照今年全球疫情大流行背景下,上海营商环境还得上一个大台阶。因为全世界别的城市疫情更加严重,管理更差,上海相对较早地控制住了可能大爆发的风险。

这可以看出,上海营商环境是一个综合指标,是开放、城市治理、城市建设和人文精神培养等全面发展的结果。但是,上海有一个弱点是人口密度很高,土地少,按每平方米平均人口来算,比国内任何城市都大,可能世界上也是少有的。如果营商环境不好,其他成本又高,人家就不愿待在这里,都搬走了,上海经济就倒了。因为成本高,不仅外国企业不来,国内企业也不来,所以要用优秀的营商环境,来降低其他成本,在这一点上海尽了极大努力。

其实到浦东开发开放后期,大概90年代末的时候,就已经出现这个问题,该用的土地用完了,再靠什么吸引别人呢?当时就提出,要改善营商环境,要做到全国营商环境最好,全球也是领先地位。

香港人口密度很高,除了最近一两年出问题,过去一直是吸引资本的,新加坡也是如此,上海起码要达到这个水平。经过WTO、世博会、进博会这几个台阶,营商环境在每一个台阶都有大突破。比如,地铁轨道交通,最重要的发展期就是世博会,把上海地铁的整个网络都建成了;交通管理,一直是全国各大城市头痛的问题,也是世博会期间完成,当时几千万人流量在上海转,等到世博会一结束,上海交通管理的成套系统就完成了。相信疫情也是,这次能把整个公共卫生系统完善起来。这些都是营商环境的软件。

当然,浦东的营商环境在某种程度上又比上海老市区更好一些,因为原来是空白的,比较容易建成。当时,上海大约1500万人口,浦西所有市区面积加起来500平方公里,浦东所有面积加起来也是500多平方公里,整个市区1000平方公里,浦西大概有1000多万人,浦东大概300万,差不多的面积,人口只有浦西的1/3,所以发展空间更大,环境更好,空气绿化都更优越一些,浦东开发是具备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先天条件。我们看着它,从一片农田到高楼起来,到基础设施成系统配套,到管理基本跟上国际先进水平,几乎所有外国人、外国文化来到这个地方都没有障碍,心情很舒畅。现在很多人愿意在上海,愿意在浦东。

1993年,赵启正陪同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参观浦东开发模型。图自人民画报

这又想起我们最初建设浦东的时候,赵启正是首任浦东新区管委会主任、上海市常务副市长,直接抓第一线的浦东开发。我们一起讨论浦东开发、讨论陆家嘴建设的时候,专门用了一笔钱设计陆家嘴模型,这笔钱现在看起来很小很小,但当时是很大一笔资金。最后请了法国人设计,基本就是现在陆家嘴的状态。1992年那时,陆家嘴还没有高楼,当时这个模型拿出来,就是现在上海浦东的几个中心,三大高楼加东方明珠,这四个制高点都已经设计好了,对面黄浦江老外滩的大楼高度,大概只有浦东这几个制高点的1/10。当时,我们看到都不敢相信,黄奇帆、赵启正就说浦东以后肯定就是这个样子。包括陆家嘴留出来的那片绿地,当时是要很有远见才能做这个决定的,为什么空着不盖楼,对吧?现在想来,这笔钱花的值不值?1992年的时候,我们哪有钱,就是豁出去了,就是要做一个最好的模型、最好的规划,要有世界领先水平,即便100年、200年、300年以后回头看,还是先进的。

有时候,我到陆家嘴、滨江公园那里去站一站,就会想起这个模型,现在当然已经大大超过模型设计的美了,毕竟感觉不一样。站在陆家嘴的鼻尖上,我自己脑子里在想,将这里作为圆心,画一个半径一公里的圆,可以把豫园、城隍庙、外滩、南京路和陆家嘴的大部分地区囊括进去。豫园、城隍庙是19世纪的上海,外滩,南京路是20世纪的上海,陆家嘴是21世纪的上海,在一公里半径内全部包含。很多人说上海这样好那样好,我说你只要站在那个点上,你能看到300年的上海。

