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荣:特朗普的亚太战略应该还没有成熟
来源:观察者网
2017-11-08 07:44
【采访/观察者网 小婷】
日本、韩国、中国、越南、菲律宾,APEC会议、东亚峰会——特朗普这趟亚洲之行着实不轻松。
大家也都在翘首期盼,经过14天的漫长旅程,特朗普能够拿出靠谱的亚太战略来。毕竟这里一直是美国确立大国领导力的主要舞台。
美国似乎对此也有所动作,特朗普出发前,无论是国防部长马蒂斯还是国务卿蒂勒森,都在不断鼓吹“印太”概念,似乎意味着美国的亚太战略已经略有雏形,并且正在发生转变。
然而现实也是严峻的:中国刚刚召开十九大,国家信心进一步提升;日韩之间因为历史问题、朝核危机始终难以言和;印度自身面临的困境和变量又是难以预测的;就是美国自己,也面临一大堆问题:国际地位下降、经济衰退,而就在特朗普行程刚刚开启的11月5日,美国得克萨斯州发生枪击案,共造成27人死亡……
这种情况下,特朗普能否描绘出一张亚太战略图,对未来的中美关系又会产生什么影响?观察者网专访美国问题专家、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金灿荣,解读特朗普的亚洲之行。
此次亚太行,各方都希望特朗普能够拿出一个明确的亚太战略来。图片来源:新华网
观察者网:这次特朗普亚洲行的路线是先日本、韩国,然后再到中国,接下来会去越南、菲律宾。从这个路线安排,我们是不是可以以此推测他此行的侧重点,比如还是会首先考虑照顾传统盟友日本和韩国,然后才是寻求和中国的合作?
金灿荣:我把特朗普亚洲行的目的分为三个,第一是巩固盟友关系,日韩这两站都有这个主题,这是他亚洲政策的基础;第二是稳定和发展中美关系,这是他目前亚洲最主要的利益所在,也决定美国未来的发展;第三就是出席APEC和东亚峰会,保留美国的影响力,显示美国的存在感,告诉亚洲和全世界我还是领导者。
对美国来讲,对日、对韩关系其实是个恒量,虽然也有磕磕绊绊,但基本上很稳定。巩固与日韩的盟友关系永远是它在亚洲存在的基础,实际上这个盟友关系已经存在70多年了。但未来它在亚洲的地位不取决于这两个盟友关系,而是取决于中国。所以从长期来看,中国对美国来讲还是最重要的。另外,美国存在于亚洲的多边机制里也是很重要,如果在多边机制没有存在感的话,美国的领导作用就无从发挥。
观察者网:说到东亚峰会,之前特朗普的行程安排里是没有这一站的,还是在出发之后才加上的。
金灿荣:这个也很正常,特朗普好像不太喜欢旅行,他喜欢打高尔夫,亚洲行有14天,跑出来这么长时间也是勉为其难了。加上菲律宾原来也是美国的殖民地,内心里可能有点鄙视,觉得待一天就够了。但是后来大概还是幕僚劝说他东亚峰会不能放弃,所以就延迟了。
观察者网:但特朗普不是一个喜欢多边机制的人,他可能还是更喜欢双边这种直接的关系。
金灿荣:这要分情况来看,经济上特朗普不太喜欢多边机制,但在安全上,他倒不一定。我们现在抓住两个点,大概就好理解特朗普了。
第一,特朗普是民族主义者,英文叫nationalist,以前的美国领导人不管真假,都会装成全球主义者(globalist),但特朗普的出发点就是美国优先(American First),买美国货,雇美国人。这是他的第一个出发点,和特朗普打交道,一定要清楚这一点。
第二,特朗普实际上对安全很重视,这也是共和党的传统,不许挑战他的安全底线。
所以和他打交道,一个是注意他的美国民族主义立场,一个是注意他对安全的关注,就把住脉了。
如何平衡美国在亚太的两个重要盟友日韩的关系,一直让美国很头疼。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观察者网:刚才提到了美日韩同盟,在特朗普访日期间,韩国总统文在寅曾对媒体表示:美韩之间是同盟,但韩日之间不是。作为美国在亚洲的两个重要盟友,日韩之间经常会因为历史问题、现实需求产生矛盾和掣肘,那么美国该怎么样来平衡这两个它特别在意的盟友之间的关系?
