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麟:被“发明”的历史传统——尊称降格律

来源:观察者网

2016-12-29 12:55

孔璋

孔璋作者

工程师 历史爱好者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王晨麟】

康熙间词臣进表,有以 “岂弟君子”属之臣者,上摘其误,将罪之。时韩慕庐为学士,奏曰:“属之臣固误,然古人断章取义,亦间有君臣两属者,如礼经所云‘岂弟君子,求福不回,其舜、禹、文王、周公之谓与!’是也!”予按故明洪武时,郊祀文有予我字,上怒,将罪主者。四明桂彦良时为太子正字,因奏曰:“汤祀天曰‘予小子履’,武祭天曰‘我将我享’。儒生泥古不通,烦上谴诃。”遂得释,颇与此事相类。为人臣者,诚不可不通经也。

——王应奎《柳南随笔》

就是清康熙年间,政研室的秀才们写了一篇大材料,里面用“岂弟君子”来形容某位大臣,康熙看到后,说:“错了!岂弟君子这四个字,怎么能用来形容人臣呢?!”就要追究执笔人的责任。以下两段是对上述文字的翻译和解释。

当时担任政研室文字主任的是韩慕庐,他向康熙汇报说:“关于这次材料中严重的政治错误,我室有这样两点意见:第一,这小子读书不细,材料中出现了严重的政治错误,这是无庸置疑的,我们一定要严格认定、严厉批评、严肃考核,以‘三严’反‘三误’,以儆效尤,我室也将在近期组织一次专题学习,提高全员知识水平,坚决杜绝此类错误;第二,这事情呢,他其实也是被误导了。前人读书时,断章取义,也写过类似的句式,比如东汉那个姓戴的,他写《礼记》时,就用‘岂弟君子’来形容过周公,当然我不是替这小子说话啊,只是恳请领导在最终确定处理方案时,考虑一下这方面的因素。”

这事情让我(王应奎)回想起来大明洪武年间的一件事情:当时,朱元璋要祭天,秘书们准备了一篇讲话,里面在自称时说:“俺”,朱元璋很生气,说,这话是我应该讲的吗?!打算把从写材料到审材料的一条线全部重处。幸好桂彦良当时在,他劝朱元璋说:“很久很久以前,的确有过这样的用法,商汤曾经在祭天时自称‘俺’,周武曾经在祭天时自称‘阿拉’,当然今天早就没人这样用啦!这些读书人思想僵化,不知变化,真是可恶的很,请陛下重重的骂他们!”朱元璋听到老桂这样说,才回心转意,放过了那些人。

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其实很有类似的地方,(都是错误的理解和引用了经典)写材料的人,在这种地方一定要把功夫下足,千万不能犯这种错误啊!

韩慕庐:即韩菼,慕庐是他的号。清初学者,中过状元。

桂彦良:元末明初的著名学者,活跃于浙江地区。张士诚方国珍都曾经请过他,被拒绝了,但朱元璋一来找,他就颠颠地出山了……据说朱元璋和他的私人关系相当和睦,管他叫“老桂”,从本文的事例来看,他对朱元璋应该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

这则故事的主题,是“岂弟君子”,这四个字,应当读作“KaiTi君子”,用来形容人很厚道、很和气,它出自诗经(所以王应奎最后才会感慨说“不可不通经”也)。原文是这样的:

在诗经中,“岂弟君子”多次出现在《小雅》、《大雅》中,上节只是其中之一,讲述周室先人大王、王季之事,后来,就默认用这个词指代天子。从这个角度讲,康熙的发怒是有道理的,“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诸多同义词的区分,反映出得是礼法规矩所在,错乱不得。

……然而:

王介得知常州,刘贡甫以语谑之,介曰:“贡甫非岂弟君子乎?”贡甫曰:“虽非岂弟君子,却是打爷知州。”常州风俗殴父,有桥名曰“打爷桥”。

上节出自宋《谈苑》,讲刘攽(字贡父,即刘贡甫)听说王介要去常州任职,就拿他开玩笑,王介实在受不了,说老刘你这样搞,不是个厚道人(非岂弟君子)啊!刘攽却说,我确实不是厚道人,但也比你当不孝知州要强啊!

在刘攽的故乡江西新余,塑起了他的雕像

刘攽身为两宋段子界至高王者,在编政治笑话这方面,领先其它所有人整整一个身位,没让他黑过的,根本不好意思自称北宋名相,但就算这样……也没道理肆无忌惮到开这种玩笑吧?

