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信步:我们是谁?——我读到的《妹方》

来源:观察者网

2016-09-21 10:21

谢信步

谢信步作者

独立撰稿人

《妹方》?什么?张广天这本新书突兀地摆到面前的时候,估计所有人都跟笔者是一样的表情和想法:“什么玩意儿?”简单地讲:妹方就是一个地方,妹人就是这个地方的人,这本书写的就是这些人的故事。

据我们日常的经验,当我们在说,我是哪儿的人的时候,我们到底说出了什么?我们的口音?我们的性格?我们的饮食偏好?还是别的什么?当我们说,我的家乡在哪里的时候,我们又说出的是什么?家乡的坐标位置?行政区划?风土人情?生活习惯?故乡山水?特色小吃?还是别的什么?

《妹方》倒数第二章,妹人沈昭平和日本妻子沈行江(原名松元行江)准备回日本定居前,“行江想,这或许是在古老的妹方最后的时光了。”于是,开始疯狂地搜集妹方的一切——条案、香炉、八仙桌、方凳、长椅、瘸腿的太师椅;学习妹人的烹调烹饪,烘烤煎炸、炒炖煨熏;学习麦馃、馄钝、年糕、粉干、汤圆、肉圆、灰糕、米酒的制作;搜集斗笠、蓑衣、老嬷的青布衫、老伙的烟杆烟袋;还有耙、铲、镐、锄、独轮车、手炉、扁担;学编草鞋、竹篾、蔬菜种子;预定鸡蛋、鸭蛋、猪种。她还买了录音机录了溪泉的声音,风过橡树的声音,老人、孩子和青壮年说汤溪话的声音,晨、午、夕、夜的声音,老人唱的诗;甚至搜集旧村委会的旧文件、揭批地富反坏右的资料、1968年到1972年的《文汇报》、1972年到1975年的《阿尔巴尼亚画报》、丰子恺的遗作、古籍孤本;在横山武彦中将(侵华日军将领)被击毙的高地拍照,在女巫那里抄录符咒……总而言之,能搜集的全都搜集。

她到底在搜集什么?她想挽留什么?

沈昭平对此说:

“差不多就可以了。事情不能做过头。你想将整个汤溪搬走吗?妹方的遗物,不等于妹方。东西老了,旧了,总该扔掉的。”

“魂丢了,只剩躯壳;魂在,虽新旧,总是生命的机体”行江说,“我和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妹方。再说,地上的物品都是相对的,曾经延展开放的,如今或者已经封闭固守。但当洪水肆虐之日,关紧的门窗,不让滴水渗透,难道不是一种拯救吗?眼下,油盐不进,正好过目穷的张望。我要拿这些故旧给你我围一座栅栏,挡住所谓进步的无尽更新,让眼目内向从心,抗拒外界的干扰。”(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8月版,第544页)

松元行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与态度?这正是《妹方》这本书所讲述的全部故事。

作者以不同的妹人,却又是沾亲带故的妹人的故事,展开全书,既是讲妹人的故事,又是讲妹方的故事。然而,妹方、妹人分得清吗?你和你的家乡分得清吗?你的家乡和这个国家分得清吗?你和你这个国家的人民和这个国家的历史分得清吗?割得断吗?你的身上难道没有你的国家、你国家的历史吗?难道没有你的家乡、你家乡的山水、你家门前的枯树吗?不能没有,不会没有。然而,不要误会,《妹方》绝不是一个略带忧伤的浪漫主义的乡愁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波澜壮阔的20世纪的中国。

张广天

笔者无意去介绍故事梗概,因为这并不能代替每个人对《妹方》的阅读。笔者想说的是,在这本书里,张广天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们是谁?!

我们是侵略者屠刀下的懦夫?我们是反抗侵略的勇士?我们是一身正气的遗老?我们是苟延残喘的凡人?我们是旧社会的奴隶?我们是新社会的主人?我们是社会主义的建设者?我们是计划经济的螺丝钉?我们是市场经济的弄潮儿?我们是改革开放中的小市民?成功人士、社会精英、还是孤寡老人?《妹方》的故事的展开告诉我们答案:不是,都不是!