我们要站在这个点上去看、去想,要在这个点上告诉世界中国的变化、上海的变化是怎么回事。就像疫情的问题一样,我们人在其中不知这个事情有多重,等到别的国家爆发以后,回过头来才知道这个疫情我们提前了多少个月把它解决了,控制住了,而美国、欧洲到现在也没见底。

讲到浦东也是如此,别的体制下能不能开发出这样的一个浦东?用开放、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和全世界市场相连,这一整套的战略也好、政策也好、体制也好,是我们中国独有的。它当然不同于过去封闭的计划经济,也不同于西方所谓的完全自由的市场经济,人们都把自由市场经济奉为经典,是经济发展的模板,都得仿照,但现在证明典型的那套西方自由市场经济,问题还是很多,这次疫情就暴露出来了。

中国体制的优势,无论是在开放过程中,还是在治理过程中,都能体现出来。国务,很多人对这个问题还是半信半疑或者根本不信,现在随意举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就能证明。就像世博会,要是没有这一套体制运行,那时候肯定乱的不得了。但是我们在6个月内,井井有条把它办下来。

浦东开发过程中有几个大的界标、大的台阶,每一个台阶就有大规模的新事业。比如,现在虹桥的进口博览会,规模不比世博会小,四叶草展馆,一片大叶子就是一个大展馆,里面展示的都是进口商品,这和浦东早期开发开放就不一样了。早期主要是引进外资、出口导向,商品出去资金进来,这是当时开放战略的模式。现在是资金双向流动,商品双向流动,进出口平衡,引进外资和资金输出平衡,这个开放战略就跟原来不一样了。现在中国市场之大,让所有外国企业都无法离开,谁离开,谁在世界市场上的排位就没了。

所以,有人要脱钩,要搬离中国,这都是一厢情愿。他要离开中国市场,他在世界市场上的排名马上就到后面去了,未来利润、资金都积累不起来。

浦东开发开放走过30年,现在再回头看,原来我们已经在改变了。浦东的开发战略,甚至已经发生巨大变化。一开始看浦东,觉得高楼起来了是巨大变化,但现在高楼没有原来起得那么快了,因为基本已经摆满,但是实际上这里头的变化,是结构的变化,市场分量的变化,这些都是改变世界的东西。

陆家嘴 图自浦东档案馆

观察者网:您讲到虽然高楼起得慢了,但是内生的涵义已经发生变化,这应该是我们现在再来思考浦东开发开放的时候,非常重要的一个点。

黄仁伟:早10年或者早20年,大家看到是有形的外表变化,今后10年20年外表变化没有以前那么大了,但是它在世界市场、中国市场上产生的能量、巨大的动力,还会膨胀,还会发展。

观察者网:目前疫情仍未结束,全世界已经在探讨“疫后时代”。不久前基辛格罕见发文称,新冠大流行将永远改变世界秩序;也有声音认为,“逆全球化”潮流将来势更凶猛等等。对中国而言,需要检视与世界关系,上海作为中国与世界连结的重要一环,无疑也需看清其中的危机和机遇,所以该如何看待疫后开放的问题?

黄仁伟:疫情阶段,开放是受影响,首先是人员流动停滞了,特别是有些国家对中国产生了一些抱怨。开放面临着巨大挑战,全球化受到重大威胁,这是一个事实。但是,大家很快就会发现,没有全球的经济连结,所有人的生活都不能顺利开展进行,物资缺乏,不知如何获得新的生活生产资料。比如,美国人需要大量进口商品,但总是制造类似冷战的行为,打压、遏制中国,对中国制造歧视、负面的东西,最终后果还是掉在普通美国人身上,甚至许多大公司的利润也会削减,华尔街也要面临困难。

所以,打断全球化链条的进程,回到美国所谓的孤立状态,不符合美国的利益,当然也不符合其他国家利益。

我们自己要心里要清楚,疫情造成的隔离状态以及全球化的部分倒退,是一个暂时现象。只要疫情好转,恢复是很快的,即使疫情不好转,大家也会尽力维持原来的连结,也必须要这么做。如果美国人真的要全部切断联系,未来遇到的困难要比现在大得多。切断与世界的联系,没有一个国家可以生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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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敏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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