……而且:

宣徳间,慈溪一县令谓羣下曰:汝不闻谚云灭门刺史、破家县令乎。一父老对曰:某等只闻得岂弟君子、民之父母。县令为之默然。

上节出自明《西墅杂记》,说宣德年间,浙江有个县令对治下民众说,你们没听说过“破家县令”这句话吗?一位有年人响亮的回答说,没听说过,只听得说“为人民服务!”

这里的下限就拉到更低了:刘贡父至少还是个省级干部,而且和很多正国、副国级领导谈笑风生……怎么到了明代,连一个县级干部,都敢坐着领这四个字啦?

……原来,问题出在前三排,根子还在主席台:

上节的作者,大概是本文中级别最高的了,原文名为《御制官箴》,作者朱瞻基,他还有一个更有名的作品,叫宣德炉……没错,这位就是年号宣德的明宣宗,“仁宣之治”的主要掌舵者!

御制啊!这是我皇明最高级的官方定义了啊!


明代第五任皇帝明宣宗朱瞻基,和父亲明仁宗朱炽共同打造了明朝的“仁宣之治”

当然,对于这个口径,很多人还是有意见的,比如:

上节出自明《南园漫录》,作者张志淳,活跃于正德年间,晚宣宗数十年。他对当时天下称呼市县两级行政官员为“父母官”的说法非常不满,引用了“岂弟君子民之父母”的原文,并指出说,这里的“岂弟君子”指得是天子,所以“民之父母”这四个字也只应该用在天子身上,现在这样连市县一级的官员也敢自称“父母官”,这是极大的僭越啊!

但很显然,他的愤慨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从中明到晚明,“岂弟君子”和“父母官”这样的表述方式,仍然被广泛应用在大量中、下级官员身上。

光阴流转,白驹过隙,转眼间已是三百年过去,紫禁城还是那座紫禁城,门匾却从承天门换作了天安门。而关于“岂弟君子”四个字的用法,也有了新的规范。

上节出自《资政要览》,由顺治御颁,其中对“岂弟君子”的引用,上下文的呼应,可以说是非常规范,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康熙对“岂弟君子”的理解也就非常自然了,皇考御颁,金口玉言啊!

我并不知道顺治(以及他的文字班子们)是否熟悉二百多年以前的那份《御制官箴》,又是否为了刻意显示出与朱明政权的不同,为了显示出他们会和朱明政权一样,甚至是更加尊重既有的文化传统,才会把已经由宣宗下放给了基层的尊称,又收回到九重天上?在我而言,很怀疑这只是偶然。

但,偶然中也有必然,以少数民族政权入主中原,满清在很多方面(比如尊孔、尊孔,以及尊孔),都表现出了超出之前任何汉人王朝的重视和认真,从这个角度来说,类似“岂弟君子”这样朱明皇族可以一笑丢下的冠带,他们却要认真的拿回来,掸却浮灰,再恭敬戴回头上,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然而,我又要说然而了:

上节引文作者,皆为清人,很显然,官方的正式定义,并没有影响到他们对这个专有词组的理解和使用,要知道,这是在清代啊,把“文祸”这颗技能树玩出了花,点爆了表,一直加到了S+的清代啊!

只能说,那怕是对文字无比细腻、无比谨慎的“我大清”,恐怕,也没能真把这个程度的误用都纳入到文祸考评的射程当中,从韩慕庐的地位和态度来看,康熙的态度究竟有没有走出北京城,都是很可疑的。大约也就是刚刚走出紫禁城,到了景山和前门吧!

事实上,“岂弟君子,民之父母”这个词组指代对象的变化,是个很典型的文化规律,我称之为“尊称降格律”:一个极为尊贵的称呼,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慢慢降格,之前只能仰望的阶层,开心的将之抓到手里,带着一点激动,来欢乐的使用,譬如“秀才”、譬如“官人”、譬如“相公”、譬如“阁下”……都是如此,“岂弟君子”,只是这漫长队伍中的一员。

对于君子之变,明清两代选择了不同的态度,朱明皇室决定承认事实,并以国家文件的形式确定了它的使用;满清皇室觉得这样不好,并以专案的形式提醒士人要规范文字的使用,然而……结果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最后说一句,我很疑心,上头“觉得这样不好”或者只是我想太多:也许,真相是康熙根本就不知道民间早有这样习惯的用法。或者说他读过,且只读过那本御颁的读物,因而他知道,且只知道这种用来形容天子的用法,因而,他很自然的认为秘书们的材料写错了……就这么简单,没什么借题发挥,没什么励精图治,没什么明清之辨,没什么礼仪之争……其实,这只是一个大领导偶然遇上李雪莲的故事;其实,我们只是在讨论一个没有跟上时代,却又没人敢告诉他他没有跟上时代的老人罢了。

……或许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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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武守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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