这一切都不应该是我们的真正身份。我们是妹人,我们是妹方人,这不是我们的选择的结果,也不是我们探讨的结果,而是我们的天命。就像张广天在书里面问道:“娘是可以用来检验的吗?”(P16)这给予我们生命,又让我们无可奈何的天命——妹方的天命,不是那个为我们指向某个幸与不幸的确定终点的预言,而是那个在无始无终的悠远中,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让我们学会生活、精于生活、善于持守,给予我们创造骄傲、荣耀、安适、闲暇、暴虐、杀戮、分裂、动荡、幸福、悲苦……的天道,我们时常偏离天道,于是,我们将限于悲苦,而天道却从不抛弃我们,天道以其自身的方式,让我们回归天道,在20世纪的中国——“革命是回归天道”(P262)的一种方式。

早些年的“告别革命”论调,将革命描绘得一片黑暗,必须予以彻底否定,今天“两个三十年不能相互否定”成为热门话题。而《妹方》的故事恰恰使我们感到不仅两个三十年不能相互否定,六十年与五千年更不能相互否定。

五千年的中国,留下的不是松元行江搜集的坛坛罐罐,革命的奋斗历程也不是要打烂这些坛坛罐罐,去建起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贯穿这六十年、这一百年、这千年万年的,乃是妹人对天道的守护与遵循——因为这守护与遵循,沈昭平的外曾祖(夏玉书),可以与侵略者论道而为友;因为这守护与遵循,沈昭平的外婆(夏光妹)可以四次改嫁经历无数波折,而不改初心,随性生活,终得长寿;因为这守护与遵循,沈昭平的母亲(程兰玉)可以从旧社会的鬼,变成新社会的人;因为这守护与遵循,夏光妹与程玉兰见面就吵,一吵就崩,然而,大是大非问题却毫不含糊地立于一处;因为这守护与遵循,沈昭平的妻子沈行江才会为妹方妹人倾倒、依恋、沉醉……这就好像绵延五千年的中华民族,经历无数患难、危亡,依然可以源远流长。因为,我们守护天道,依道而行,虽偶有暂时的偏离,那却是回归的准备,看上去越是决绝的偏离,似乎更是强势回归的前提。这是一种希望,更是一种信心——对守护妹人的天道。

有人大约又会以为《妹方》乃一个文化保守、民族主义、大国崛起的慷慨激扬的宣言书,然而,这个时候真正的问题才出现。妹人过去守护天道而得长久,现在呢?现在的妹人是谁?张广天摆出了一个人——沈昭平的表妹(君奕),仍然住在妹方的妹人,却已经成了一个完全偏离天道的人,一个为资本看家护院的奴隶总管。张广天赋予了她近乎癫狂的大段大段的台词,构成一篇现代人的欲望要吞噬一切的战斗宣言(P525-538)——她挣钱、拼命地挣钱,高举奴隶总管的皮鞭,抽打奴隶;她花钱、拼命地花钱,要出轨,要周游世界,要把三十万花成三千万;然而,她也空虚、她也恐惧——与一切现代人一样生病,于是,她也信了上帝。张广天借行江的口,调侃式地鞭笞道:

她不是信上帝,她要上帝信她,每星期去一趟教会绑架上帝,说上帝是她那一伙的。现在,社会、家庭、道德、文化、历史、国际、环保分子、女权主义者,甚至上帝,都被她资源整合到一起,合众聚势了。她的意思是,上帝,就看你的了,世界潮流滚滚向前,你赶紧加入吧,你不加入还能做甚?你不是万能的吗?万能的怎会拎不清,不站在我们这一边?对了,你果然就是我们的贴心人,助一把威,添一把力!看见吗?这是一种传统,一种印信,现在牢牢地敲在我的货品上了!不敲也不要紧,会不敲吗?敢不敲吗?谁给你饭吃?谁供养教会呀?所以,我们是上帝的香客,世上哪有不善待香客的道理?他需要我们。(P535)

现代人哪里是在信仰上帝,他们只不过是把自己展开欲望时的惶惶不安与道德谴责,扔出去,找一个据说罩得住的大老板——上帝——那里,请他代为照看他们的枯萎的灵魂,这不是说他们就此变得谦卑与忏悔,过一种真正的信仰生活,然而,他们只是不愿让这惶惶不安与道德律令,限制他们的“事业”发展,只有丢开了负面情绪与道德羁绊,他们才可以在他们的事业上甩开膀子大干一场,肆意地展现他们的欲望。同时,这个大老板又是他们的总后台,他们做一切事情,都找到的真正的靠山,有了这靠山就有了力量,这力量与他们的欲望合在一处,成了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非撞死在森林当中,否则是决不能罢休的。

然而,这绝不是偶然现象,也不是个别坏人如此,而是资本力量的现实体现。正如《共产党宣言》写道的:

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总而言之,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

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

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

这才是现在的妹人——现代人的真实处境,由君奕这样一个角色以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方式展现在沈昭平与沈行江面前,也展现在我们面前。于是,我们也同行江一样会想:妹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P527)

沈行江思考着:

人,不是人中出来的,倒像是伦中出来的。伦,到底是什么呢?在君奕们看来,这是情义和信仰的依据,是昌明和进步的尺度。所谓不懂事,不地道,就是不知人伦规矩,藐视这规矩编织的神像。这规矩和神像,在人们心中的分量,比泰山还重,是生命的全部。行江忽然彻悟了,二十四年来她第一次弄明白世间轻重贵贱,晓得自己曾经的误失和挫折的缘由。这让她更有信心了,更有把握坚守自己的主张去与他人周旋,利用他人的弱点。知道人的弃取之道,便可实现自我的舍得。反正,你要的,我悉数给你,而我要的,本来就是你不要的。那么,窄门,在我的路上,自然宽阔起来。行江心中,真切地感谢君奕,以为君奕做了她人生反面的导师。(P538)

这样一来,沈行江选择了一条属于她的道路,于是才有了在本文开篇时介绍的,沈行江近乎偏执的搜集行动,她要走向她所认为的出路奋勇前行——“我要拿这些故旧给你我围一座栅栏,挡住所谓进步的无尽更新,让眼目内向从心,抗拒外界的干扰。”(P544)然而,在我们看来,这却是一条逃避的路。因为这个世界是她不可能抵挡的,《妹方》中终究也不可能是一个浪漫主义的还乡之路。

《共产党宣言》继续写道:

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资产阶级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并且每天都还在被消灭。它们被新的工业排挤掉了,新的工业的建立已经成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关的问题……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


马克思与恩格斯(资料图)

这个世界已经连成一片——伴着资本、科学、枪炮、商品。妹方的妹人已经是现代人,他们都是世界人,因而,都成了异乡人,都成了故乡的陌生人,现代的大刀砍断了妹人与妹方的联系,将他们对立起来,妹人成了流水线上的劳动力,妹方成了规划图上的开发区……妹人于妹方是生疏的,妹方于妹人也将是生疏的。妹人终究会根据自己的单位、住房、户口登记的地点回答“客从何处来”的“笑问”。也许,乡音也改的差不多了,因为,妹人的汤溪话是不利于现代的生活。

怎么办?回乡!

“革命原是为了回到故乡”,“故乡乃是可以站稳又仰望的根基。”

“一种精神,一种生活方式,引领你靠近永恒;或有其他的途径,其他的文明,带领其他人靠近永恒;但方式的不同中,有一些带领你远离永恒的,却要细心甄别。无论古今何种路途,趋向人道的,和趋向天道的,终究分道扬镳。那在祭祀和宗教的名义下趋向人道的,和那在科技化巫术化的助力下走向天道的,我宁愿选择后者。妹方的精神不是回到故乡回到过去,而是回到内心回到无始无终。妹方并不拒绝东南西北各方异彩缤纷的内归之路。妹方为了到达目的,正携带着方物、历史、风俗、各路神灵和它幸存的儿女,继续迁徙,如同万年历史中的迁徙一样。它在寻找,在承继与改换,在舍弃与获得,在世间相对的真理中靠近永恒。”

“人以他的故乡为舟,驶抵心的归宿。”她说。(P546-547)

回乡不是回到过去,过去是回不去的。回乡是内归,回去是为了出来。人、妹人、世人终归要继续前行,前方的道路在哪里?这个问题并不在目光所及的地方,有那么一个早已立好指示牌来给出答案。问题的回答,在于我们要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做什么。过去这一切的回答,都来自于守护我们的天道,今天依然如此。

黑格尔在《小逻辑》柏林大学的开讲辞中说:

因为在短期前,一方面由于时代的艰苦,使人对于日常生活的琐事予以太大的重视,另一方面,现实上最高的兴趣,却在于努力奋斗首先去复兴并拯救国家民族生活上政治上的整个局势。这些工作占据了精神上的一切能力,各阶层人民的一切力量,以及外在的手段,致使我们精神上的内心生活不能赢得宁静。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太驰鹜于外界,而不遑回到内心,转回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园中。现在现实潮流的重负已渐减轻,日尔曼民族已经把他们的国家,一切有生命有意义的生活的根源,拯救过来了,于是时间已经到来,在国家内,除了现实世界的治理之外,思想的自由世界也会独立繁荣起来。

日耳曼民族如此,妹方、妹人也是如此。我们经历了一个时期的艰苦,我们的精神生活乃是救亡图存、革命斗争、超英赶美、大干快上……“现在现实潮流的重负已渐减轻”,经过20世纪伟大的革命,我们已经把我们“国家民族生活上政治上的整个局势”拯救回来。然而,我们又在这条路上沉迷太深、忘乎所以,渐渐地我们又偏离了天道。现在我们应该要回到故乡了,应该重新站稳属于我们的根基。同时,因为妹方、妹人已经成为世界人、世界病人,那么,我们的回乡与再次出发,也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这是似乎是天命,也许也将是使命。

回乡的第一步是干什么?那就是回答张广天提出的严肃的问题:我们是谁?

这便是笔者理解的《妹方》的真正主题,是否如此呢?每一位《妹方》的读者,都将给出自己的答案,然而,答案也就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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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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