金灿荣:美国非常希望日美韩,再加上澳大利亚,形成一种真正的多边互动机制,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远东小北约。美国想搞这个很多年了,也一直在推,但就是因为日韩之间的领土矛盾、历史问题,还有一些战略竞争,实际上一直就没搞起来。
目前美国的战略联盟体系是四个双边体系:美韩、美日、美菲和美澳。过去几年特别是在奥巴马政府后期,其实他们下了很大的功夫让日韩和谐,希望以美日韩三角为基点,再想办法把别的国家拉进来成立亚洲小北约。当时韩国的朴槿惠政府也有点回应,日韩之间曾就慰安妇问题达成协议,但是现在的文在寅政府属于左派,历来对日本就不友好,在意识形态上和安倍不对路子,再加上最近慰安妇问题有一点凸显,中国和韩国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慰安妇申遗,日本很恼火,威胁退出教科文组织。
在朝核问题上,安倍政府和文在寅政府的态度也不一样,安倍最近对朝鲜非常严厉,文在寅好像有点缓和,还有文在寅想发展与中国的关系,但中国对远东小北约一向挺忌讳的,所以就导致他们的小北约大概是搞不成了。
观察者网:特朗普这次亚洲行,最受关注的就是他的亚太政策。在出发前,白宫就不断吹风,要用“印太”替代“亚太”,这个提法的改变是不是意味着美国亚太政策的重心,正从东南亚向东北亚和南亚偏移?
金灿荣:“印太”概念也不是今年才出现的。这个概念最早是由澳大利亚学者提出来的,迅速得到了日本、美国、印度学术圈的呼应,因为这个概念能够把印度拉进来,而印度被认为是以后制衡中国的一支重要力量。但当时只是学界很高兴,印度政府挺犹豫的,所以这个概念就消沉了一段时间。
最近这几个月,美国的高官包括国防部长马蒂斯、国务卿蒂勒森都不断在提“印太”,日本、印度的呼声也很高,所以又热闹起来了。
但我的总体感觉,特朗普的亚太战略应该还没有成熟,即便他在APEC会议上的阐述也只是初露端倪,因为大家都很期待他能给一个明确的、新的亚太战略,现在也有新的概念叫“印太”,就拿来用一下,但特朗普的亚太政策还在发展中,原因有三点:
首先,特朗普的执政重心在国内,希望能够在国内减税、发展经济、解决移民问题,但是现在国内阻碍特别大,有点推不动了,可能再过个半年一年的,国内实在推不动时他的心思也许会放到外交上,但现在还在国内。
第二,特朗普的外交哲学是自相矛盾的,他自己是个经济民族主义者,处处都要占便宜,要美国优先,但同时又希望世界继续尊它为领导,不是领导的行为方式,但又要大家称它为领导,这里面就有矛盾。
第三,美国在欧亚大陆有三个战略重点:欧洲、中东和东亚,这三个重点怎么排序,特朗普现在也没有搞清楚。
所以他现在的外交有点不连贯,有一搭没一搭的。这和奥巴马时期很不一样,首先奥巴马的外交哲学是有点理想主义的,他特别关心核扩散、气候变化、人权、善治这些问题,而这都是特朗普不感兴趣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奥巴马这一套全球主义的思维倒像个领导的样子。
奥巴马很清楚中国所在的亚太地区绝对排第一位,中东是有限撤出,欧洲交给欧盟来治理。在亚太,他实行战略忍耐,故意把朝鲜问题放一边,以中国为中心,把中国放在绝对的地位;而且对中国有比较完整的一套打法,主要有四点:第一,军事上把60%的海空军力量放在亚太,第二,经济上和日本一起拉个朋友圈搞TTP,第三搞灵巧外交(smart diplomacy),说白了就是利用中国与周边国家的矛盾牵制中国,特别是东海、南海矛盾,第四就是搞因特网外交,利用美国的网络技术优势渗透中国网络。
但特朗普不一样,我刚才讲了,首先他心思就不在外交上,第二他的外交哲学有内在矛盾,第三他的战略重点还没有排序,在亚洲他又突出朝核问题,对中国好像又有防范又想利用,在心态上比奥巴马复杂很多。
现在来看,奥巴马的四个手法,特朗普保留了两个,废除了两个,准备增加一个:依旧保持军事压力,保持美国在亚洲的军事优势,这个没变;充分利用中国与周边的矛盾,借力打力,这个也没变,所以要发挥盟国的作用,还要拉拢印度,这个力度其实比奥巴马时期还要大一点。废掉的两张牌一个是TPP,一个是因特网外交,因为特朗普削减了政府预算。需要注意的是,特朗普可能会新增加台湾牌,这是奥巴马原来比较小心的地方。
观察者网:您刚才也提到了印度,无论是它自身的发展还是西方的追捧,现在来看势头很好,这会不会提升“印太”策略的可能性?
金灿荣:“印太”的概念肯定会搞一段时间,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前途不明。从目前来看,印度的势头似乎很好,政治上莫迪集权比较成功,各方都很看好,他自己也很自信。但印度自身的变数太大了,如果印度经济出现很大的问题,或者国内执政遇到很大的问题,那么西方也可能觉得印度这张牌不值钱。我们需要注意这个概念,但也不用过分紧张,毕竟还有好多情况是我们想不到的。
当地时间2017年6月26日,美国华盛顿,美国总统特朗普与到访的印度总理莫迪出席新闻发布会,发表联合声明。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观察者网:无论是亚太还是印太,各方分析都认为美国亚洲政策的核心是遏制中国。在美国眼中,中国正越来越成为威胁,但中国的目的从来不是和美国对抗。在这种不同的心态下,接下来中美之间该如何相处?
金灿荣:我最近这段时间和美国朋友接触,发现他们对中美关系还是不太满意,尤其是一直是研究中美关系的人,现在对中美关系很不满意,主要原因一个是他们对美国自己很失望,觉得美国现在乱七八糟的,另一个就是对中国的“失望”,认为中国的发展方向和他们期待的不一样,中国走了一条自己的道路,而且越来越自信,在国际上也是频频出手,让美国人觉得有挑战。
中国现在有信心了,塑造中美关系的能力增强了,而且对中美关系现状的满意度也比美国人要高一点。特朗普上台九个半月时间,我们觉得中美关系比预期的要好一些,包括两次首脑会晤、高层对话、具体合作,都是双方关系不错的证据。
对于即将到来的访问,我的感觉是,中美双方都很重视和期待,比较而言,美方的期待更具体一点,要拿到明显的经济好处,贸易上拿到几个大单;朝核问题上,希望中国做出进一步向朝鲜施压的承诺;在反恐上有进一步合作。
中国的期待好像比美国复杂一点,我们首先期待的还是中美之间能有一个比较积极的战略定位,比如双方承诺致力于构建建设性伙伴关系。这和中国文化、中国外交传统有关系,我们要首先认为这个人可靠,然后才和他做交易。当然西方也看人,只是没有我们看的这么重。
除了积极的战略定位外,中方的关注应该还包括两个敏感问题:台湾和南海。两岸关系现在本来就很微妙,同时我们正在和东盟谈《南海行为准则》(COC),目前进展比较顺利,和菲律宾、越南的关系也都还可以,希望美国在这方面也能够给予配合。另外,中国为了让积极的战略定位能够延续下去,也会希望促进一些具体的合作,比如经贸上,中美现在的贸易额有5000亿,未来可以把这块蛋糕继续做大。
在地区合作上,中美之间也可以继续拓展,比如阿富汗问题上中国是可以帮忙的。阿富汗内部有三支军事力量:塔利班、北方军阀和喀布尔政权,这里面美国扶持的喀布尔政权是最弱的,但中国和这三者关系都不错,未来可以出面协调搞个政治协商会议之类的。其他包括伊拉克、利比亚、叙利亚重建上,美国是有道义责任的,中国也可以在恢复重建上给予帮助。朝核也是一个合作点。
另外我前面讲了,特朗普对经济合作不感兴趣,但是对安全合作一定感兴趣,比如公共疾病、恐怖分子、网络黑客等等。所以态度很重要,如果有心的话,中美之间还是能找到很多合作点的。
观察者网:特朗普出发之前,美国白宫幕僚长约翰·凯利在接受美国福克斯新闻采访时曾说:“中国的政府体系看来适用于服务中国人民。”这其实是美国官员甚至西方世界长久以来不愿承认的一点,白宫幕僚长说这话的意味是什么?
金灿荣:美国精英层本身是分裂的,以至于特朗普团队也是分裂的。在这次特朗普出访之前,美国商务部就否认了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然后蒂勒森跑到印度大谈一通“印太”概念,还顺带批评了中国。所以实际上,特朗普这个团队本身的声音不一致,对中国的态度也不一致,这可能也是未来中美关系需要面临的新问题。
因为美国现在分裂挺厉害的,所以我们就不清楚谁能够代表美国的主流。比如说我们很尊重特朗普当选,想和他打交道,但是我们自然也有一个担心,如果特朗普在国内地位不稳,我们和他打交道就有风险,可能会引起美国另一部分精英层的反感。
另一个新问题是,中国在十九大报告显示出一种强烈的自信,这种自信在外交上的表现,就是中国要用自己的方式,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给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提出另外一种选择,要对人类做出新的贡献。中国变得自信是个恒量,美国怎么看待是个变量,如果他们把中国新展现的自信当作一种负面的挑战,那对中美关系就不太有利,如果当作一种合作机会,那就很有利。
当然这些不是一次访问就能解决的问题,而是需要长期对待。但经过这次访问,中美关系在未来几个月内应该会更加平稳,正面影响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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